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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唐竞辰出的门,我站在原处,大脑放空,身体不能动弹。李艾听见唐竞辰的喊声踢踏着鞋再次出现,走下楼梯转到储藏室找来一只金方威士忌的空瓶装了一多半,然后走过来递给唐竞辰问够不够。

她走向我这边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觉。她的脸孔一步一步朝我逼近,穿梭了我整个童年的冗长记忆,她脸上的皱纹斑点和满面的风霜憔悴都开始剥落,借着不曾改变的轮廓还有略略踮脚的步伐、习惯性挺直的脊背与肩膀,终于和当年的影像电光火石般重合在一起,我当下便认定这就是那个我日夜想念的李艾。但此时的她又是那么老那么丑,我非但没有感觉到一丝重逢的喜悦,只有无穷的悲伤和疑惑一阵阵袭来,于是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假意打量室内的布局,不忍再去看她。

李艾显然没有认出我,也没有问我的姓名,似乎对唐竞辰的生活圈子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就移到了别的地方。也罢,她记忆中的肖萌是那个矮小惊慌的幼童,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肖萌却是个挺拔阴郁的青年。时光是最好的化妆师,我与她都已经在这九年时间里被改变了容颜。

唐竞辰拿了酒,拍拍我的肩。正在失神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就像是中了咒语一样一声不吭地跟他走了。

我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手里拿着唐竞辰塞给我的药酒。琥珀色的液体有一种黏稠的质感,些许药渣在瓶中沉浮旋转。瓶盖盖得不严,浓烈的酒香充斥着车内狭小的空间,使得司机皱着眉头说:“小伙子你把窗户打开,不然交警要是逮住了非得说我酒后驾车不可。”我把酒瓶装进包里,木然地摇下窗户,深秋季节的晚风灌进来,吹得人脸上发紧。唐竞辰在副驾驶座位上低头摆弄手机,我盯着他好几次想要问问关于李艾的事情。但我已经见到他们之间的抵触和敌意,而手里的药酒也提醒我,如今唐竞辰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敢去想若是让他知道我和李艾是老相识,那么他会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我。于是我忍了几忍,终究没有开口。

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到了游泳馆,换了衣服,唐竞辰跳进水里奋力地游起来,好像每次见到李艾都令他极为不快,非要剧烈运动才能使他发泄。我泡在池水里,眼前是一片浅蓝色,随着水波泛着微微的粼光,在眼前招摇,不能让我平静。唐竞辰在我身边来来回回过了好几趟了,每次扑打水面的声音都令我觉得烦乱。那是一种急于求证急于了解的迫切心情,而知情人就在我眼前晃动,但我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唐少,那个女的就是你继母吧?”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问问那般。

“是啊,怎么了?”唐竞辰停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

“哦,没事啊。”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怎么那么老?”

“谁知道?当初嫁给我爸的时候她可是个标准的狐狸精,跟打了激素一样。据说还是个舞蹈演员,不过我看多半是她自己编的,反正我是没见她跳过舞。”唐竞辰很明显不想多提关于李艾的事情,他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哈哈,好奇呗。游你的吧。”我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然后没入水中。

唐竞辰也就没再说什么,一蹬池壁,冲了出去。我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周身被温水完全包裹,耳边只有水泡间歇翻滚的声音,像是一个个疑问从心底浮起然后空洞地破碎掉,搅动出一阵阵涟漪。但此时我已经可以确定,李艾在离开家乡之后的确来到了Z城,并且做了唐竞辰的继母,这实在超出我的想象。我并没有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获取更多的信息,但至少我能看出来,李艾过得并不好。

等等,陆小艾呢?!

