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宋高宗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李清照为了躲避战乱,辗转至浙江金华。在那里,她作了这首《武陵春·春晚》。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心情理应随之变得明朗。事实上,李清照是怎样一番心境呢?
某个春日上午,李清照站在门口向外望去,风停了,雨歇了。经过雨打风吹的侵袭,花瓣纷纷飘零,和着湿润泥土,散发阵阵芬芳。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仍无心梳妆打扮,只是呆坐在镜台前。自古以来,都是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深爱自己的赵明诚已逝,身边已无可悦之人,还有何必要梳妆打扮?回想曾经那个“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羞女子,不能不让人惊讶于岁月如刀,刀刀无情。如今呈现于眼前的种种,在李清照看来,都已物是人非。
四季照旧轮转,梅花照旧年年开,海棠照旧在不同时节绿肥红瘦,月亮也照旧是那轮月亮,按照节气盈缺有度,唯有当年一起赏花观月的人已不在身旁。回想一下,他已经去世六个年头了。六年,因为艰难坎坷,世事多变,那些欢乐时光恍如前世,可是点点滴滴,又分明历历在目。面对这样的命运,很想诉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眼泪就已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物也非,人也非,真正休的其实是人心。一旦对生活失去热忱之心,流光飞舞的景致,绚烂多彩的花姿,都将黯淡无光。
李清照又听说金华双溪的春景甚是怡人,心想或许可以去那里与友人泛舟溪上,心中郁结也许能消解一些。可是,还没动身,就开始担心——她担心那里的游船载不了她内心的哀愁。这样一份担心,让人想起一首名为《问情》的老歌,里面有两句歌词是这样写的:“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禁不起太长的等待。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黄沙偏要将痴和怨掩埋。”
难以想象,一个人心中的悲哀与愁苦,要有多深多重,才会连船只、山川都载不动?这固然属于夸张的手法,但足见词人心中郁结之深重。对此,明人陆云龙评价:
愁如海。
诗人汪国真说:“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春天还是一如既往地桃红柳绿、莺莺燕燕,可是对于李清照来说,如今的春天已不似当年……春花秋月也好,夏荷冬梅也罢,对于晚年的李清照来说,都已黯然失色,令她提不起兴致。
尽管如此,李清照始终是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国仇家恨是她无法割弃的心结。从另一个角度看,她人生中发生的种种变故,又有哪一件与金人入侵、北宋覆亡没有关联?
除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两句著名的诗句之外,能够反映李清照崇高政治操守的还有两首诗。
宋高宗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朝廷决定派遣枢密院事韩肖胄与工部尚书胡松年前去金国,探望之前被金人俘虏的宋徽宗、宋钦宗父子。
韩肖胄的祖父韩忠彦是宋徽宗时期的宰相,曾祖父韩琦更是北宋时期声望颇高的政治家,同时也是词人。李清照的祖辈父辈都曾受到韩肖胄祖父、曾祖父的提携,两家算是世交。所以,在韩肖胄与胡松年出使金国这件事上,李清照除了有对家国之事的关切以外,也含有个人情分。她对两位出使金国的大人,尤其对韩肖胄深表赞颂。为此,漂泊至异乡的她在这一时期写下两首名为《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的诗:
其一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如,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其二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
从二公出发前往金国,经过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市南)和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市)时城中百姓夹道迎送的情景,到想象他俩与金人谈判结盟时的各种说辞;从韩肖胄在北宋朝廷中的位高权重,到赞颂他为“大家”安危,暂且放下“小家”的崇高人格;从对此次出使金国顺利而归的祝愿,到对他俩对金人结盟时应不卑不亢的殷切期望……李清照逐一表达,层层递进,洋洋洒洒,一改往日儿女情长、悲欢离合的凄婉哀伤,多了一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尤其是“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这几句,更是含蓄又切中要害地指出了当时朝政的弊端。