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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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千古才女 一代词宗

第一节 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词,这种绝美的文学体裁始于梁代,盛于宋代,所以后世一直称之为“宋词”。宋词是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乃至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宋词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国学大师王国维说:“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当代作家周国平对宋词也有这样一番赞美:“宋词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唯美文学,它的文字、意境和音乐的美,没有一个文学品种能比得上。”

当我们从喧嚣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论是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还是贺铸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或者是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又或者是秦观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不同风格的宋词,或清冷,或幽亮,或柔情脉脉,或深情款款,随意默读两首,好似初夏清新的风,从心田拂过;又宛若尝了一块糖,甜甜的,之后又有点淡淡哀伤。总之,这是一种再美妙不过的心灵体验。

在古代,词是一种写出来用于歌唱的文学体裁,所以格外注重用字的音律和谐,词语应当清新淡雅,适合演唱。

后来,随着宋词的盛行,根据内容与风格,先后衍变出婉约派、豪放派两大派别。婉约派的词人并非只创作婉约风格的词作,只不过以此种风格为主。比如以婉约词著称的李清照,也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乌江》这类风格豪放、气象恢宏的诗词;豪放派词人也并非只写风格豪放的词作,比如豪放派代表人物辛弃疾,也写有《青玉案·元夕》《粉蝶儿·昨日春》这种用词婉约、风格清雅的词作。

如果剥离约定俗成的评判标准,世上的人与事都不存在对与不对、好与不好的区别。就像宋词,虽然一直存在着谁是正宗的争论,但我们始终无法说出婉约派与豪放派哪一个更好,只能说他们各有优势和不足。

婉约派用词唯美、清丽,因此也更加符合宋词的创作要求。这一优点,同时也是它的缺点——有人认为,婉约派拘泥于儿女私情和一些个人情绪,不够大气豪阔,在风格上固守一处,不够变通。

相对于“墨守成规”的婉约派,豪放派不拘一格,他们的创作可谓随心所欲,不被前人制定的种种规则所束缚,在风格上喜欢创新。写作对象更是由儿女情长扩展到对时代的思考、历史的追溯。偏向豪放派的人认为,不管宋词、唐诗,还是其他文学体裁,只要能够我手写我心,只要以坦诚之心面对文字,什么规则、什么体裁,其实都不重要。如果从这一角度来看,豪放派确实更加贴近人性,也更加难能可贵。

但如果是从词的本源出发,婉约派才算正宗。

宋朝文人辈出,作为一介女流,李清照能够从中脱颖而出,成为千古才女、一代词宗,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她在宋词写作上的卓绝成就。

明代文学家杨慎认为:

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

明代戏曲评论家茅暎有这样的点评:

香弱脆溜,自是正宗。

清代文学家王士祯称:

婉约以易安为宗。

李清照在世七十余年,文学作品的数量并不多,五十多首词作,加上诗文,总共也不超过一百篇。仅仅跟同时代作品颇丰的苏轼、辛弃疾等人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她最终凭借为数不多的文学作品,在宋词乃至整个中国古典文学领域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关键还是在于其独特的写作风格,以及篇篇精品的高质量。

李清照的宋词创作,大致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一、擅于创造词语的新颖用法

说到李清照的词,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应该就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句,因为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这种创造词语的新颖用法,散落于李清照的词作之中,是她诗词创作的一大特色,为此获得了历代文人的赞誉。

南宋文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评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

明人沈际飞在《草堂诗馀正集》中说:

“绿肥红瘦”创获自妇人,大奇。

清代词人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

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注:秦观、黄庭坚)之下。

民国词曲学家任中敏评价《声声慢》为:

此词乃北宋女词人中特异之作。

绿、肥、红、瘦,是四个非常普通常见的汉字,但是经过李清照如此搭配,细品之下,想象春日将近,经过一场风雨洗刷,海棠花差不多落尽,树叶纷纷展现出新一轮姿态,真是恰到好处,让人耳目一新。

李清照是一个充满灵秀文思的写作者,也是浪漫的自然主义者,她能把花草树木视作人、视作朋友,甚至视作心灵伴侣,以看人的眼光看待自然万物,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有它们自己的品格与脾性,不同时节的同一种花木又有不同的形态与神色,于是有了“绿肥红瘦”“柳眼梅腮”“宠柳娇花”这些个性十足的词汇。

二、擅于化用前人作品,运用典故

李清照出身于书香门第,在身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父亲李格非的教导之下,熟读经史子集,且博闻强识,为她日后的诗词创作打下了扎实深厚的文学基础。

