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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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唐竞辰送我的药酒效果奇好,但凡胃病发作的时候,只要喝上一口,十分钟之内就可以止疼。这对于已经被胃病折磨了好几年的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经过了冷战的考验,我们的关系更好了,因为心知都是有着各自不愿多提的往事,所以彼此暴躁阴郁的性格都有所收敛。

出于好奇,唐竞辰也问过我那幅画的来历。我立刻就想到当年那个晚上,害怕他也会显出一份怀疑或者不屑的表情,因而不打算告诉他。画面角落的日期提醒我已经过去十四年了。由于故乡潮湿多雨的气候,原本就斑驳的油画更加陈旧模糊,画中人的容貌无从辨认。虽然作者浓厚的爱意使得这幅作品充满感情,但重于情感的巴比松画派不同于重于写实的现实主义,前者旨在捕捉那时那地画中人的神采,而后者则堪比照片。

所以,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想不起来她们的样子了。脑海里残余的都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李艾海藻般浓密的头发和手指上的温度,小艾红润的脸庞和笑容里的暖意,以及她们母女拥抱着彼此就宛若拥抱了全世界那般的满足神态。还有某个瞬间我看到过的那双鬼魅般的眼睛,华美得像是暗夜里的颤音。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够再见到她,又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还能说些什么呢?她必然是带着伤心和失望离开家乡,不愿再和当年的邻居们有任何接触。因为他们是她不幸婚姻的见证者,我也是其中之一。或许我的出现只能令她想起曾经的短暂幸福,以及提醒她那些背叛和伤害是真实发生过的。这种揣测令我失落。

见我半天没反应,唐竞辰于是从上铺探出头揶揄我:“看你宝贝的,连说说都不行啊?”

我摇头:“一说起来就没个头了,你肯定不耐烦听的。”这是实话,一方面,我不愿和任何人分享这份专属于我的记忆,另一方面,那么庞大的一段往事是唐竞辰断然不可能经历过的,因而没有必要和他絮叨。

“哼,不说拉倒。你就是故意弄得很神秘好吊人胃口,我偏偏不上你的当。”他笑,“肖萌你就慢慢宝贝吧。对了,”他眼睛一亮献宝一般说,“上次你见到我妹妹了,觉得怎样?”

嗯?我努力回忆那天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儿,有些尴尬地说:“那天正是气头上,光顾和你吵了,还真没怎么注意她。”我看着他那副得意样又说,“唐少,你笑得我心里发毛,你想干吗?该不会是想撮合我们吧?”

“呸。狗戴帽子。我妹还在上高中呢,你少打她主意。”他瞪着我挥挥拳头,“小心我揍你。”

我大笑:“拜托,如今小学生写作文都说自己好累好疲惫,再也不相信爱情了。都高中生了还不谈恋爱,那是不是惨了点儿?再说我太冤枉了,我压根儿没看清你妹长什么样。”

“没看清怎么了?反正又不是给你看的。”唐竞辰又恢复到玩世不恭的少爷做派,“别人谈不谈我不管。但小愈就是不行,谁叫我是她哥呢?”

他说着跳下来拍拍我的肩:“走,哥们儿,咱去市里乐和乐和。你别老是胡思乱想了,不想说就不说呗,我又不是在审你。你那副样子我看着都难受。”

我很满意唐竞辰的提议,反正下午没课。他有一家温水游泳馆的金卡,于是我们决定先去游泳馆运动一下。我找出自己那只深蓝色大书包,把平时写生用的画板、排笔和颜料等杂物倒出来,装上泳裤、泳镜和一件晚上穿的外套。唐竞辰在一旁揶揄我:“又不是去旅行,你至于使这么大一包吗?”我反驳道:“我就这么一个包,不用它,我用什么装泳衣?难不成学蜡笔小新那样把裤衩套在头上?”

唐竞辰耸了一下肩不屑地说:“切,就你这样的,教育好了也是一流氓。你不知道你背这样一个包有多傻,跟农民工进城一样。COACH出新款邮差包了,要不哥哥我买一对儿咱俩一人一个?”

“免了,我可不想和你扯上断背的嫌疑。”我背上包往门外走,“不乐意你自己一个人去呗?”

