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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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译文(11)

第二年,秀峰再去粤东,我的父亲不准我和他一起去,于是我就到青浦县杨明府的府中应聘。等到秀峰回来,说到喜儿因为我没有去,几乎寻了短见。唉!风流才子杜牧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叹,我则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从粤东归来,便在青浦做了两年的幕僚,没有快游可以记述。没多长时间,芸娘与憨园相遇,引起议论纷纷,芸因为气愤而致病。我和程墨安在家门旁边摆设一个书画铺,略赚些银两,好支付芸的医药费用。

中秋节的后两天,有吴云客带着毛忆香、王星烂邀请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恰逢手头有事做没有闲暇,嘱咐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如果能出城的话,明天中午当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候你。”我答应了他们。

第二天,我请程墨安看守书画铺,独自一人出了阊门。行至山前,走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向西踱去。不多远,便有一座朝南的庵堂出现眼前,门前一带清流,十分清幽。我上前敲门,开门人问道:“客人从何而来?”我将昨日之约告之,那人笑道:“此处是得云庵,客人不曾看见门上匾额吗?来鹤庵已经过了。”我疑惑道:“自水踏桥行来,并未见到其他鹤堂啊!”那人回身遥指着,说:“客人可看见那处土墙内郁郁葱葱皆是翠竹的地方了吗?便是来鹤庵了。”

于是我返身来至土墙边,只见庵前小门紧闭,从门缝往内窥看,只见篱墙低矮,一弯曲径,绿竹婆娑,满园寂静,并无人语之声。我轻叩柴门,半晌没有人应答。恰好有人路过此地,对我说:“墙洞内有一石块,需用此敲门才行。”我按照他的说法,用敲门石叩了门,果然就有小沙弥前来应门。

我沿着曲径往庵中走去,过一小石桥,向西一转,这才见着山门,悬着黑漆匾额,以金粉漆写着“来鹤”二字,其后还有一长篇跋文,可惜未能细看。入山门,经过韦陀殿,只见殿中上下洁净,纤尘不染,便知这正是小静室了。

左边廊上忽然走出一个小沙弥,捧着水壶,我不免高声询问,随即便听见室内王星烂笑语声:“怎样?我就说三白绝不是失信之人。”转而吴云客出来相迎,说道:“等着你来吃早饭,怎么这般时候才到?”云客身后有一僧人,向我稽首,相问之下,才知是竹逸和尚。

来至室内,只见是三间小屋,匾额上题着“桂轩”二字,庭中果然有两株桂树,正是花开之时。星烂和忆香一见我便齐声嚷道:“你来迟了,罚酒三杯!”我见桌上菜肴,荤素皆十分精致洁净,黄酒白酒皆有,便问道:“诸位游赏了几处景致?”吴云客说道:“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今晨只去了得云、河亭。”

一时间,众人开怀畅饮,待吃了饭,仍从云河亭游赏起,走了八九处景致,来至华山前。诸景各有妙处,不能一一尽述。华山之顶有一座莲花峰,因当时暮色将近,只得留作以后再游。而山前桂花最为繁茂,众人花下同品清茗,之后便乘着山中轿子,一路回到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有临洁小阁,杯盘已经摆好。竹逸沉静寡言却热情好客酒量很大。开始击鼓传花,鼓声停,花在谁手谁就饮酒,之后每个人出一个酒令,一直到二更天才结束。我说:“今夜月色很美,在此酒酣而卧,未免辜负这美丽的月光,在哪里能找到一处高旷的地方,赏玩月色,才不虚度这美好的夜晚啊!”竹逸说:“放鹤亭可以登游。”吴云客说:“星烂抱琴而来,还没有听到他的绝调,到那里弹奏一曲,怎么样?”

于是大家一同前往。只看见木樨香里,一路上树林浸染寒霜,皎洁的月色普照广袤的夜空,万籁俱寂。王星烂弹奏《梅花三弄》,让人飘飘欲仙。毛忆香也兴致大发,从袖子里掏出铁笛,吹奏出呜呜的低沉之音。

吴云客说:“今夜在石湖看月的人中,有谁能像我们这般快乐呢?”云客口中所说的,正是苏州八月十八日在石湖行春桥下,有赏月胜会,游船排列拥挤,笙歌声彻夜不断,名义上是赏月,实际上只不过是带着妓女饮酒而已。过了不久,月亮西沉霜气寒冷,兴尽而归,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晨,云客对众人说道:“此地有一处无隐庵,极为幽静偏僻,诸位可有去过的?”众人都说道:“休提去过,听也不曾听过呢!”竹逸便说道:“无隐庵四面环山,太过偏僻,僧人都不能久居于此。贫僧早年曾去过一回,屋舍已坍塌,幸得尺木居士彭先生重修,但至今仍未去过。如今贫僧还记得路径,诸位若要去,便可作为引导。”忆香问道:“难道就这样饿着肚子去?”竹逸笑着说道:“贫僧已备下素面,少时再叫一居士携酒盒随我们同去便是。”

