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相逢各自伤迟暮
征鞍不见邯郸路,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暗灯清话,最好留连处。
相逢各自伤迟暮,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家风人所许。如今憔悴,但余双泪,一似黄梅雨。
——《青玉案·送别》
这首词同样是李清照南渡之后所作,是她写给家人的。
庄子有云:“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在这首词作当中,李清照借助这一典故劝说他人,更是自我安慰。
人生起起伏伏,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既然如此,又何必匆忙赶路?何不放慢脚步,安定己心,且行且欣赏沿途风景。秋风飒飒,情之所起,又不知归于何处。回首往事,最让人留恋的,还是年少时明窗小酌、暗灯清话的日子,世事再纷扰与自己也没有关联。
每一次离别,都不知道下一次重逢在何时。每一次重逢,她总会忍不住向家人哀叹岁月无情催人老,也会把各自写好的诗词拿出来吟诵,毕竟品诗论词向来是李家的传统。
谢道韫是东晋时期有名的才女,身为宰相的谢安十分喜爱这位侄女。有一天下大雪,谢安问身边的人,这雪像什么。有人说:“散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颇为赞赏。后世便以“盐絮”指代美好的诗句,以“咏絮之才”比喻女子的卓越才情。李清照说,她家品诗论词的家风也是为世人所称道的,就像她后来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到的:
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如雨。
那些充满盐絮诗情的日子恍如昨日,又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今,那个曾经在荷塘里纵情游玩的纯真少女,那个倚梅回首嗅青梅的怀春少女,都已无踪影。历经沧桑,身心憔悴,对生活的热情,对柔美的闲情,已被苦难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双眼满含的泪水。而那泪水,就像江南黄梅时节的雨,无声无息,无日无夜,无始无终,盼不到头似的默默流淌着。
李清照的悲伤,大部分源于她的第二段婚姻。
李清照之所以被后世誉为千古才女、一代词宗,活成了一个传奇,除了具备蔡琰那般的绝世文采与卓越才情,还在于她为人处世的勇敢与个性。
在民族大义方面,李清照慷慨豪迈,具有巾帼不让须眉的男儿气概;对待情感,更是敢爱敢恨,爱憎分明。从第二段坎坷婚姻中可以看出,李清照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不将就,不苟且,傲骨铮铮。
在封建社会,再婚已属离经叛道,离婚更是匪夷所思。而这两件在常人看来难以想象的事,李清照都经历过。
赵明诚去世三年后,她另嫁他人。对方是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
婚后不久,她发现自己遇人不淑,两人在一起根本就是水火不容。张汝舟之所以在李清照病重之际上门求亲,好话说尽,并非真正倾慕她的才华,也不是真心实意想要照顾她今后的生活。很快,因为对方无法从李清照这里谋夺他想要的东西,便暴露出狰狞面目,对李清照拳打脚踢。为此,李清照想尽一切办法要与对方解除婚姻关系,而且是闪离——这段婚姻前前后后只维持了一百多天。
关于这段婚姻,李清照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及: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
她实在没有想到,人到中年,竟然因为一时糊涂,受人蒙骗,跟一个品质低劣的市侩之徒搅到一处,破坏了自己一世清名。从中,李清照耿直的个性可见一斑。
当今社会,不管离婚还是再婚,都已经成为不足为奇的事。有很多女性,明明婚姻已成为煎熬,却因为面子、经济、孩子,或者其他种种现实原因纠结不止,将自己与对方束于困境。李清照在这件事上坚决无畏的态度,或许给现代女性提出了一条建议,那便是:人生一世,遇见不对的人,就得离!
第二节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
李清照的第二任丈夫张汝舟,时任右奉承郎监诸君审计司,负责管理军队粮草和俸禄方面的事情。
李清照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决定与他结婚?这段婚姻又为何仅维持了三个月?