具备深厚文学功底的好处就是,能在创作过程中得心应手地化用前人作品,或者借用典故摆事实、讲道理,以达到简明生动的效果。

化用前人诗词的例子,在李清照的词作中屡见不鲜。虽然是化用前人作品,却在原来诗词的基础上,凭借她女性而具有的细腻心思和柔情,融入了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体验,再通过宋词简洁、唯美的句式表现出来,别有一番韵味。

比如“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这一句,化用了韩偓的“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化用了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化用了廖世美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化用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时,她也会因为酷爱前人的某些诗句,直接拿来,放在自己的词作当中,比如两首《临江仙》的第一句,都是直接引用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在词作诗文中运用典故,可以使行文变得简洁凝练,同时又让内容变得厚实,富有底蕴。比如“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一句中借用“仲宣怀远”这一典故,表达她漂泊异乡、思念故土的浓烈乡愁;比如《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借用了“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两则典故,形容自己与赵明诚情感上的疏远;又比如,“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这一句连续借用了“刘伶之肋”“石勒之拳”“谈娘之善诉”“李赤之甘心”四则典故,充分表达她在第二段婚姻中遭受的种种苦痛,以及做出的反抗;在以打马游戏为题材的两篇散文中,李清照更是将各种典故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庖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一句运用了历史上一系列因为专注而在某个领域达到精妙境界的故事,为“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这一论点做了扎实的铺垫。

三、用词柔美,音律和谐

当代文学家缪钺如此评价李清照的《如梦令》:

虽无深意,而婉美灵秀之致,非用力者所能及。

“婉美灵秀”这个词,可以说是她大部分词作的风格,这也是她能够凭借婉约派词作成为一代词宗的关键所在。

品读李清照的词作,你会发现其中没有任何峭拔生僻的字眼,也没有华丽的辞藻,都是凭借再寻常不过的字词,描述出各种同样寻常却又微妙的心理。而这些微妙的心理,几乎每一个人都体验过,细细读来有一种“说不出哪里好,就是觉得恰到好处”的共鸣。比如她写少女怀春的心思:“眼波才动被人猜。”乍看之下,不惊不奇的一个句子,然而只要对青春年少时悸动情感有所回忆,就一定懂得眼波才动的暗自欢喜,又怕被旁人发现的害羞。比如她写闺妇孤枕难眠的寂寞:“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文字的美,情爱的柔,似流水,似棉花,远离烟火,不染尘俗。

词在古代是用作演唱的文学作品,所以格外注重音律和谐,不仅有平仄之分,还要根据不同的词牌分出不同的五音六律。作为婉约派代表人物,李清照在这一点上严格遵循宋词的创作规范。即便在不再演唱宋词的今天,读来也是朗朗上口。

品读李清照的词作,就像欣赏一件没有瑕疵的青花瓷,就像倾听一首曲调柔美哀婉的古典乐,任何一首作品,都能给人以淡淡哀伤与美丽哀愁的情感体验。

李清照不但自己写词,还评论其他词人的作品。她曾写下一篇关于宋词的议论文——《词论》。这篇关于词的论述,不仅在宋词领域属于第一篇系统性阐述个人见解的文章,在整个中国文学评论史上也是第一篇女性写出的理论性文章。

在文中,她提出了宋词“别是一家”的观点,认为文人应该将词与诗文写作区分开来,严格保持词独有的传统风格。

李清照首先通过唐代歌唱者李八郎的轶事,点明词的起源与发展过程,接着在“别是一家”观点的基础上,对前人尤其是宋代文坛上卓有成就的李煜、柳永、欧阳修、苏轼、秦观、晏殊等十多位文人的词作做出简明的评价,对每个人的作品既有肯定,也有批评。

李清照认为,李璟、李煜等南唐词人的词作,语句固然优美柔婉,但因为带有深切的亡国之哀,算不得上品;柳永的词虽然讲求音律,但是词句落入俗套,缺乏典雅之气;张先、宋祁等人的词作虽然偶有精妙之句,但是整体看来零散破碎,故而成不了名家之作;对于苏轼、欧阳修、晏殊这些大文豪来说,作词易如反掌,但是他们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严格遵循词的规范来创作,读来让人觉得像不加雕饰的诗,而且也没有一个和谐的音律;就连写文有西汉之风的曾巩、王安石,在李清照看来,他俩若是写词,定会贻笑大方,没法品读;即便写词一流的秦观、晏几道、贺铸、黄庭坚等人,也存在各自的不足:晏几道不善于铺叙,贺铸不够庄重,秦观虽然深情却不擅用典,黄庭坚虽然擅长用典,却依然存在各种小毛病,到底是白璧微瑕。