待众人吃了面,便步行前往无隐庵。途经高义园时,云客欲往白云精舍一观,于是众人便同往精舍内坐下歇息。一时,一僧人缓缓走出,向云客拱手说道:“两月未曾与先生会面,不知城中有什么新闻?巡抚大人可还在府衙中?”只见忆香起身骂了一句“秃”,便拂袖而去。我和星烂强忍着笑,也起身随忆香出了门。云客、竹逸同那僧人客套了几句,便也告辞出来了。

高义园里就是范仲淹的墓,白云精舍在旁边。一扇窗子面对着墙壁,上面悬挂着藤萝,下面凿出一个水潭,宽一丈多,整个水潭清澈碧绿,有金鱼在里面游泳。此处名叫“钵盂泉”。炉子茶灶,位置极为幽静偏僻。轩后的万绿丛中,在此可以俯瞰整个园子。可惜的是和尚俗气,不能在这里久坐。这个时候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就是我和鸿干当初登高的地方。风景依然如旧,而鸿干已死,让人产生今不如昔的感慨。

正在惆怅不已,忽然流泉阻挡了道路不能前行,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采摘蘑菇,探头探脑地笑看我们,似乎惊奇于这么多人到了这里。问询他们去往无隐庵的路,回答说:“前面水大不能通行,请返回数步,南边有小路,翻越山岭就到了。”

我们听从了村童的话,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左右的路程,渐渐觉得竹树丛杂,四面群山环绕,小径上长满如茵的绿草,已经没有人迹了。竹逸徘徊着往四周看了看,说:“似乎是这个地方,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我于是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杆翠竹中隐隐见到乱石墙舍,在丛竹之间拨开一条小道,横穿过竹林寻找,才看见了一扇门,上面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大家高兴地说:“要不是你,这儿就真成了无人问津的武陵源了。”

山门紧闭,我们敲门敲了很久也没人回应。忽然旁边打开了一扇门,吱呀一声,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走出来,脸上露出菜色,脚上没有完整的鞋子,问:“客人们来此何为啊?”竹逸稽首说:“仰慕这里幽静,特意前来瞻拜景仰。”少年说:“像这样的穷山恶水,和尚分散无人接待,请寻觅别的地方游览吧!”说完话,关闭房门要进去。吴云客急忙阻止他,承诺他如果打开门让我们进去游览,一定要酬谢他。少年笑着说:“连茶叶都没有,恐怕会怠慢了客人啊!哪敢奢望什么酬谢呢?”

山门一打开,就看见了佛像,灿烂的金光同浓密的绿荫交相辉映,庭阶的石板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宛如织绣一般。殿后硕大的台阶如墙,石栏环绕着它。顺着台阶往西走,有一块石头的形状像馒头,高两丈左右,细竹环绕在它的底部。再由西转弯向北,由斜廊踏着石阶而上,便看见三间堂屋,紧对着大石。石下凿开一个小月池,一脉清泉,荇菜水藻纵横交错。堂屋的东面是正殿,正殿的左边向西是僧人做饭的厨灶;殿后临着峭壁,树木丛杂,绿荫浓密,抬头仰望都不能看见天。

星烂游累了,就在池边小憩,我也跟着他,刚要打开酒菜盒小酌,忽然听到忆香仿佛在树梢上喊道:“三白快来!这里有妙境。”我仰头去看,不见有人,于是和星烂循着声音去找。从东厢房的一个小门出来,向北走,有一道石磴像梯子一样,大约有几十级;我们上去之后,在竹园中看到一个楼屋,又往上爬。楼顶上八个窗户都大开着,匾额上题写着“飞云阁”。四面群山环抱,像一座城墙,只缺西南一角,从那里远远地看到一片湖水连着天边,湖上帆船隐隐约约,那就是太湖。倚窗俯瞰,风吹着竹梢,仿佛麦浪翻滚。忆香说:“怎么样?”我说:“这里真是妙境。”忽然又听到吴云客在楼西叫道:“忆香快来!这里更有妙境。”于是我们下楼,折向西边,又上了十几级台阶,忽然上面豁然开朗,平坦得像一个平台。揣度这里的位置,已是在大殿后面的峭壁上了,地面的残砖缺础还在,原来是过去某个大殿的遗址。我们环视群山,感觉比在楼屋中眺望更加畅快。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霎时群山齐应。于是我们席地而坐,打开酒菜,忽然感到饥肠辘辘。庵中那位少年准备做些锅巴饭代替献茶,我们叫他煮些稀饭来。

