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
因吸取前朝教训,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几乎整个北宋王朝都在推行偃武修文的治国的政策。世上任何事情的发展都逃不出过犹不及、物极必反的规律,或者说,历史上的一次次失败之所以相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朝代的兴起与衰败最终都可以归结到“平衡”二字。
文化高度发达的北宋,长期的重文轻武导致其他方面出现了问题,比如军队战斗力低下、官僚机构日益臃肿、财政支出庞大,还有朝廷内部不断的朋党之争,这些层出不穷的问题经过日积月累,慢慢形成积弱积贫的局面,最终导致北方少数民族入侵。
可以说,当时的北宋已经处于内忧外患的局势,岌岌可危。内忧,是指难以平息的党派之争和无法消除的阶级矛盾;外患,指的是以辽、金为首的北方少数民族的虎视眈眈。对北方入侵者,统治集团一味消极抵抗,情愿常年以大量金钱财物换取一时和平的表象。这样的妥协,又岂是长久之计?
宋徽宗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金兵在与宋朝联合消灭辽之后,违背之前签订的盟约,举兵南下。宋徽宗为了逃命,立即让位于太子,是为宋钦宗。一时间,风起云涌,山河动荡,繁华盛世面临倾覆的危局。
宋钦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金人攻入北宋都城,掳走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二人,以及其他皇室人员。除了将朝廷积蓄掠夺一空外,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一灾难史称“靖康之难”。如果说,是北宋王朝和军队的日益腐败,还有新党不顾社会实际情况盲目进行的改革将原本昌盛至极的宋朝一步步推向火坑,那么,“靖康之难”就是导致北宋王朝覆灭的直接原因。同年,康王赵构在河南商丘继承皇位,南宋王朝自此建立。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南宋爱国名将岳飞的这几句词,描写的正是这一段屈辱历史,同时也表达了他保家卫国的壮志豪情。只可惜,宋高宗在秦桧等人的挑唆下打压主战派,将骁勇善战、一心护国的功臣岳飞杀害,酿成千古冤案。
从北宋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起,赵挺之在新党内讧中遭到蔡京等人的政治迫害,作为赵挺之的家人,赵明诚和李清照免不了受其牵连。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俩从东京汴梁被遣返回青州老家。
开始几年,夫妻二人在青州乡野所过的归园田居式的生活非常幸福。他们在这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远离紫陌红尘,没有各种纷争与琐事扰乱心神。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研究金石字画。
在时代面前,个人向来渺小又无力,只能任其裹挟着向前。时局的变化由不得任何人,国家危难之际,小家也难以安稳。在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战火扰乱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阻断了逃离的交通,却也成全了范柳原与白流苏这对普通男女的爱恋。在战火胁迫下,在时代裹挟中,这对原本精打细算、时时刻刻不忘保全自己的世俗男女,最终放下自我,互相依偎,相互取暖。
因为金人进犯,李清照和赵明诚不但要逃亡,还不得不考虑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些金石文物——青州十余年积累下来的,用十多间屋子储藏的金石字画和古籍,该如何妥善安置?这些文物,凝聚了他们半生的心血,也是他俩爱情和婚姻的见证。在他们看来,这些文物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关于这一时期的变故,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相关记叙: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赵明诚在淄州任职,听说金军入侵的消息,他与李清照四下环顾,一时陷入茫然。