这一系列事情的前因后果,她都在写给友人綦崇礼的一封书信(《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中有所交代。与此同时,她也对綦崇礼在离婚事件上对她的极力援助表示感激。所以,她在信件最后道歉说:
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綦崇礼是山东高密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官至翰林学士,同李清照除了是同乡之外,还存在亲戚这层关系。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书信中,这一段内容交代了李清照与张汝舟走到一起的原因。
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秋天,赵明诚的突然病逝,与长期逃亡等各种意料之外的人生变故叠加在一起,让李清照身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在这些打击之下,李清照紧绷的精神之弦终于无法承受,大病一场。“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总以为,人是一天天、一年年,在不知不觉中衰老的,殊不知,有时华发生在一夜之间。
运用典故是李清照惯用的写作手法。在这段文字中,她同样借用多个典故说明自己当时病入膏肓的情形,以及对方的骗婚行径。
一个典故是“牛蚁不分”。《世说新语》中记载:
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
殷仲堪的父亲生了重病,听到床下的蚁动,还以为是牛在打斗。这个词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病重到一定程度,以至于神志不清,出现幻觉,连牛和蚂蚁的响动都分辨不清。李清照当时已病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而且去世后封棺要用的石灰、铁钉都已准备好了。可见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了辨别人事的能力。
当时留在身边照顾她的,除了弟弟,还有照看门户的老仆人。正是如此,才在仓促之间相信了张汝舟的如簧巧舌,一时被他天花乱坠的言辞迷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率地答应了这桩婚事。
在李清照看来,弟弟老实忠厚,容易上当受骗,看到对方拿来一份官文书就信以为真。而她自己呢,神志不清,已丢失半条命,其中的真假伪劣又如何有心分辨?
“官文书”也是一个典故,出自韩愈的文章——《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诚官人邪?取文书来!
唐朝文人王适在出仕前想娶处士侯高的女儿。侯高表示只肯将宝贝女儿嫁与为官之人,不会嫁给普通百姓,这让还没考取功名的王适感到十分为难。媒婆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以书卷冒充官文书瞒天过海。后来,这个方法果然让王适顺利娶到了处士的女儿。
“玉镜架”出自《世说新语》,说的是西晋政治家温峤假托为姑姑女儿择婿,以玉镜台作为聘礼,事实上是为自己娶亲。
“官文书”“玉镜架”,后来都被用来指代骗婚行径。李清照借用“官文书”和“玉镜架”的典故,就是想说明张汝舟对自己和家人的虚假欺诈。
旁人或许很难理解李清照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而且是在自己病重之际。难道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她,还像天真烂漫的少女那样,对爱情抱有幻想,希冀自己在后半生能遇到一位像赵明诚那样与自己志同道合、情趣相投的男人相依相伴?
如果有这样的疑惑,换位思考一下,也许就能明白其中缘由。
从李清照的角度出发,自赵明诚病逝后,她久经战乱颠沛,加上疾病缠身,肯定身心疲惫。虽然暂时由弟弟关照自己,但也只是暂时,终究不能作为长久之计。在这样的境遇下,她当然希望遇到一位彼此中意的人,重新组建家庭。有人照顾自己,在荒乱流年中相互扶持,多少能消解暮年那些冷冷清清中难挨的孤寂与苦痛。
除了自身安危和情感需求之外,李清照还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现实问题——那些原本数量庞大如今却所剩无几的金石文物该如何妥善保管?
之前的某些遭遇明显提醒了她——就算自己再坚强警惕,苍茫乱世,孤身一人,在很多事情上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找到一位愿意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相扶相持,或许才是明智的选择。人在生病时,情感总是会变得比平时脆弱,对于平日忧虑之事也会更加牵挂于心。对于在世上无所依傍又仍有牵挂之事的李清照而言,在这个时候有人主动上门求亲,有官文书作凭证,对方又甜言蜜语,还给予悉心照顾,她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关于张汝舟,历史上并无详尽的相关记载,但是从李清照写给綦崇礼的信件以及之后的诸多事中不难看出,这个人品质低劣,能说会道,巧舌如簧,表里不一,凶狠野蛮,弄虚作假。可惜一开始,李清照和她的家人都被他的花言巧语和伪造的官文书蒙骗了,才发生了后面那些原本不该发生的故事。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所谓“驵侩”,是指牲畜交易方面的掮客。在李清照眼里,张汝舟简直如同牲畜交易市场上的那帮掮客一样,肮脏、粗暴、凶残、市侩。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加上心怀幻想,使自己跟这种无耻之徒牵扯在一块,除了徒增烦恼和痛苦之外,还给自己原本清白的人生抹上了涂改不掉的“污点”。既然已识破对方的真实面目,就算“污点”无法消除,就算要让“污点”扩大,她也坚决要从这段并不明智的婚姻中解脱,与张汝舟这个无耻之徒划清界限。