这篇词论是李清照年轻时所写,对多位词人前辈逐一点评,后代文人对《词论》,包括李清照这种论调,褒贬不一。

古今不少文人认为她狂妄自大,心胸狭小,目中无人,藐视一切,不能容忍他人的不足之处。比如,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就认为,李清照在《词论》中对几位重要词人的创作一概予以否定,表明其心胸的狭小与尖刻,不能容纳别人,不懂得欣赏别人,不能同情别人,这一点“恰足以反映自己的空虚”。

也有人觉得这正是李清照的难能可贵之处,敢于提出自己独特的观点,敢于否定别人不符合标准的地方。比如,著名词学家缪钺在《论李易安词》中写道:

评骘诸家,持论甚高……此非好为大言,以自矜重,盖易安孤秀奇芬,卓有见地,故掎摭利病,不假稍借,虽生诸人之后,不肯模拟任何一家。

一个人一旦极负盛名,其言论不管正确与否,都不可能获得所有人一致的认同或者否定。作家木心说:“没有评论家,苦在哪里呢?是直到现在,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弄懂。中国文学有一天要复兴,两种天才一定要出现——创作的天才,批评的天才。”

不可否认,《词论》文风犀利,对于词作要求过于严苛,这固然与李清照的年轻气盛不无关系,但更大程度上,还是源于她真实、坦诚、敢说敢言、坚持真我的个性。她不会因为欧阳修、苏轼等人是文坛前辈,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大文豪,就不假思索地一味给予肯定和称颂。恰恰相反,她丝毫没有被任何一位文人的名望所束缚,而是客观评价,就词论词。

很多事之所以分对有错,源于各自遵守的规则。李清照严格遵守词的传统写作方式,尤其注重音律的和谐,而苏轼、欧阳修这些生性豪放的人,写起诗词来不被条条框框束缚,总会不拘一格,有所创新,这在李清照看来,是没有将词与诗文严格区分开来。如此,词将不能称为词,这也是她觉得那些“学际天人”的文人们“句读不葺之诗”的缘由所在。

风格创新、随心而写,从某个角度看其实算优势,但是在李清照看来,词就应当有词的样子,词应当严格区别于诗文题材。基于此,她提出了“别是一家”的观点,并且很不客气地指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你是文学名家,就算诗文写作再厉害,在词的领域同样算不了大家。

根据《词论》中李清照对北宋诸位文人的词作指出的种种不足,再结合她词作的特点,不难看出,她心目中完美的词作应当具备这些特质:

语言清新秀丽,擅于运用典故,气质典雅脱俗,注重铺陈叙写,音律和谐易唱。

以词著称的李清照也写诗和散文,最有名的诗自然要属《乌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人入侵,北宋朝廷南迁,赵明诚出任江宁府知府,期间又发生叛乱。山河动荡,世事无常,让她联想到当年的项羽,兵败之后自觉无颜面见江东父老,选择在垓下自杀。从这首五言绝句中可以看出,李清照作为婉约派词宗,身为一介女流,既有豪放雄健的爱国情操,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广博胸怀。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玉碎,实则是一种保全;而瓦全,反倒是一种本质上的破碎。

李清照不仅仅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也具有不可多得的林下之风。她年少时参与士大夫圈子创写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就有小荷才露尖尖角之势。

《金石录后序》写于宋高宗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彼时,李清照已经五十一岁,赵明诚已去世五年。又是莲子成、荷叶老、秋桂将飘香的夏末秋初,当她无意间翻到《金石录》,睹物思人,情之所至,便提笔写下此文,也算是对心中郁积情绪的抒怀。

《金石录后序》既算《金石录》一书的序言,也是一篇内容广博、层次丰富、情感真挚的散文,不仅对《金石录》一书的内容和成因做了明确交代,记叙她和赵明诚在金石文物收藏和鉴赏上花费的心血,患难与共的伉俪深情,其间发生的各种故事,还以此为线索,从侧面描写了北宋王朝的覆灭。明代藏书家张丑对此文做过这样一番评价:

迄今学士每读《金石录后序》,顿令精神开爽。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大奇大奇!