除此之外,也对他俩出使金国的行事提出一些个人建议,譬如“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意在提醒他俩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如此朴实的道理,放在任何时代任何人身上,都不过时。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李清照提及自己家世,她的祖父辈在齐鲁大地的名望也是非同一般。在这里,她用了“位下名高”一词,虽然地位低下,却因德行操守在当地具有极高的声誉。这一点,恰巧与她在《青玉案》中的“盐絮家风人所许”互相对应。而如今“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因为战乱,因为“夷虏从来性虎狼”的金人入侵,李家子孙以及各地无辜百姓被迫离开故土,随着流亡的人群东飘西荡,无家可归。她曾在词作中写道: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一旦思及曾经有过的欢乐时光,后来颠沛流离的艰难岁月,与赵明诚半生积累下的文物悉数在战乱中被毁、被偷,以及后来的遇人不淑……国仇家恨结成一股怨恨,一齐涌上心头,使她发出“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的悲壮感慨。
可以说,因为自小耳濡目染士大夫阶级的文化,李清照一直具备爱国操守,只是如今遭遇过种种人生变故,显得更加强烈,更加明确。
作为一名常年居于深闺的妇人,能够表现出非同一般的政治见识与家国情怀,不管是在封建社会还是在如今,都难能可贵。
作为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李清照能够写出这种风格与思想情怀的词作,不仅让她的作品变得更加饱满、更高一层,也使得她的形象更加真实、立体。
第二节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记梦》
这首风格特别的词,是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作品。相比大部分用词婉约,甚至满含愁苦情绪的词,这一首意象辽阔,字里行间充满浪漫豪放之意,让人联想到庄子笔下的北冥之鱼,一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雄壮景致。
这首词描写的是一个梦境。她说,在梦中,天空中的云像波涛一样翻滚,银河汹涌,好似成百上千艘帆船沉浮其中。在这样云水相接的地方,她感觉自己的魂魄来到了天帝所在之处。在天帝的关切询问下,她道出“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的人生处境,以及“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博大胸怀。
弗洛伊德表示,梦是欲望的满足。由此看来,李清照这个气象雄阔的梦境,实则是她潜意识的反映:她对当下的战乱时局不满,并且因之充满恐惧,这让她对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传说中的神山倍加向往。神山,即桃花源一般的清静之地。
清代诗人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国破家亡,使已近中年的李清照再次达到一个创作高峰。新婚时候,甜蜜的、哀怨的,每一首词作都以无比精妙的语言,刻画出女性细微且真实的心理;人至暮年,风霜雨雪、酸甜苦辣,尽数尝遍,对人生、对命运都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和领悟。词作中,往日的慵懒由更多的倦意取代,闲愁由无奈替换,一如既往的是唯美、清婉的意境。台湾音乐人黄舒骏说过:“失恋时可以写十首歌,恋爱时只能写一首歌。”人生的种种痛苦,使李清照充满诉说的欲望,“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所谓“事事休”,又是哪些事?哪些人?不休又能如何?春天的蚱蜢舟,已然载不动李清照动荡一生的诸多哀愁。
人至暮年,漂泊异乡。在微风柔和、日光轻薄的早春,乍暖还寒,宿醉醒来,插在鬓角的梅花已经枯萎,酒意还未完全消除。心心念念,满是对家乡、对故人的思念,浓得化不开,长得剪不断。有人说,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正因为回不去,才会牵动起一个人斩不断的思乡之情。“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只有喝醉之后,才能暂且放下这一心绪。
人在年少时,总是向往未知的远方;等到走过艰险恶途,看过山山水水,便对起初自愿或者被迫离开的故乡涌起无限怀念。“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人之所以有快乐、痛苦的情绪,都是记忆所致。荼蘼开尽,月似玉钩,词人又不禁回想起当年热气腾腾的生活,兴致高涨从不怕麻烦。屋外风狂雨骤,也影响不了大家品茶论词、煮酒翻书的兴致。
如今呢?一切不过过眼烟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从文字角度来看,这首词一开始就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宋人张端义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比作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写词者众多,却不曾有人像李清照这样尝试十四叠字。宋人罗大经对此发出赞誉:
起头连叠十四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明代文学家茅暎评价这一连续十四个叠字的句子:
情景婉绝,真是绝唱。后人效颦,便觉得不妥。
李清照对叠词的运用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淋漓尽致的程度。
人至暮年,该丧失的、不该丧失的,都一并丧失了,只留形单影只的李清照漂泊至他乡异地。在黄花堆积的深秋,回望纷纷扰扰、零零乱乱的前尘往事,好似尘埃已经落定。心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不知究竟为何。文字在她的生花妙笔之下好似公孙大娘的利剑,虽如剑,却没法斩断她萦绕在心头的离愁别绪。
秋雨连绵不绝,时间缓慢难挨,接下来的风烛残年,唯有从酒中寻找一些慰藉。可是酒这东西,向来是只可助兴,无法消愁。风乍起时,大雁飞过,瞬间勾起一些与之相关的往事回忆,不禁感伤。想起当年赵明诚在异地任职,她独守青州,虽然不在一起,至少还有所期盼和希望。每每看到大雁飞过,总会牵动“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思绪。如今,大雁还是之前的大雁,以往心心念念的锦书,如今是明明白白地不会收到了。
苏东坡在写给弟弟苏子由的诗信中说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说,人生像什么呢?人生就像天空飞过的鸿雁,停于雪地时留下足迹,也不过属于偶然。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鸿雁会在何时、又会在何地留下怎样的足迹,那些足迹又将在何时消散。这些你永远不会知晓。人生太无常。
李清照就像苏东坡笔下那只鸿雁,从济南,到京师,到青州,到建康,到临安……来去之间没有定数。
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憔悴”“泪”这两个字眼在李清照后期的词作中高频率出现。晚来风急,雨打梧桐,在风雨中败谢的菊花,想来也不会再有人采摘。这是自然环境中的所见、所感,反映的却是词人的内心。风也好,雨也好,不堪摘的黄花也好,无不给人冷清、寂寥、凄惨之感。外界的氛围也好,内在的心境也罢,全都紧扣一个“愁”字。那哀愁,那苦闷,一个“愁”字远远无法了结。
时至今日,一直不离不弃陪伴在侧的,除了三杯两盏淡酒之外,只有仅剩的一小部分金石文物和赵明诚所著的《金石录》一书。
有一天,李清照不经意翻到这本书,“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对她而言,《金石录》的确如同一位最知己的故人。因为这本书的每一页、每一行、每一字,都见证并且记载了她与赵明诚息息相关的酸甜苦辣、点点滴滴。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那时候”。
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
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的感叹,因斯人已逝、生者余哀的思念,通通浓缩在这十个字当中。这十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归有光在《项脊轩志》结尾处写下的一句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陷入往事的李清照也好,望着庭院中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心中无限追思的归有光也好,都是情意深重之人,都对已亡人怀着一份不思量、自难忘的思念之情。
我们知道,赵明诚从小就对金石字画的收藏与研究具有浓厚兴趣,他也并非像一般纨绔子弟那样,纯粹以玩乐心态对待这件事,而是认真、专注、系统地做了这件事,《金石录》一书更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
这是一部对后世研究金石具有重要价值的参考书,比欧阳修的《集古录》规模更大,其中包含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李清照专为丈夫的《金石录》写了一篇序——《金石录后序》。
这篇文章,洋洋洒洒两千余字,为想了解二人的感情,以及当时社会的读者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首先是时代的状况。
北宋覆灭,金人入侵,执政者一路逃窜,百姓丧失家园、四处流离。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不管何时,个人都被裹挟于时代当中,身不由己又无能为力。李清照与赵明诚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各种金石文物,因为战乱,一次次被战火烧毁,或者不得不舍弃。
等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回过头去看来时路上遭受的种种,她又发出如此感慨:
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矣!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由此可见,一路跌撞磕碰,虽然执着过,勉强过,到最后,她还是想通了,看开了,豁达了,也放下了。
否则,又能如何?