整个国家已经岌岌可危,四下亦是人心惶惶。他们首先担心的,并非自身安危,而是这么多年来收集、整理的“盈箱溢箧”的金石字画。当他俩看着整箱整箱的金石字画、古籍文物时,那些欢欣快乐、目往神授的日子便在脑海中不断回旋。四目相对,默然无言——这些宝贝虽然还未失去,但终将会失去!真是又心痛,又无奈,又愤恨!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三月,李清照的婆婆在江宁去世,作为儿子的赵明诚自然要立马离开淄州前往江宁奔丧。他和李清照商定了一项计划:趁此机会,将一部分金石字画转移至江宁。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掳走后,金人又在开封立张邦昌为傀儡皇帝。与此同时,北方多处州郡先后失守,青州虽然还未失守,但也岌岌可危,保险起见,只能做向南方转移的打算。
历经十几年光阴,耗费大量财力和精力积累下来的文物日益增多,这本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如今大难临头,它们却成为大家无法舍弃的负累。
看着这些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文物,不论哪一件,都让人难以舍弃。迫于现实条件,不太可能一次性地将所有文物都载去江宁。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把书籍当中分量沉重且体积较大的印本去掉,然后把藏画中重复的部分去掉,又把没有标注款识的古器去掉,接着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平之作、体积沉重的古器。最后,赵明诚携带最为贵重且易于转移的一部分文物前往江宁奔丧。这一次转移的文物有多少呢?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有这么一句话:
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也就是说,经过上面提及的层层筛减,最终还装了十五辆车的古籍。收藏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按常理来说,李清照完全有理由与丈夫一同前往江宁。一则,婆婆去世,她作为儿媳随丈夫奔丧,这在情理之中;二则,金人既然来犯京师,他们已经考虑到转移文物,说明青州已不安全。在这种情况下,李清照难道不应该与丈夫一起去往安全之地吗?事实上,她没有一同前往,而是独自留在青州,看管剩余下来的数量庞大的文物。可见这些文物,在他俩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赵明诚载走十五车文物之后,留在青州的那部分被安置在十多间屋子里。按照计划,剩余的这些,他们打算来年春天再安排船只运往江宁。
天有不测风云,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还没等到春天,就在当年十二月,金人没有入侵青州,自己人却发动了兵变。青州大乱,那些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文物全部在战火中化为灰烬。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十年辛劳,十年积累;十年心血,十年成就。战火袭来,一夕之间,全部灰飞烟灭。世事无常,从不由人。那么多豁出性命看护的文物,最终却没有逃脱战火的摧毁。可以想象,当时的李清照是何种心情。无比悲愤?无比绝望?无比无助?
该来的,你抗拒不了;该走的,你也挽留不住。
这就是人生。
第二节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
在时代洪流的卷席之下,来去聚散从来身不由己。
宋高宗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九月,因为时局动荡,各个地方的管理人员异常紧缺。之前担任过莱州、淄洲等地方官职、积累了一定经验、并且出身高官之家的赵明诚,在居丧还未满期的情况下,被任命为江宁府知府,即刻上任。
这一次,赵明诚很快将李清照接到了江宁。按常理来说,历经战乱,夫妻终于再次团聚,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兴和安慰的事。可事实又是怎样呢?
李清照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的春天来到江宁后,接连写了两首《临江仙》。从字里行间,或许可以感知李清照彼时彼刻的情绪。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在序言部分,李清照做了交代——她对前辈欧阳修的词作《蝶恋花》中“庭院深深深几许”十分喜爱,因此借用这一句作了几首词。