清朝文史学家李慈铭也给予极高赞誉:

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

李清照除了诗词创作之外,还有一个爱好——玩打马游戏。对此,她痴迷到什么程度呢?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天性喜欢赌博,只要是关于赌的游戏,她都会为之废寝忘食。所以,现代人喜欢给李清照贴上一个标签——赌徒。

因为经常玩娱,从中积累经验,悟出心得,还写下了《打马图经序》《打马赋》两篇短小精练、文采斐然的小品文。表面看,她讲的是打马游戏,其实是借助打马游戏分析当时的局势,包括用兵之道。

宋高宗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李清照已经南渡。因金人入侵,百姓无不东奔西逃,各地逃亡,她也随之逃至金华一位亲友家中。

虽然是在逃亡,但是在颠沛中暂得安宁的夜,她再次玩起打马游戏,并且还为最爱的依经马游戏规则写下标注,又让子侄根据文字画了图。在李清照看来,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千百年以后的人们知道,命辞打马是从她李清照开始的。这也是她写下这类文章的一个目的。

作为一代才女,却沉湎于赌博,对于此事,历代文人褒贬不一。有人认为,除了《打马图序》之外,还有其他几篇关于赌博游戏的文章,具有史料和美学价值。有人认为,赌博终究算不得雅事,有悖于精通“诗词歌赋”的才女形象。

世间万物,不管形态如何变化,始终有规律可循。正如李清照在《打马图序》的开头所写:

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

在这里,她提出“慧”“专”两个概念。

相对于聪明,人类更应该追求智慧。拥有智慧,一通则百通。这个世界上有各色诱惑,如果不能在一件事上专心致志,就无法达到精妙之境。

鉴于此,李清照认为,很多人学圣人之道浅尝辄止,学游戏之事又不得要领,而她自己一辈子逢赌必赢,区别就在于“慧”“专”二字上。这个道理放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明代文学家陶宗仪这样评论《打马图经序》:

李易安因依经马,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精妍工丽。世罕其俦。不仅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同好。韵事奇人,两垂不朽矣。

可以说,“韵事”“奇人”两个词,已经对李清照的一生做了高度概括。

李清照在《打马赋》中同样旁征博引,由打马游戏说开,层层阐述战场上的各种用兵之道,洋洋洒洒,大量用典。

相比清新婉约的词作,李清照写作的这类文章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密集庞杂地用典,娓娓道来地说理,不但可见其深厚的文学功底,也体现了李清照的爱国情怀。

品诗作词的李清照唯美、浪漫、婉约、不染尘俗,好似女神一般高高在上;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喜好饮酒、醉心赌博,又让李清照一下子变得很接地气。看似难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两种风格,在李清照身上完美结合,是真实的矛盾,也是才女的魅力。

胡适对李清照做过这样的评价:

中国女子在文学史上占最高地位的自然要算李易安,易安何以能占这样高的地位呢?因为她肯说老实话,敢写她的生活。

坦诚,应该是文学创作的第一要义。不仅要向读者保持坦诚,更要对自己的内心坦诚,不加丝毫顾忌和粉饰。在写作过程中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然而这一点恰恰比各种技巧来得重要,来得更吸引读者,从而引发内心深处的共鸣。

李清照写男女恋爱时娇羞又渴望的心理,“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眼波才动被人猜”;当父亲受党争牵连,她向公公赵挺之求救而遭拒绝时,又写下“炙手可热心可寒”这样的话语;在给綦崇礼的信件中,更是将自己第二段婚姻的前因后果毫无隐瞒地记叙其中;对生活的哀怨、愤懑、闲愁等消极情绪,她更是不加避讳地书写下来……

纯真、可爱、烂漫、娇羞、情趣、刚烈、执着、正直、亲近自然、敢言敢做、爱憎分明、追求纯净,这些都是李清照通过诗词呈现出来的个性。它们让文字背后的她立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同时也像一件带着遗憾的艺术品。

第二节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一个人,一旦开始沉浸于回忆,就意味着他开始老了。

人生数十年,或喜或悲,或许并不能全都算作真正活过的日子。真正活过的日子,应该是斗转星移、经年累月之后,可以用来回忆的岁月,不管欢欣快乐,还是哀愁悲痛。

李清照,一个一生热爱自然、迷恋花草的女子,将温柔细腻的情感倾注于不同的花卉与山水之上。

某一天,某一夜,月色撩人,她踱步来到庭院,风正吹拂,花正开。那花或许是情疏迹远的秋桂,或许是雪清玉瘦、无限依依的菊花,又或许是其他某种人们再熟悉不过的花卉。总之,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花影婆娑,那般似曾相识。南泉禅师曰:“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诗人刘希夷同样有诗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眼前的花,夜空的月,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那一刻,眼前景致与心境产生正中下怀地契合,不禁让她回想起了十五年前的某个月夜,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花影婆娑,这样的好风如水,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相伴左右共赏诗词的良人,如今已不在人世,当时那份对生活的闲情逸趣如今已消淡很多。