十一月的北方城市尽数被深秋的寒意占领,马路两旁的悬铃木大片大片地落着叶子。公交车刚驶进市区,唐竞辰就拍了一下脑袋说:“糟糕,我好久没去游泳了,那张卡被我扔到家里了。”

我下意识地就说:“那就回去拿呗,多大点儿事啊。”但随即意识到唐竞辰是不喜欢回那个家的,于是不再建议,只说,“直接交钱也可以吧。你自己看。”

唐竞辰想了想说:“那张卡花了我好几千块钱呢,我都没怎么去。要是再多掏钱,那我多冤啊,还是回家拿好了。肖萌你陪我一块去,刚好我可以再给你拿点儿药酒,耽误不了多久的。”

于是我们在下一站下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先去了唐竞辰家里。

他家位于Z城闹市区里很有名气的一处住宅区,距离火车站和商业圈都只是几站路,地价高昂自不待言。偏偏又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出租车在店铺林立、人潮如织的大路上一拐便没入悬铃木巨大的树荫之下,方才还不绝于耳畔的喧嚣瞬间就听不见了,让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静谧感受。我知道这便是富人同穷人的差别,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富人完全可以去享受大隐隐于市的从容,而穷人就只能蜗居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枕着货车的轰鸣为明天的生计发愁。我们路过附近的一所贵族中学和中心医院,还有路边不时出现的酒吧、茶座和美容院。料想只需将这条路两头一堵,便完全可以构成一个独立的小环境。只要足够富裕,那么此处的清净和舒适便都是你的。

我心里羡慕,但还是摆出调侃的姿态说:“唐少好滋润啊,住在这样的地方。”

唐竞辰听了,露出不以为然的自嘲表情,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在这里安家的人一定就过得好呢?被黄金打造的屋子囚禁难道就不是在坐牢了吗?”

我语塞,意识到自己那样说是嫉妒在作祟,于是噤声。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大门主体仿凯旋门的造型,门洞很高。左右各有一个辅门,都有保安站岗。我走在这片欧陆风情的高档小区里,树荫、庭院、长椅、喷泉都很有规模。起先我想唐竞辰家必定很有钱,但却不确定多有钱。这里的环境精致奢华得超出我的想象,我想起在学校总觉得唐少出手阔绰,日常随便吃一顿饭动辄上百,一个月下来单是生活费就要花去几千元。但走在他家所在的小区里,突然又觉得,他那样的开销和这里应有的价位相比,已经很是节俭了。

唐竞辰家是一套面积二百多平方米的顶层复式房,唐家占六层、七层的东户。一进门还没坐下,一个妇人就站在二楼有木质栏杆的平台上对唐竞辰说:“辰辰回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吃饭了没?冰箱里有现成的排骨汤……”不等她说完,唐竞辰示意我在沙发上等他一下,不耐烦地打断那妇人的话说:“我回自己家还需要提前通知你吗?我拿点儿东西马上就走,不敢劳您大驾。”

然后我见她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因了唐竞辰对她的敌意,我料想这应该是他的继母了。猜想中那应该是一个妖娆刻薄的年轻女子,媚笑之下眼睛里的算计一览无余。但眼前的妇人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很老,脸上无妆,显得苍白憔悴,隔了楼上楼下的距离,我甚至能看见她脸颊上的黄褐斑。半长不短的头发用皮筋马虎地绑在脑后,身形非常瘦,好像衣服下面空空如也。一时间我有点儿恍惚,与其说她就是那个唐竞辰口中卑鄙险恶的狐狸精,倒不如说是一个饱受摧残的家庭妇女。我和她打了个照面,正苦恼要不要说一声阿姨好,她就已经转身回房了。

唐家的气氛一下子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客厅不是很大,连着五米多的穹顶显得高而窄,就像是一个鸟笼,莫名地让我觉得压抑。落了尘的水晶灯从二层的穹顶垂下来,上面的装饰有一些已经掉落,让人感觉不到它应有的富丽堂皇,只是以颓败的样子被死气沉沉地吊着。沙发也有些旧了,目测屏幕超过50英寸的彩电正对着我,电源线被拔掉放在一边,似乎没有人看。我发现这里的窗帘格外地厚,而且还多了一层平常人家不怎么使用的遮光布。我想象着如果将窗帘拉上,那这套房子岂不是就成了暗无天日的暗室?我连背包都没有取下来,局促地重新坐好,在沙发上微微弓着腰,原本因为要去游泳而颇佳的兴致荡然无存。

好在唐竞辰很快就下来了。我站起来,看他把钱包装回裤兜,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说:“差点儿把药酒忘了。”说着就进了厨房。

他在厨房的橱柜里翻腾了一会儿,走出来仰头冲楼上大声说:“李艾!家里还有没有药酒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脚下发软,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狂风中的高台上,然后这高台瞬间垮掉,轰轰隆隆,地动山摇。唐竞辰又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像是跌进了一个旋涡,身心被无数看不见的手牵拉撕扯,不停下沉,只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李艾——李艾——李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