我们邀请少年一起吃饭,问他这里为什么这样冷清。少年说:“四周没有人家,夜里常有强盗,如果存有粮食,他们就抢劫偷窃;即使种些蔬菜瓜果,也大半被樵夫摘走。这里是崇宁寺的下属寺院,崇宁寺的厨房只在每月中旬送来饭干一石,盐菜一坛而已。我是彭家的后代,暂时住在这里看守,不久也准备离去,这里就没有人了。”云客给他一元番银表示酬谢。回去时我们先到“来鹤庵”,然后雇船回家。我画了一幅《无隐图》,送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愉快的游历。

这年冬天,我给友人做保人受到牵累,家庭陷入困境,只好寄居在锡山华氏家里。

第二年春天,想要去扬州却没有钱,有个老朋友叫韩春泉在上海幕府任职,所以去那里拜访他。我衣衫褴褛,不好意思到官府找他,于是写信约好在郡庙园亭中相见。等到看到我,知道我生活穷苦,慨然相助我十两银子。园子是洋商捐资建成,极为阔大,可惜的是点缀的各种景物,杂乱无章,后面层叠的山石,也没有起伏照应。

返回途中忽然想起虞山胜景,恰好搭乘方便的船前去。当时恰好是仲春时节,桃李花开互相争艳,旅馆之中,苦于没有伴侣,于是怀揣三百铜钱,信步走到虞山书院。从墙外抬头远看,只见一丛丛的树与花交杂排列,娇红嫩绿,傍水依山,极富幽静的趣味,可惜不可以进门仔细观赏。一路上边问路边前行,遇见有人搭着棚子煮茶,我便坐了进去,要了一杯碧螺春喝了起来,感觉味道美极了。我便问虞山什么地方的景致最好,一位游客说:“从这里出西门,靠近剑门,便是虞山景色最美的地方了。如果你想去,就让我做向导为你带路吧!”我高兴地接受了。

走出西门,沿着山脚,高低约有数里,渐渐看见山峰屹立,石头上都是横纹,到了那里只见一座山从中间分开,两边山壁凹凸不平,有数十仞高,走到近处抬头仰视,好像要坠落下来一样。向导说:“相传上面有洞府,多是仙景,可惜没有道路攀登。”我游兴大发,挽起袖子卷起衣衫,像猿猴一样攀登而上,一直登到山顶。所谓洞府,仅仅有一丈多深,上面有石头的缝隙,仰头可以看见天空。低头向下看,双腿松软几乎要坠落。于是用肚子贴着山壁,抓着藤蔓下来。向导感叹说:“太壮观了,要论游兴的豪迈,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呢。”我口渴想要喝点东西,便邀那人走进山野小店饮了三杯。太阳快要落山了,不能游遍所有地方,便捡了红褐色的石子十多块,带着它返回寓所。背着书箱搭乘夜里的船到了苏州,再由苏州返回无锡。这是我愁苦中的快意之游。

嘉庆甲子年(1804年)春,我痛遭父亲去世后家庭的变故,准备弃家遁世。友人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家。八月中秋,他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去收田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坐船要走一百多里,这是一片新近由涨潮积沙而生成的陆地,刚刚开辟出来,还没有街市,一片茫茫芦苇,绝少人烟。只有与夏揖山同为业主的一户姓丁的有几十间仓库,他在田地的四面都挖了河沟,筑上堤坝,堤坝外圈栽上柳树。

姓丁的人字实初,家在崇明岛,是永泰沙的第一大富户。给他当会计的人姓王,他们都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次见面,便像老朋友一样。他们宰杀整头猪作为食物,倾整坛的酒作为饮品,行起酒令来只会划拳,不懂诗文,唱起歌来只会大喊大叫,不懂音律。他酒兴正浓时,就叫工人击拳相扑作为娱乐。他养的牯牛有一百多头,都在堤上露宿,养鹅,以鹅的叫声作为警报,以防海贼偷窃。白天他带着鹰犬,在芦荡、沙渚间打猎,所打到的多是飞禽,我也跟着他追逐猎物,倦了就睡在地上。

他们带我来到田园已经修筑完善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围筑高堤,以防备潮汛的来临。堤坝中通有水沟,用闸门来管理,干旱就在涨潮的时候开启闸门浇灌,水涝就在落潮的时候开启闸门排泄。佃户都分散在各部分宛如星罗棋布,一呼百应,很快就会聚集起来。佃户称呼业主为“产主”,唯唯诺诺,点头听命,十分朴实虔诚;可若是用诽谤的言辞激怒了他们,就会野蛮粗横胜过豺狼虎豹;如果说出的话合情合理,他们也会坦然地真心敬佩你。他们的情绪像风雨阴晴不定,待人真诚友好的风土人情恍然如同远古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