欧阳修在《蝶恋花》中写道: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三言两语,写尽春景之盛、幽闺之深。
宋词与唐诗的不同之处在于,唐诗偏重事,宋词偏重情。诗会描述一件具体的事情,或者一处景致,再表达由事或景产生的情感。唐诗是具象的、具体的、明明白白的,像有清晰细节的工笔画。词抽象、模糊、朦胧,更像写意画。词没有完整的叙事,描写的对象就是人物情绪,对山川河谷、花草树木的描摹也是为了人物抒怀的需要。
我们不妨循着李清照彼时彼刻的目光望过去,她所站立的庭院一进一进又一进,不知道有多幽深静谧。“深深深几许”,三个叠加的“深”字,营造出曲径通幽的气氛。与世隔绝,幽静至极,连空气都沾染着墨绿色,含有饱和的水分。这样的环境更能烘托出居住在庭院中的人内心的那份孤寂。
李清照也偶尔走出去,就像《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她走到水光山色与人亲的天地自然中,目之所及,万物复苏,杨柳返青,梅花吐蕊,种种迹象都在提醒她,春天再次来到了人间,也来到了江宁。春天可以再次到来,春风可以又绿江南岸,唯有人无法回到从前,也许终将在异乡的建康城老去。望着目之所及的春之萌动,想到故土被金人侵占,家乡已经沦陷,自己与丈夫花费半生精力与积蓄收藏整理的文物古籍大多在战火中毁灭,真是忙活一场,到头来万事皆空。吟风颂月的时光、把酒对盏的时光、甄选文物谈笑风生的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而如今,再无以往那些闲情逸致。她说:“如今老去无成。”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李清照四十六岁,将近天命之年。所谓的成与无成,在她看来是指什么呢?一事无成,谁又能怜悯自己容颜憔悴、像花一样凋零呢?花朵至少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女人这朵花,只有一次花期。一想到这点,伤感涌上心头。元宵节赏灯也好,踏雪游玩也罢,都没有了心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大概“无意思、没心情”的情绪持续了好久,就像江南的梅雨,每年到了那个时节总会来。雨难止,心难晴。
春天依然是兀自苏醒的春天,庭院依然是那个“深深深几许”的庭院。窗外云雾缭绕,春天却迟迟不来。是不是因为时时刻刻思念着谁,而容颜憔悴、心情低落?醒着的时候,现实总是叫人百般无奈,唯有进入梦乡,才能获得些许安慰。寂寥夜色里,静静躺在床上,一想到南窗下的梅花即将冒出新芽,不禁欣喜万分。那些本就哀伤的羌笛之音,此刻听来分外惊心。梅花风姿清瘦,远处的羌笛请不要无休无止地吹奏,那些散发着浓烈香气的梅花几乎要被惊心的羌管之音吹落,又有谁知晓?一想到梅花禁不住春日暖风的吹拂,便又希望春天慢些到来,一旦和煦春风吹拂大地,杏花便赶着开放,梅花就要匆忙凋零了。
在她心里,世间繁花,梅最珍贵。
伤春、惜春,是李清照始终不变的情怀,从兴尽游湖的少女时代,一直延续到凄凄惨惨的风烛残年。
在这两首词作中,她都有写到梅花的绽放与凋零,还有自己容颜的憔悴。她劝告院子外面那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羌笛之声,不要自顾自地吹奏下去,唯恐心爱的梅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要被吹落。春天的暖风也别急着来,在杏花盛开之前,给梅花留些时间。
羌笛,属于北方的一种乐器。可以看到,在李清照后期的词作中,“羌笛”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这种哀婉幽怨的乐曲,似乎在提醒着她当时连绵不绝的战事。
李清照是一个将花草视为知音、将山水当作伴侣的自然主义者,在还没有经历家国动荡的少女时期,就曾在风狂雨骤的天气里担心着海棠,“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杏花、梨花、桂花、菊花……这些花木,不止一次出现在她不同时期的词作中。而高洁、幽雅的梅花则是她一生最钟爱的花卉,以梅为主题或者涉及梅花的词,在她的词集中占有很大比重。
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诗言情,歌咏志。李清照远离故土,身处异乡,代表战火的羌笛之音成了她词作中新的意象。她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担心梅花凋零,谁又能说,她不是为了祖国山河动荡而忧虑,同时也是为自己青春已逝、容颜憔悴而感伤呢?