人大多如此,小时候总会为某件物、某份情、某个人格外执着,好不容易得到之后敝帚自珍,最后因为被自己搞丢而心痛不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增加了,心境也改变了,慢慢明白,没有一样东西能够永远属于自己,没有一样东西能够带走。既然如此,又何必过分执着?在此,李清照也表明了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所在:
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她说,写下关于这本书的始末,是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些有用的借鉴。
其次,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一文中,回顾了自己与赵明诚的情缘。
从初次相识到结为秦晋之好,从青州十年屏居到赵明诚意外病逝,再到南渡之后的独居生活,粗细结合,概述中带有细节,让读者对他俩的感情历程有了全面的了解,其中一些细节尤为细腻、感人。
比如屏居青州期间: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举杯大笑”“茶倾覆怀”两个动作,形象地刻画了曾经的欢乐时光。
又比如: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这一细节,让人仿佛能够看到登舟上岸即将前往京城接旨谢恩的赵明诚的精神状态。谁又会想到,分离不到两个月,急报传来,赵明诚一病不起;又一个月不到,两人已是阴阳相隔。
再者,《金石录后序》记叙了赵明诚对于金石字画的热爱和两人在这上面耗费的心思,尤其是赵明诚在收藏、整理它们的过程中付出的心血。
对于赵明诚对金石字画的痴迷程度,李清照用了四个典故说明:
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唐代的王播痴迷书画、元载痴迷财物,最终招来杀身之祸。晋代的和峤贪恋钱财、杜预痴迷《左传》,在李清照看来,自己丈夫对于金石字画的痴迷跟这几位有的一拼。
李清照刚刚嫁给赵明诚的时候,他还是个太学生,没有多少钱。他经常把衣服当掉换钱,然后从相国寺买回碑文和果实,与李清照一起鉴赏、品味。那时虽然生活艰辛,却让注重精神生活的李清照认为,这种生活像葛天氏臣民那样淳朴且快乐。
两年后,赵明诚走上仕途,有了俸禄,但是他并没有因此享乐,而是省吃俭用,以实现“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因为已立下这一志愿,赵明诚也就越来越入迷、越来越专注。一开始,只是从亲朋好友处借来古文经传进行抄写。在抄写过程中越发觉得趣味无穷,以至于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只要遇到名人字画、上古器物,有时候宁可脱了衣服典当换钱,也要把它们买回来。
后来,赵明诚受党争影响屏居老家青州。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这件事虽然算是仕途失意,却为他投身金石事业提供了难得的契机。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
建书库、编书册、登记取用,在青州的十年,赵明诚和李清照系统、规范地对文物进行了整理。除此之外,李清照更是做出牺牲,尽量少吃荤菜,少穿华丽衣服,不佩戴明珠翡翠等饰物,不添置涂金刺绣的家具。总之,在物质生活上删繁就简,将精力与金钱全部投入到金石字画的收藏这一共同事业之上。
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赵明诚与家人告别准备奉旨入朝时,李清照问他如果局势紧张该怎么办。他的叮嘱也足以表明其对文物的重视:
从众。必不得己,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尤其是祭祀之器,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尤其重。人在,器在;人亡,器亡。
赵明诚去世后,李清照对这些文物自是更加珍惜。可是天不遂人愿,对某样事物越是在意,越是无法拥有。大部分金石字画在一路逃亡中丢失,之前在青州十间屋子都放置不了的文物,到最后“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帙”。对于这些仅存之物,她就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小心对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永遇乐·元宵》
又是一年梅花开,又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虽然同为元宵节,但在不同的境遇下,心中感受也随之不同。
词的上阕,写的是南渡之后现实中的元宵。“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这般色彩浓烈的傍晚景象,好似油画一样。词人对着这样的天空驻足凝望遥想,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人在何处呢?在远离故都的江南异乡。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所见,为烟雾笼罩的柳枝;所听,是曲调哀怨的笛声。天气渐渐晴和,词人却在“融和天气”里担心风雨来袭。平日一起品诗喝酒的朋友驾着香车宝马来邀请她一起去参加元宵宴会,都被她谢绝,因为她已无心出去赏玩。