历经坎坷,行至暮年,如若再找一个人一起生活,李清照也许并不奢求对方能与自己情趣相投,只是希望彼此能在日常生活中相互照顾。没承想,眼前这个男人与赵明诚简直是天壤之别。且不说志同道合、情趣相投,对方不但连一些最基本的要求也无法满足,到了后来还发生家暴,实在始料未及。
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从以上描述中可以看出,李清照在这段短暂婚姻中经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对此,她借用了“刘伶之肋”“石勒之拳”两个典故。
成亲的计谋一旦得逞,张汝舟这个“驵侩之下才”就急不可待地露出真面目。当初带着官文书上门求亲,并非发自真心倾慕李清照的才华,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李清照拥有的那些金石字画。
李清照和赵明诚常年在各地收购、收藏大量文物,在社会上必然具备一定知名度。张汝舟这个好财之徒很可能早有非分之想。李清照的重病,恰恰让他得到了可乘之机。只是谋夺这些文物的过程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谋财心切,张汝舟为此动了杀机。
殚精竭虑想避开豺狼之徒,没想到偏偏入了狼口。张汝舟想以婚娶之名,行谋夺文物之实。对于这一动机,李清照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她必然誓死护卫那些所剩无几的金石文物,不会让打坏主意的人得逞。这一点,大概在张汝舟的预料之外,他没想到看似柔弱的李清照竟然有如此刚烈不屈的一面。眼见着计谋难以得逞,情急加盛怒之下,他开始对李清照实施家暴。“遂肆侵凌,日加殴击”,李清照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苟且下去。于是她下定决心,要控诉这个一开始欺骗自己、之后用暴力对待自己的男人。她要尽快与这个肮脏之人、是非之地划清界限。
如何才能与张汝舟脱离关系、划清界限呢?在古代,夫妻要结束一段婚姻,只能是丈夫休妻。张汝舟的计谋没有得逞,大概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走”李清照。
怎么办呢?李清照想到了两个字:离婚!
在封建思想观念的统治之下,婚姻从来都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也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夫妻感情不和,甚至出现家庭暴力,在“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观念影响下,身为弱者的女性向来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将就着过下去,最终将自己的遭遇归咎于命。在她们的思想意识当中,不存在“离婚”“自我”“重新开始”这些观念。人生虽短,只此一回,也只能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虽然男人在解除婚姻关系中占有主动权,但是,也不能随便休掉自己的妻子。根据汉代的《大戴礼记》,古时候丈夫休妻应遵循“七出三不去”原则:
“七出”指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口多言、窃盗。
“不顺父母”,即妻子不孝顺丈夫的父母。
“无子”,即妻子生不出儿子来。
“淫”,指败坏道德、破坏伦常,即妻子与丈夫之外的男性发生性关系。
“妒”,指妻子好忌妒,理由是“乱家”。人们认为妻子的凶悍忌妒会造成家庭不和,使“夫为妻纲”这样的理想夫妻关系混乱;而妻子对丈夫纳妾的忌妒,则有害于家族香火的延续。
“有恶疾”,是指妻子患了严重的疾病,理由是“不可共粢盛”,不能一起参与祭祀。
“口多言”,是指妻子话太多或说别人闲话,这被认为有离间家族和睦的可能。
“窃盗”,即偷东西,理由是“反义”,不合乎应守的规矩。
“三不去”的内容是:
一、“有所取无所归”,妻子无娘家可归。
二、“与更三年丧”,妻子曾替家翁姑服丧三年。
三、“前贫贱后富贵”,丈夫娶妻时贫贱,但后来富贵。
总而言之,古代的丈夫既可以依据相关律法休掉妻子,也可能因为受到相关条件制约而无法休妻。而由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女性根本无权单方面提出离婚。即便提出,还是得由男方写休书。也就是说,哪怕李清照遭到拳打脚踢、身心受辱,不想维持这段婚姻,只要张汝舟不同意,她就根本无法从这噩梦般的境遇中脱身。
从张汝舟的立场来看,虽然结婚之后的情形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李清照并非想象中那么好掌控,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将那些文物占为己有,但他似乎也没有离婚的理由。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结婚三个多月就离婚,而且是由妻子提出,不论古今,都是一件有损颜面的事。更重要的是,一旦离婚,就意味着他之后很难有机会继续打李清照那些文物的主意。
李清照不同于一般女子,她不会在屈辱痛苦的生活中苟且。婉约内敛只是她的其中一面,她的血液里也有刚烈、执着的因子,就像她自己在信件中所言:
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因错误和欺瞒才结合在一起的婚姻,本来就不该存在,无论如何,都要结束它。
在这世上,只要意志足够坚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为了能够与张汝舟离婚,李清照不惜一切,动用一切办法。最终,她做出了一个比离婚更加惊世骇俗的举动——告发自己的丈夫张汝舟!