从古至今,人都会格外在意又无奈于年华的逝去,尤其是女性,更加担心容颜老去,随之失去伴侣的爱恋。无法否认,美丽容颜可以取悦心爱之人。在刚刚结婚的时候,她便“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让对方将自己与梅花做一番对比,这种娇羞实则是年轻貌美带来的自信。写这首《临江仙》的时候,李清照已风华不再,芳姿已损。这一点是否对夫妻俩的感情产生了影响呢?或许她是担心的。
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这是南宋藏书家周煇在关于宋人杂事的著作《清波杂志》中的一段记载。说的是曾有李清照的族中人反映,夫妻俩在建康时,每逢下雪天,李清照总要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登上城楼远眺雪景,以此寻找作诗的灵感。遇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时候,她必定邀请丈夫和诗。每每这种时候,赵明诚都会苦恼。
如若是在从前,在李清照的邀请之下,赵明诚定然很有兴致且发自内心地与她和诗。不要忘了,当年他曾为胜过妻子的《醉花阴》一词,闭门谢客、废寝忘食地一连写了五十首词。一开始,他也是因倾慕于李清照的诗词才情才一心想娶她。可是现在,他为何会为和诗感到苦恼呢?李清照才高于赵明诚是不争的事实,也许让赵明诚在写诗作词上想与妻子同一步伐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开始,因为新奇,总会忽视能力差距带来的压力。一旦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兴趣也会随之减淡。除此之外,也可能因为赵明诚忙于公务,没有闲情逸致放在生存和金石文物之外的事情上。想要深刻地懂得,时时刻刻懂得彼此,从来不是一件易事。
赵明诚来到江宁府上任未满一年,第二年三月,便辞去官职乘船去往芜湖,一路经过姑孰、赣水、池阳等地。五月,赵明诚接到前往湖州任职的旨意,他只能将家人暂时安顿在池阳,独身前往京城拜见皇帝。
临别那天的所有情形,包括丈夫的言行举止、所穿的衣服,李清照都记得一清二楚。任岁月流逝,时光荏苒,再回首,一切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她记得那天丈夫穿的是一件夏布衣裳,扎着头巾,精神健朗如虎,看人的目光亦是炯炯,在岸边向暂且留在船上的家人告别,互相叮嘱。世道险恶难行,路途艰辛颠沛,一想到作为自己唯一依靠的赵明诚马上要离自己而去,李清照的内心一片灰暗,情绪随之低落。陌生之地,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是好?不知独自上路的丈夫会遭遇怎样的情况?万一遇到紧急情况,随身带着的文物该怎么办?如此种种,让李清照非常担忧。在临别一刻,她希望能从丈夫那里获得些许安慰和建议。她问:“假若城里传来局势紧急的消息,我怎么办?”她清晰地记得,当时站在岸头、与自己渐渐拉开距离的丈夫举起手,似有指示地告诉她:“如果情况危急,就随同众人吧。迫不得已的话,先舍弃辎重再舍衣被,然后才轮到画册和古器。但是无论如何,宗庙祭祀的种种器具必须抱在手上。万一到最后无路可走,也只能与这些物件共存亡。切勿忘记!”作为丈夫,亲口对妻子嘱咐这些,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们似乎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人生无常,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告别。
事实并没他们预想得那么糟糕,因为这不是最后一次告别。
事实比他么预想得更加糟糕,很快,他们便面临生离死别。
第三节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事实上,才分离一个多月,李清照就与赵明诚再次见面了。
这一次会面,丝毫没有让人高兴的地方——书报来传,赵明诚在途中身患疟疾,生命垂危。听到这一消息,李清照感觉五雷轰顶,忧惧异常。因为她清楚丈夫的脾气,遇事性急,解决问题只求立竿见影而忽略后果。如果他当时发高烧,按照急性子的脾气,极有可能根据自认为的常识服用凉性药以求降温,却不清楚,这样的做法只会让病情更加严重。想到这里,李清照日夜兼程赶到丈夫身边。以为未必如所料的事最终如了她所料——赵明诚果然服用了柴胡、黄芩等凉性药,并且,已经危在旦夕。