朋友离去后,她孤身一人,独处一室,忽然忆起若干年前某个元宵节的盛景。在汴京时,市井分外繁华,大家也都十分注重元宵佳节。平日一直待在深闺之中的女子都会精心打扮,借此机会相约出游。“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花枝招展,笑语盈盈。
关于宋朝的元宵盛景,不少诗词中都有描述。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写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是这般流光溢彩、热闹非凡、如梦如幻。
欧阳修在《生查子·元夕》中这样写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由此可见,元宵节也是恋人相约见面的好机会。
苏轼在《蝶恋花·密州上元》中写道: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从中可见江南元宵节的如画景象。
想必李清照记忆中的元宵节也是这样的“盛日”吧,只不过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在如今的李清照看来,与其勉强出去凑那份热闹,还不如待在屋子里,站在窗帘底下,沾染一些别人的欢声笑语罢了。热闹是他们的,没有我的份。
她为何不出去玩乐一番,消解心中愁闷呢?真的只是因为担心风雨来袭?
南渡至临安,作为一个异乡人,她是没有归宿感的,而且国破家亡、丈夫病逝、遇人不淑,这些接连的打击给她内心带来的创伤无法消除,她又如何有心思玩乐?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之前她不惜一切跟张汝舟离婚,在写给綦崇礼的信中表示“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这或许也是她选择“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另一个原因吧。
第三节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李清照的这首《偶成》,没有明确的创作年代,但也不难看出,此诗应该作于赵明诚去世、李清照南渡之后。由于睹物思人,她不禁感慨岁月无情。在难以消除的伤痛记忆面前,岁岁年年花相似,是一种残忍的美。
都说十年一大运,十五年,足够让人生发生一次沧海桑田的改变。
清代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写有这样一段话: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月亮始终是那轮月亮。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增多,那双“望月”的眼睛,和那颗像镜子一样映照万物的“望月”的心,已不同于往日,所见所闻自然也不同于往日。
对于李清照而言,当下的花也好,月也罢,乍看之下,与十五年前某个夜晚的花月是那么相似,以至于让她瞬间回想起曾经在花月之下与某人一起填写赏花诗的温柔时光。可是到底还是不同的,因为以往那种赏花作诗的情怀已无处可寻。
追忆,也许成了晚年的李清照重要的情感依托。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李清照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在对各种往事一遍遍的追忆中,也在家破人亡的幽怨哀苦中,独孤地走完一生,享年七十二岁。
这样的人生收梢,让人不禁想到张爱玲。两位文学才女,一个生活在北宋,一个生活在民国,相距将近一千年,却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都是出生在名门望族;都是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都是凭借文学创作的卓越才情少年成名;都曾拥有意趣相投的丈夫;都在个人情感上勇于突破传统道德规范,敢爱敢恨;就连后半生漂泊异乡、孤独终老的人生结局也是高度相似。她们虽然都是冷冷清清地离场,但人世间始终流传着她们的文字与传奇。她们从未被遗忘。
正如泰戈尔在诗歌中写道: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一个人的肉体终将消亡,在茫茫苍穹中永恒寂灭,但是他的灵魂、思想、精神,可以通过文学艺术世代永存。
当我们品读一本文学著作,或者欣赏一幅画作,抑或倾听一首曲子,在某种意义上,也在品读、欣赏、倾听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创作者本身的故事与思想。只要用心去读李清照那些唯美浪漫、字字珠玑的诗词,就能透过字里行间“看见”一个鲜活的她。感受着她的感受,快乐着她的快乐,伤痛着她的伤痛,哀愁着她的哀愁,幽怨着她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