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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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译文(10)

我叹着气说:“由此可以知道,刚才不过是我自己的见解,根本不可以测量它的奥妙啊!”有一天,看见江心中一座山峰突起,四边都没有一点依靠。

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霜气浸染的树林中,远望大殿楼阁参差不齐。坐车疾驰而过,可惜没有进去游览。到了滕王阁,好像我们故乡学校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马头,王勃《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足信。于是便在滕王阁下换了高尾昂首船,叫“三板子”,从赣关到南安登陆。恰逢我三十岁生日,秀峰为我准备了长寿面。

第二天,经过大庾岭,山巅有一个亭子,匾额题字“举头日近”,意思是说它的高耸。山头分为两峰,两边是悬崖峭壁,中间留着一道如石巷。入口处列着两个石碑,一个题字“急流勇退”,一个题字“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个梅将军祠,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人。所谓岭上梅花,其实并没有一棵树,难道是因为梅将军而命名为梅岭的吗?我随身携带的礼品盆梅,此时将近腊月,已经花朵凋零树叶枯黄了。

过了大庾岭,出了山口,山川风物便立刻觉得与吴地迥异。岭西有一座山,山上石洞颇为精巧,已经忘记了名字,轿夫说:“石洞中有仙人床榻。”很遗憾,我们匆忙路过,未能驻足于此游览。

到南雄后,雇了老龙船,继续行程。在佛山镇,看到许多人家墙顶多放置着盆花,叶子像冬青,花朵又像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乃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日,我们才抵达广东省城,寓居于靖海门内,租赁了王姓人家的三间临街楼屋。秀峰的货物都销售给了官商,我也跟随他开单拜客。接着便有配礼的人来取货,络绎不绝,不到十天我带的货物就已经销售完了。

除夕之时,蚊声依然如雷鸣。春节贺岁之时,有穿棉袍的,有穿纱套的;不仅仅气候与吴地迥异,即便是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神情气质也与吴地不同。

正月十六这天,有三位官署中的同乡拉我去游河观妓。当地人称为“打水围”,妓女名为“老举”。于是我们一同出了靖海门,下到一个小艇中,小艇的形状像一只一剖为二的鸡蛋壳,外加一个篷。

我们先到沙面,妓船叫作“花艇”,一律船头相对地排列着,中间留着一条航道,以便小艇往来。每帮妓女大约有一二十条船。船用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着木桩、套着藤圈,以便随着潮涨潮落。鸨母叫作“梳头婆”,她的头发盘在一个银丝做的高四寸多、中间空着的架子外面,鬓间用一个长挖耳勺插一朵花;身披黑色短袄,下穿黑色长裤,裤管拖到脚面上;腰里束条汗巾,或红或绿;赤脚穿着拖鞋,打扮得就像戏班子里的旦角。

登上她的花艇,她就躬身笑脸相迎,拉开帘子请客人入舱。舱内两边放着椅子和小板凳,中间有张大炕,有一扇门通到船尾。

鸨母一喊有客,就听到脚步杂沓,出来一群妓女。有挽髻的,有盘辫的,脸上的粉搽得像一层白墙,胭脂涂得比石榴花还红。有的穿红袄绿裤,有的穿绿袄红裤,有的穿双短袜而趿着一双绣花蝴蝶履,有的打着赤脚而踝上套着银镯子。她们或是蹲在炕上,或是倚在门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客人,一言不发。我对秀峰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秀峰说:“你选定了人之后,招她来,她才会亲近你。”我试着招了一个,她果然马上笑着走到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槟榔给我吃,表示敬意,我放在嘴里一嚼,涩不可耐,急忙吐出来,用纸擦嘴唇,吐出的槟榔像血一样红,全艇的人都大笑。

又来到军工厂,妓女的装束打扮和船上的女子一样,只是不管年龄长幼都能弹奏琵琶而已。和她说话,回答说:“”“”,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所谓少不入广,是因为此地妓女非常可人,若像这般野蛮的装扮与话语,谁又能为此动心呢?”

一个朋友说:“潮州的妓女装扮如同仙女,可以前往一游。”我们到了潮帮妓船,妓船排列的情状一如沙面。有著名的鸨儿叫素娘的,装束好像敲花鼓的女子。穿着粉头衣的都是长领,脖子上套着项锁,头发前面与眉毛一齐,后面低垂到肩膀,中间挽起一个发鬏好像丫髻,裹足的穿着裙子,不裹足的穿着短袜,也穿着蝴蝶鞋,拖着长长的裤管,可以听懂她们说话的语音。而我还是嫌弃她们的奇装异服,没有什么兴趣。秀峰说:“靖海门对面的渡口有扬州妓女,留着吴地的装扮,你去的话,一定有让你满意的人。”一个朋友说:“所谓扬州妓女,仅仅一个鸨儿而已,被称为邵寡妇,带着一个女子叫大姑,是来自扬州的,其他的都是湖广、江西人罢了。”