一个人如果平日作风有问题,即便掩饰得再好,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存在能够包住火的纸。一个人犯下的错,早晚会成为他人手里的把柄,最终还要由自己偿还。
在宋代科举考试中有一项规定,读书人考到一定次数并且取得一定资格之后就能获得官职,这给投机者提供了一个可钻的空子。张汝舟为了谋取官职,曾谎报考试次数。于是,李清照告发他“妄增举数入官”。
本来,这只是一个家庭内部的夫妻情感问题,经李清照一告发,上升到了社会问题层面,到后来还惊动了朝廷。
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
李清照在信中表明,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惊动了朝廷。宋高宗已经知晓,便派廷尉对张汝舟进行审判。李清照也因此受到牵连,戴着手铐和脚镣与自己的丈夫对簿公堂。她说她未尝不清楚这么做之后自己所要遭受的羞辱,好似贾谊无奈与绛侯周勃和灌婴为伍,而她只想与张汝舟一刀两断,撇清关系。
按照宋代相关法律《刑统》规定,妻子状告丈夫,如果丈夫因罪判刑,妻子也将被连带坐两年牢。也就是说,张汝舟如果被流放至偏远外地,李清照就可以解除婚约,重获自由,付出的代价是坐两年牢。熟读经史子集的李清照对这一点想必有所了解,即便如此,她仍毅然决然地将丈夫告上了法庭。
李清照原本已经做好了坐两年牢换取自由的准备,结果事情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糟糕。在亲友的协助之下,她在牢狱里仅待了九天。
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
她终于从牢狱中走出来,重获身心自由。回首刚刚过去的牢狱之灾,还有与张汝舟维持了仅仅一百多天的婚姻,就像做了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虽像梦,却有切肤之痛。
告发自己的丈夫,就像用金子弹射鸟雀,又像是拿自己的脑袋撞击玉璧,搞不好就会得不偿失。再愚笨之人也知道牢狱是个是非之地,一旦进去,必将成为再难洗净的污点,更何况是自小聪颖出众、才情敏捷的李清照。尽管存在这层危险,她还是这么做了。驱使她冒这个险的,除了勇气、执着、刚烈,还缘于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心中不染纤尘的禀性,这种气质融于她对待个人情感、诗词写作的各个方面,融于她生命的时时刻刻。
李清照的牢狱之灾由两年变成九天,全靠綦崇礼从中周旋。这也是她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写《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一信的缘由。在信中,李清照首先对綦崇礼的人格品德表示高度赞赏:
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
李清照说,在她眼中,綦崇礼就和唐代的陆贽和李德裕一样,都是有权帮助皇上起草诏书的朝廷重臣,德高望重。这次全仰仗綦崇礼的品德与权力,她才可免去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虽然免去了,但是等着她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指责、讥讽、嘲笑、诽谤。李清照深知这一点,不论从道德操守还是理智上来说,这件事定然会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她觉得纵使南山竹林那么多竹子,都无法写尽人们对这件事的流言蜚语。更有甚者,还会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对于这点,她应该有心理准备。
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她想,谣言唯能止于智者,所以她恳请綦崇礼站出来,说几句话,还她清白。
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
只要能为她澄清罪名、洗刷耻辱,她愿意从此归隐田园,麻布粗衣,粗茶淡饭,沐浴焚香,清淡生活。
事实就如李清照预料的那样,自己的行为举止在当时“败德败名”,一时成为“万世之讥”。再嫁、离婚、告发自己的丈夫,一连串的事情给李清照的声誉带来的恶劣影响,可以从历史上数位文人的评论中可见一斑:
北宋地理学家朱彧在《萍洲可谈》中载:
不终晚节,流落以死,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惜哉。
南宋文学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载:
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
南宋文学家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
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南宋藏书家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写道:
(李清照)晚岁颇失节。
明朝文人叶文庄更有这样的评价:
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赵公不幸而有此妇。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庄子所提的这种人生境界,或许只有圣贤之人宋荣子能够达到。俗世之中的凡人,又有几个能够真正做到宠辱不惊,不管世人如何评价,只管听凭内心做好自己?尽管李清照才情卓越,到底还是沾染尘俗的凡人,分外在意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和对自己的评判。人言向来可畏,千万口口水甚至可以杀死一个人。影星阮玲玉就是如此,她自杀前在遗书中写道:“人言可畏。”
在铺天盖地的负面评论中,也有一小部分文人和学者极力“维护”李清照清白的形象。这些人认为,李清照生于书香门第,具有非常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她与赵明诚结婚多年,情深义重,所以,她不可能在赵明诚去世之后,在将近知天命之年另嫁他人。比如,明朝文人徐惟起认为:
(李清照)郡守之妻,必无更嫁之理。
清代学者俞正燮也有如此观点:
余素恶易安改嫁张汝舟之说,雅雨堂刻《金石录后序》,以情度易安不当有此事。
否定再婚,是这些封建传统思想的卫道士为李清照进行辩护,维护她大家闺秀、千古才女这一正面形象的做法。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千年,历史发展至今天,女性除了在社会中获得了很高的地位之外,在婚姻和工作中也开始拥有极大自由。作为后世读者,隔着历史的悠悠河流,站在彼岸眺望过往的很多事情时,不难发现,所谓对错,从来都是在某种前提之下才能成立。李清照的再婚也好,离婚也罢,包括后来状告自己的丈夫,假若站在当时的时代角度去看,的确违背封建伦理道德。但在今天回头看去,或者直接从人性、从生命本质的角度出发,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追求快乐、远离痛苦的行为,从来都是无可厚非的。而那些批判、讥笑、奚落李清照的人,包括那些试图通过否定再婚与离婚事实从而维护她的完美形象的文人学者,无不是站在伦理道德的立场看待李清照,看待感情和人权。
按照中国流传几千年的儒家传统思想对女性的要求,女人应该端庄贤惠、谦恭忍让,在婚姻中应当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谓贞女不事二夫,在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之后,对于人们尤其是对于女性的框定更加严苛。而李清照在感情和婚姻上的做法,可以说与传统思想背道而驰,用理学观点来审视的话,可谓节操全丧。
很多思想都具有局限性,它只能在某个阶段,或者在某种情况下显得有道理。所谓真理,就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能站得住脚的。
李清照才情卓越、情感丰富,同时个性独立,甚至可以说有刚烈的一面,从“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些话语中可见一斑。
当年嫁给赵明诚,实是因为情投意合。不管是文艺追求,还是生活情趣,两个人都步调一致、琴瑟和鸣。在青州屏居时,那段“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的生活,应该是她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
李清照的第二次婚姻是遇人不淑。还是北宋地理学家朱彧对她人生的评价算得上客观中肯:
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
上天赐予她深厚的文学才华,却没有在缘分机遇上给予她更多眷顾。
赵明诚去世,国破家亦亡,她独自踏上颠沛流离的人生路,在病得牛蚁不分、灰钉已具、身几欲死、僶俛难言的情况下才“强以同归”。
乱世之中,一个孤身女子希冀有人与自己相依相伴,作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与自己一起看护好文物,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可偏偏有人把李清照的再嫁视为对赵明诚的背叛。李清照从未背叛赵明诚,她在赵明诚去世三年后选择再嫁,恰恰可以表明她对赵明诚的情真意切。
当她发现张汝舟之前的甜言蜜语不过是带着目的的巧言令色,婚后生活与期盼中的相去甚远,这个男人不仅在生活情趣、艺术品位上无法与自己合拍,其人格品德也有问题时,她不将就、不苟且、不忍气吞声。这是她对待婚姻的态度,也应当是古今女子该有的态度。
斯人已逝,她不再奢望能再次遇到像赵明诚那样的良人,也不再期待遇上一个可以给予她关爱的伴侣。
流年亦在乱世,李清照跌跌撞撞,一路坎坷,一路漂泊,最终在杭州停歇下来。彼时,她已五十多岁。一路走来,栉风沐雨,好的坏的都已成过往,如今似乎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