谁会料到,池阳暂别时,丈夫还是“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不过分隔一个多月,就已病入膏肓。这一打击让李清照措手不及,眼看着再怎么救治也无济于事,她只能一个人黯然流泪。心里明明清楚丈夫难逃此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询问后事与最后的嘱托。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十八日,对于李清照来说,是一个此生想忘却又难以忘却的日子。此时的赵明诚已经无法起床,他叫人取来了纸笔,写下遗嘱。关于遗嘱内容,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一笔带过: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这里涉及一个典故——分香卖履。这个词的原创者其实是曹操,他在病危之际曾写下一篇《遗令》,其中就用到这个词: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帐,朝晡上脯备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曹操是治世之能臣,还是乱世之枭雄,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对家中婢妾、歌女伎人做了妥善安排,嘱托后人安排她们居住在铜雀台。除此之外,还将余下的香分给各位妇人,告诉她们不必用于祭祀;各房中的人如果无事可做,可以学做编织鞋子,卖了以供生活。因此,“分香卖履”一词用来形容临死之人对各房妻妾子女的安排和嘱托。
在《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既然借用了这个词,我们有理由推测出一点:赵明诚很有可能在李清照之外另有妾室。
在封建社会,纳妾实属正常。唐代大文人白居易有樊素与小蛮,并且为她俩写下“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样的诗句,宋代苏轼与侍妾王朝云留有一段动人的爱情佳话。
到了宋朝,文人士大夫纳妾蔚然成风。不仅有很多官员在家中私养婢妾,有些酒肆、驿馆也蓄养歌妓以陪客人喝酒娱乐。在如此社会风气的影响之下,身在仕途的赵明诚很有可能未能免俗;加上他外出做官,与李清照两地分居,在官府中蓄养侍妾,似乎成了一件说得过去的事。
即便如此,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够坦然大度地接受丈夫纳妾这种事?有谁愿意与别人分享同一个男人的爱?《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芸娘的特别与可爱,除了温柔、贤惠、有生活情趣之外,还在于她愿意主动为丈夫物色、甚至鼓励他纳妾。可从古至今,能有几个女子做到呢?李清照虽然有很高的文化素养,深爱着丈夫,想必也难以忍受其他女性与自己共侍一夫。照这般看来,李清照在之前写下诸如“应念我、终日凝眸”“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这些含有幽怨的词作,也就能够让人理解了。
幽怨也好,欢情也罢,都将成为过往。人生不过一场由各种可能串联而成的无常之旅,在这趟旅途中,很少有人能够从一而终地相伴走到终点。对于李清照来说,赵明诚只能陪伴到此,先她一步下车了。
那一年,赵明诚四十九岁,李清照四十六岁,二人已经相依相伴、甘苦与共地走过二十八个春夏秋冬。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这是李清照为丈夫赵明诚所写祭文中的两句。其中涉及“白日正中”“坚城自堕”两个典故,以及“庞翁”“杞妇”两个人物。
“白日正中”讲的是唐代著名禅师庞居士与其女儿灵照参禅入灭的故事。庞居士入灭之前,让女儿灵照出门看一下太阳已升至何处。灵照回来说太阳已至正中,略有侵蚀。为此,庞居士亲自出门观望。趁此机会,灵照先于父亲入灭。庞居士回屋看到后,对女儿的悟性甚是赞叹。
李清照在此运用这一典故,其实是想表明丈夫先于自己去世,逝者长已矣,忍受悲痛的是继续活着的人。换个角度看,对于赵明诚而言,这或许不算一件坏事。假如他在她后面死,在漫长岁月中独自承受死别悲痛的那个人便是他了。
“坚城自堕”讲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则故事。齐国攻打莒国,齐国大夫杞梁战死,他的夫人痛哭不已,导致莒城因之倒塌。李清照运用这个典故,同样是为了表达失去丈夫的悲伤,同时也说明自己的丈夫赵明诚是国家的有用之材。
有人说,生活幸福的人写不了东西,文学艺术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痛苦的产物。因为心不平则鸣,大多数作家的出色作品都是在痛苦境遇下写就的。