我因这突然想到的问题惊醒般睁开眼睛张大嘴巴,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水中,立刻呛了水。我挣扎着浮出水面,趴在池边,低下头剧烈地咳嗽,因为用力而使得眼睛猩红,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陆小艾今年应该是十七岁,她继承了母亲的全部优点,如今正是年华如玉,想必一定是光鲜秀美的女子吧。当年她是跟着李艾一起离开的,既然李艾已经嫁给了唐竞辰的父亲,那么她很有可能也成为唐家的一员了。

我想起那天我与唐竞辰在学校里争吵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儿,中等个头长发飘飘,虽然在那时我没有多留意,但我还是依稀记得她有一双明亮的像是含着水光的眼睛。

我记得唐竞辰叫她妹妹。

如果陆小艾进了唐家之后,李艾不愿回忆起陆泽生或是唐竞辰的父亲要求,那小艾完全有可能改了名字。这样一来……

我正想着,唐竞辰沿着泳池走过来,我仰头看见他站在我面前,一边侧头倒出耳中的积水,一边说:“一会儿咱们去哪儿?你有什么事情没?”

“我没什么事啊。”我说着,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我刚刚进行过的推断,犹犹豫豫刚刚开口说:“唐少,那个……”

唐竞辰似乎正在计划着接下来去哪儿,并没有听见我说话,继续说:“那咱们去一趟海艺中学吧,我妹在那儿上学呢。反正不远,她六点下课,刚好可以一起吃个饭。”

我正担心若是问得太多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因为与唐竞辰最初相识时我便对他敏锐的观察力刮目相看。他此时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于是我双手撑着池边引体向上跃出水面回应说:“行啊,那我先去换衣服。”

海艺中学是Z城老牌的私立中学,坐落于市区南部,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建校时虽然靠近南郊,不过近二十年来城市的扩张早已将其纳入Z城的繁华区域。我虽然对这座都市不甚了解,不过海艺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有一年它在我家乡就读的中学门口招生,阵仗颇大,而那笔令普通家庭咋舌的学费更是令我印象深刻。即便如此,也依然以优良的师资和先进的硬件吸引了不少富家子弟,何况海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夸耀的资本。当初得知唐竞辰就是从这里考上Z大的,我就对他的家世有了概念。

如果唐愈果真就是陆小艾的话,那么唐家的确待她不薄,估计唐竞辰的父亲将她视如己出。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唐竞辰对继母的仇视和对妹妹的宠溺令我无法理解。

我们离开游泳馆打车赶在唐愈下课之前到了海艺中学。一路上唐竞辰的手机不时响起微信提示,他滑开按一行字关闭再滑开,透明的电镀手机壳随着晃动往我这边反着光,上面的银色图案是五个心形花瓣攒簇在一起,樱花草的形状,我觉得和他的审美不匹配。我看着他眉宇间浮动着的罕见的温柔,心中更加疑惑,迫切地想要见到唐愈以验证我的揣测。

六点差十分的时候我们到达中学门外,两米多高的黑色铁艺栅栏比照片中的更加华美,乳白色的建筑在绿化极好的校园里和铺着卵石的小路交相辉映。还没有下课,马路上正是车水马龙的交通高峰时段,天色渐暗下安静的校园里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气氛。

时间刚好,唐竞辰指着学校马路对面的豪享来说:“我们先过去定个位子。小愈喜欢吃他们家的清蒸黄花鱼和虾饺,她现在是毕业班了,得好好补充营养。”

“是是是,看你把你妹宝贝的,要是你交了女朋友,她不吃醋才怪。”我调侃道,和他一并往路口走去。

“要你管?”唐竞辰一跃而起,伸手去够头顶的树枝,心情看起来很好。我走在前面继续说:“趁着你高兴,一会儿我可要点最贵的牛排,不宰你我宰谁去?”

我脚步没停,等他说没问题。但唐竞辰的回应久久没到。我回过头,却看见他的脸上莫名地腾起一阵愤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原本的轻松和愉快一扫而光。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见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迈开步子超过我就朝前面冲了过去。

顺着他的方向,我看见一个青年站在中学的铁栅栏外,个子比唐竞辰矮了一截,一米七出头的样子。他理着平头,穿了灰蓝色的牛仔裤和黑色皮夹克,看起来又瘦又小。袖子卷着,手臂的颜色比脸上深了许多,正鬼鬼祟祟地不停往里面张望。