因此我们到了扬帮妓船。妓船两两相对排列,仅有十余艘小艇。其中的妓女皆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言语清晰。人称邵寡妇的鸨母,接待甚是殷勤。

于是有一位朋友另行召唤了酒船,大的名为“恒舻”,小的名为“沙姑艇”,作东道主邀请我们。他请我选择妓女,我选了一个年幼的,身材容貌像是我的妻子芸娘,且小脚尖细,名叫喜儿。秀峰叫了一个妓女,名叫翠姑。其他人皆有旧日相好。我们每人携带妓女,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夜晚一更时分,我担心自己不能把持,坚心打算回到城内寓所,而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很久了。原来海疆边的城市,城门日落即闭,我并不知道这些。

酒席结束之时,有卧身吃鸦片的,有怀抱妓女调笑的,妓船上的仆人给每人送来了枕头被子,准备连床铺设。我私下询问喜儿:“你这艘小艇可以住宿吗?”答说:“有寮楼可以居住,只是不知今夜是否有客人。”所谓寮,就是船顶的阁楼。

我说:“姑且去看看。”召唤了一艘小艇,行驶到邵寡妇的船边。只见整个扬帮妓船灯火像长廊一样相对而列。船楼恰好没有客人,鸨母笑着迎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来,所以留了船楼等待呢。”我笑着说:“您老人家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随即有仆人持烛火在前引领,由船舱后面的梯子登楼。船楼宛如斗室大小,旁边有一个长榻,条几桌案具备。

揭开帘子再往里去,即到了顶部的头舱,床也摆设在旁边;中间是一个方形窗户,嵌装着玻璃,没有生火但满室光亮,是对面船上的灯火照耀所致。里面的衾帐镜奁,甚是华美。

喜儿说:“从平台上可以望空赏月。”便在梯门之上,折叠着打开一扇窗户,由此蛇行而出,就是船艄的顶部。三面都是短短的围栏,只见一轮明月当空,水与天显得格外开阔。纵横交错好像杂乱的叶子漂浮在水上的,是酒船;好像漫天繁星闪烁的,是酒船上的灯光;更有小船来来往往,笙歌弦索的音乐声与潮水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人心神动摇。

我说:“少年人不宜到广东,说的应该就是这里啦!”可惜的是妻子芸娘不能一起游览至此,回头看看喜儿,月光之下竟与芸娘依稀相似,于是挽着她的手走下天台,灭掉灯烛躺下休息。天要亮的时候,秀峰等已经哄然而至,卧披上衣衫起来迎接,大家都责怪我昨天晚上私自逃脱。我说:“没有别的原因,不过就是害怕你们掀被揭帐啊!”于是与他们一同回到寓所。

过了几天,我和秀峰一起去游海珠寺。寺庙建在水中,围墙像座城墙,四周离海面五尺左右,墙上有个洞,里面设有大炮,以御海寇。潮涨潮落,大炮仿佛也随水浮现,觉察不出炮门是高是低,这也是事物的不可思议之处。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结构和洋画上画的一样。对岸是有名的产花之地,花木非常繁茂,是广州卖花的市场。我自认为天下无花不识,可是到这里才仅仅认识十分之六七,询问它们的名称,有的连《群芳谱》中都没有记载,或许是由于地方口音不同的缘故?

海珠寺规模极大,大门内种的榕树,粗的要十几个人合抱。浓荫如盖,秋冬不凋。寺内的柱子、门槛、窗户、栏杆都是用铁梨木做的。还有菩提树,叶子像柿叶,把它浸在水中去掉皮肉,叶筋细得像蝉翼纱一样,可以裱成小册子抄写经文。

回去的途中,顺路去花艇探访喜儿,恰巧翠姑和喜儿都没有客人,于是我们便上船小坐。喝完茶我和秀峰准备离开,她们再三挽留。我心里还是想去寮房,但邵寡妇的儿媳妇大姑已有酒客在上面了,于是我对邵寡妇说:“如果她俩能随我们同去寓所,倒不妨一叙。”邵寡妇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于是秀峰先一步回去,嘱咐仆人准备酒菜。我则带着翠姑和喜儿随后回到寓所。

到寓所后,正谈笑间,郡署的王懋老忽然不期而至,我们便拉他共饮。酒还没有送入口中,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好像要上楼搜查的样子。后来才得知事情的原委,原来是房东有一个侄儿,平素极其无赖,得知我们召妓上门,故意带了人来,图谋敲诈。秀峰抱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非要她们来寓所。我不该顺从了他的意思胡来。”我说:“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退兵,而不是内斗。”王懋老在一旁说:“我先下去看看能否说服他们。”