在赵明诚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李清照的写作达到了一个高峰。在那段时期,她所写词作总逃脱不了悲伤沉郁的格调。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弾与征鸿。
——《浪淘沙》
这是李清照的一首悼亡诗。清朝著名词人陈廷焯评价此词:
凄艳不忍卒读。情词凄绝,多少血泪。
幸福的人不会失眠,也不会早醒。国破家亡,夫君离世,李清照经常半夜梦断,之后再无心睡眠。
就像这一首,早早醒来的一天,窗外依然昏暗,呼啸的风将刚做的梦吹散。一上来就奠定了沉郁基调。让人想到李煜那首同样名为《浪淘沙》的词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或许,室外的春意阑珊也压不住内心的荒凉。
醒来后,李清照首先想起的是登上画楼。凭栏远眺也可,点灯翻书也可,只是如今,还能叫上谁相伴左右、互诉衷肠呢?正如李煜曾说:“独自莫凭栏。”往事一幕幕,在逐一浮现——与赵明诚屏居青州,两人夜坐归来堂,烹水煮茶,西窗灯烛下,或默然共校史书,或谈笑风生,或喝茶解乏。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烛火兀自燃烧,几欲熄灭,于是李清照拔下发间的玉钗,拨弄暗淡下去的烛火,好让它继续照明……而如今,这一切都像火炉中燃烧的宝篆那样,灰飞烟灭,万事成空。
心头事,自萦绕,剪不断,理还乱。远处紫金山峰上水汽蒸腾,烟绕雾缭。那些因为国破家亡、痛失亲人而流的泪,依然沾留在衣襟上。该怎么擦去?或许,唯有等大雁飞过的时候,用力将它们弹出去,让这些鸟儿将泪水与悲伤通通带去远方。
同一时期的诗作还有《孤雁儿》。这些词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一颗清冷寂寥、凄惨悲绝、几欲破碎的心。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通读李清照词集,你或许会发现,她一直是一个睡眠状况不怎么好的人。要么难眠,“醒时空对烛花红”;要么早早醒来,梦断愁浓。心思太多、思绪太重的人才会如此。
这首《孤雁儿》文首有一段序言: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李清照就是这样的直白坦荡,以至于会让人觉得狂妄。在她眼里,世人那些有关梅的诗词,无不流于俗套。即便她自己所作,也不觉得满意。
虽说以梅为描写对象,写的却是梅花之外的东西。早上起来就感到意兴阑珊,没有好心情,心中充斥的全是欲说还休又难以表达的苦闷、哀愁、悲伤。屋内寂寥无声,时间凝滞,炉中的沉香将要燃尽。也只有那一点点将要燃尽的沉香,也只有那始终冰冷的香炉,伴随着心如止水的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悠远凄婉的笛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梅花三弄》。此一时,彼一时,正如杜甫那两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外界种种景色,无不是一个人内心情感的投射。此时此刻,这本来就属于离别的曲调,更让李清照感到心惊。她走出门去,才发现天地间已满是春意。
有时候,在刮着风、飘着雨的夜里触景生情,不觉间又一个人枯坐着暗自流泪。回想年少时,同样的雨、同样的夜,写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虽也伤愁,却属于少不更事的惜春。如今,她才真正品尝到人生愁滋味。曾经一起在树下吹箫的人已经不在,就算伤心至肝肠寸断,又有谁来安慰?又有谁的肩膀可以作为依靠呢?眼下又是梅花开放的季节,折下一枝,也想效仿古人寄梅抒情。只是,与离世的人阴阳相隔,一个人间,一个天上,手中的梅花又能寄给谁?
南朝有一位诗人叫陆凯,曾将江南的梅花摘折下来,让驿使带给北方的友人范晔。后来又写了一首名为《赠范晔》的诗: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枝春,即梅花。给远方的友人寄一枝梅花,不仅仅是诗意审美的生活方式,更是寄去了对朋友的思念和祝福。
在《孤雁儿》这首词作中,李清照运用这一典故,同样抒发了她对赵明诚的思念之情。
斯人已逝,留下伊人独憔悴。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生离,至少是带着希望的煎熬;死别,却是决绝的破灭。世事茫茫,今后,她该何去何从?漫漫人生路,她一个人,又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