这装束我见得实在太多了,典型的街头小混混。在这种富家子弟云集的贵族学校附近,自然少不了这类人。他们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日混在台球室、游艺厅、网吧里,没钱了就来学校附近勒索点儿钱,然后继续混世。但唐竞辰似乎是认识他的,不然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我快步跟上去,还没近身,他就突然从背后,扑过去把对方按在地上,拳头雨点儿一样地落了下去。

而那个少年显然被唐竞辰的突然袭击打乱了阵脚,但他的反应也足够快,不等唐竞辰再出手,他腰部一挺,就势翻身把对方掀在地上,借着唐竞辰踉跄的空当儿扑过去和他厮打起来。

我看着这两个少年一见面就斗鸡一样拔剑相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的动作不免引来了很多路人的关注,墙里面也传来了下课的铃声。我往学校里看了一眼,已经有学生蜂拥着往外走。我不想唐竞辰把事情闹大,于是把背包放在一旁的树下,一边凑上去说别打了,一边扳住少年的肩膀努力把他向后拉。

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好心,看得出来,那少年的身手虽然不怎么样,但出手很重,带着拼命的架势,因而唐竞辰并没有得什么便宜。所以我表面上是在劝架,实际上却是在帮唐竞辰揍他。我抱住少年限制了他的行动,使他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他试图用肘部击打我的肋下迫使我松手,但我只顺着他的力道用胳膊一架就拨开了他的攻击。唐竞辰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他沉闷地呻吟了一声,动作立刻就放缓下来。

然后我放开他,站到唐竞辰身边。少年怒视着我,他的确很瘦小,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黝黑,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狠劲儿。我和唐竞辰高他一头,但在气势上却没有盖过他多少。他当然知道我在拉偏架,但此时的形势是一对二。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几个混混在家乡寻衅滋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他吃了哑巴亏,眼下又讨不到便宜,只得愤愤地瞪着我们,一只手慢慢伸到裤兜里。

我太清楚他想干什么了,冲他挑了挑眉毛说:“想出刀子?小家伙,别跟我这耍横。哥哥我混世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说着捋起袖子,露出左手小臂上一道近十五厘米的深褐色刀疤,拆线后留下的针脚丑陋得如同蜈蚣。“识相的快点儿给我滚!”我低声吼道。

少年显然犹豫了,若是以往,唐竞辰恐怕不一定能赢他。但他不曾料到,今天唐竞辰带着帮手,硬扛下去只会吃亏。正僵持着,唐竞辰冲他喊:“徐亮你给我听着,我要是再看见你在海艺附近晃荡,见一次我就揍你一次!”

于是这个叫徐亮的少年便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唐竞辰拍掉身上的土走过来说:“肖萌,今儿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在,那个家伙还真不好对付。”

“没事,小意思。”我应道,又问,“那人是谁啊?”

“这一片儿的痞子,叫徐亮。”就算学校再怎么严加防范,海艺这样的学校附近打架勒索的事情还是有的。为这,家长们没少和学校抗议。

“哦,能想象得到。”我又说,“那你跟这个徐亮有过节?怎么一见就打?”

“没过节我揍他干什么?”唐竞辰硬声说道,“那家伙老是找唐愈的麻烦,经常堵在学校外面找她要钱。我还在海艺上学的时候就揍了他好多次了,我毕业之后不能经常过来,怕她受欺负,还找了这附近的几个痞子头请了客喝了酒,拜托他们以后不要骚扰唐愈。我本来想,如果有那几个头头罩着,徐亮这个渣滓就没那个胆子再接近唐愈了,谁想到今天刚过来就又看见他了。你说我能不教训他吗?”

我没回答,转头看过去,徐亮已经走出好远,背影渐渐缩小,即将在下一个转角消失。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右腿有点儿跛,迈起步子,身体会不自觉地向一边倾斜。他的衣服本来就很旧,方才在地上一滚,黑色夹克上沾了灰就显得更脏了。他走路的时候会微微弓着身子,好像背上压着什么东西而挺不直腰板一样。如果不是见过他的正面,单从背后,我甚至会把他错以为是一个拾荒的小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