苏轼被贬至黄州期间,某个秋夜,在湖北承天寺,与友人张怀民于月下杂庭中散步,写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之句。

哪个夜晚没有月亮?哪个地方没有竹子与松柏?为何偏偏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那个稀松平常的夜晚,让苏轼感动不已,以文记之?

只因为,诗人那晚有心血来潮式的闲情,也因为有情趣相投的友人相伴左右。花月与竹影不足为奇,稀罕的是那份不可多得的闲,还有那份可遇而不可求的、与自己意气相投的情。

哪一个春天没有花开,何处的秋月不会送来凉风?

对于李清照而言,触景怀情,怀的同样是那份珍贵、一旦消逝就不再来的情趣相投的情。她在诗句中写道: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曾经花好月圆,曾经情意绵绵,曾经恩爱无限,曾经品诗论画,而如今,花与月,还是当年那个模样,往日的情怀却不复存在。就像她在《南歌子》中的两句词作: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回想当年,写下这些词句的时候,正是公公赵挺之仕途受挫,又很快离世,之后她与赵明诚因为遭受政治牵连,被贬回青州老家。

在一次次世事变迁、一次次情感打击中,她被迫成熟,被迫将对生活的热情与意趣一点点消磨殆尽,搁置一边。

若干年后,她依然会想起曾经雨疏风骤的春夜,醉酒醒来,担心着庭院里被雨打风吹去的海棠,她说:“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她依然会想起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夏天,与旧时伙伴划船游湖,欢快得竟忘记时间。直至日暮西沉,归途迷醉,鸥鹭惊飞,她说:“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她依然会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每一年的冬天,待到天地间雪花飞扬、梅花朵朵开时,人则心外无物。她会披上厚厚的斗篷,出去赏雪、观梅,并摘取一枝带回来插入瓶中,她说:“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她也依然会想起,结婚不久,心怀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的丈夫负笈远行,留她一人独守闺房。夏天渐渐远去,秋天越来越深。荷花也谢了,竹席也渐生凉意。花自飘,水自流,抬头眺望,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月亮盈了又缺,她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太多太多,就像一格一格的影像,从脑海中逐一闪过。

曾经的兴尽沉醉,曾经的倚门回首嗅青梅,曾经的深夜醒来独对烛花,曾经的倚楼无语理瑶琴,曾经的卧看残月闲翻诗书,曾经的东篱把酒暗香盈袖,曾经的流水轻车活火分茶……

点点滴滴,林林总总,都已渐行渐远,在内心却清晰如昨。能够用来回忆的日子,才是真正活过的日子。

诗人也好,词人也罢,并非李清照的身份和标签,而是她一贯的禀性与生活方式。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当我们行走于庸碌且琐碎的旅途,当道旁的风景越来越让人目不暇接,当我们的步伐却越来越快,想要的身外之物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忘记自己原本可以是江风明月的主人时,不妨尝试一下:以诗意的眼光,以审美的方式,以柔和似水的心,去看待人间草木,看待天地山川,看待自然界中的种种,或许会发现,酸甜苦辣、种种体验,在时过境迁之后,都让人回味无穷。

没有谁能够抵挡岁月的滔滔洪流,从指间缝隙中挽留一二。从我们到来的那一刻起,离别便已悄然开始。人生如梦,每一种境遇,都值得去体验、感受一番。

千古才女已然消逝于历史长河之中,但她所创作的那些诗与词,还有她艺术人生中那些丰富曲折的故事,都将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让每一位亲近文学的人,都有幸盛享其中的清凉与美妙。

独具个性的千古才女、坚守婉约传统的一代词宗——易安居士,以一座山峦的名字,在离太阳最近的星球,永放光芒,万世流传。

李清照词作中独具魅力的婉约之风,存在于我们抚卷细品一首古诗词的时间里、低头凝视一朵花开的那一刻,也存在于抬头仰望星空的遐思中。如若怀有一颗诗意之心,纵使山高水长,纵使尘世喧嚣,会心之处依然可存在于每一个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