我立刻叫仆人雇了两乘小轿,意欲让两个妓女先行离去,再考虑我们自己怎么出城。听楼下的动静,知道王懋老说服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上楼。此时两乘小轿已准备停当,仆人手脚麻利敏捷,我让他在前面引路,秀峰扶着翠姑紧跟其后,我则挽着喜儿跟上前去,几个人一哄而下。最后,秀峰和翠姑因仆人帮忙成功出门,喜儿却被人强行拦住,我急忙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开,我也趁机脱身出了寓所。

仆人依旧守在门旁,以防止他们追抢。我赶紧问他:“看见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逃脱,喜娘只看见她出来了,没看见她坐轿子啊!”我赶忙点燃火把,看见空空的轿子还在路旁。

急忙追赶到靖海门,看见秀峰站在翠姑乘坐的轿子旁边,又问他是否见喜儿,他回答说:“可能是应该向东方来,但她却逃向西方了吧!”我急忙转身,经过十余家,听见暗处有人叫我,用灯烛一照,原来是喜儿,于是让她上轿,抬着轿子前行。秀峰也跑着来了,说:“幽兰门那里有水门可以出去,已托人贿赂了管钥匙的人,翠姑已经离开了,喜儿快快前往!”我说:“你速速回到寓所退兵,翠姑、喜儿交给我!”

赶到水洞边,门锁果然已经开了,只见翠姑等在那里。我左臂拥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弓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那时天正下着微雨,路滑得像泼了油。赶到沙面河岸,花艇上正笙歌燕舞,一派热闹。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上了船。此时才发现喜儿满头秀发乱如飞蓬,先前佩戴的发钗耳环等都不见了。我问:“是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都是纯金的,是妈妈的东西。我下楼时已经取下来放进衣袋了,如果被抢,会连累你赔偿的。”闻听此言,我甚是感动。让她整理好头发,重新戴上钗环,并嘱咐她不要告诉鸨母实情,若鸨母问我们为什么又折回来,就托说寓所人杂,还是回艇上方便。翠姑按照我说的回了鸨母,并告诉她:“酒菜已经饱了,准备些粥就可以了。”

此时寮房上的酒客已经散去,邵寡妇让翠姑也陪我们一起上寮房。在寮房坐定后,只见喜儿和翠姑的两对绣鞋已被污泥浸透。仆人送上粥来,三人腹中正饿,便一起吃起粥来。用过粥饭,三人剪烛细谈。从谈话中我才得知,翠姑祖籍湖南,喜儿是河南人氏,本姓欧阳,父亲去世后母亲改了嫁,被她的恶棍叔叔卖到了妓院。翠姑对我诉说妓女行当迎新送旧的苦楚:心中不喜欢还要强作笑颜,酒力不胜还要强行喝下去,身体不舒服还要强撑着陪客,喉咙不清爽还要勉强唱歌。更有性情乖张的客人,稍稍不合心意,就摔酒杯打翻桌子,大声辱骂她们,假使鸨母不知实情,反而会责怪她们接待不周。最可恨的是,有些品行恶劣的客人,对她们彻夜蹂躏,让人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喜儿入行不久,年纪尚小,鸨母还算怜惜她。而她,早已经备受折磨了。翠姑一边说,一边掉下了眼泪,喜儿也在一旁轻轻哭泣。我将喜儿揽入怀中,柔声宽慰着。因翠姑是秀峰的相好,我便嘱咐她睡在外面的床榻上。

自此以后,或是过十天,或是过五天,她们必定派人来叫我。喜儿有时自己划着小艇,亲自到河岸来接我。我每次去,总是和秀峰一起,不邀其他客人,也不另外叫艇。在船上尽一夕之欢,只需要花费番银四元。秀峰所招的妓女经常更换,俗称所谓“跳槽”,甚至一次招两个妓女,而我总是只要喜儿一人。偶尔我也一人独往,有时与喜儿在船中平台上小饮,有时在寮屋内清谈,我不叫喜儿唱歌,不强迫她多喝酒,温存体恤,使一艇的妓女都为此感到舒心。周围的妓女都羡慕喜儿。有的妓女空闲无客,知道我在寮屋里,总是上来拜访我。扬州帮的妓女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每次到她们艇上,她们和我打招呼的声音接连不断,我也左应右答,问候不暇,这是挥霍万金也不能得到的吧。

我四个月中在那里共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得以尝到荔枝鲜果,也是生平快事。后来鸨母想向我索要五百两银子,强迫我娶喜儿为妾。我害怕鸨母的纠缠,就打算归家。秀峰迷恋这里,因此我劝他买了一个妾室,我们仍由原路回到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