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得谈谈我大学生活里的一些事情。我曾在伦敦大学读书,不是我自己吹牛,我的教授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毕业后,我在皇家大学的一个附属医院里担任了一个不是特别重要的职务,继续致力于我的研究课题。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的研究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刚才你朋友提到的那个有关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并因此获得了布鲁斯·比克顿奖金和奖章,我相信,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很有前途。
“可是我最大的困难就是缺少资金。你们是知道的,一个医生要想出名,他就得在卡文迪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开业,而这需要一笔巨额的房租和设备费。除了这笔启动资金外,他还得有笔钱去维持自己的生活,还得租一辆漂亮的马车和马。而这,只能让我望而却步。我想用十年的时间,节衣缩食也要积笔钱去挂牌行医。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给我带来了希望。
“有一位名叫布莱尔斯的绅士拜访了我。我们以前不认识。一天早上,他突然来到我的住处,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他的来意。
“‘你一定就是那位取得过卓越成就、最近荣获大奖的珀西·特里维利先生吧?’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
“‘请你坦城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这样对你大有好处。你很有才华,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的,你明白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高兴了起来。
“‘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的嗜好吗?比如说酗酒。’
“‘我没不良嗜好,也不酗酒。先生!’我大声说。
“‘好!这就好!但我有些奇怪,既然你有这样的资本,你为什么不开业行医呢?’
“我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摇摇头。
“‘哦,对了!我忘了!’他连忙说道,‘这一点都不奇怪,虽然你很有才华,但你却没钱,是吗?如果我资助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愿意吗?’
“我很吃惊地瞪大两眼望着他。
“‘嗯,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的利益,’他大声说,‘我老实对你说吧,如果你愿意开业的话,我就资助你,我有几千英镑要投资出去,我认为投资在你身上比较合适。’
“‘这是为什么?’我赶紧问他。
“‘是这样的,这和其他投资一样,只不过更保险一些。’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我为你租房子、置办家具、雇用女仆为你管理一切。你只要安心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我会给你零用钱和一切需要用的东西。但你要把你赚取的钱的四分之三给我,你自己得四分之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尔斯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是怎样协商、又是怎样成交的,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怕你听得厌烦。后来,我在报喜节报喜节:每年的三月二十五日为报喜节,报喜天使加百列将耶稣降生的事告诉圣母玛利亚的节日。——译者注。那天搬进了他给我租的寓所,并且照他提出的条件开始营业。他也搬过来,作为一个住院的病人和我住一起。他的心脏功能很衰弱,需要经常治疗。他把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占为己有,一间作起居室,一间作卧室。他脾气很怪,深居简出,几乎从不会客。他的生活没一点规律。当然,有一件事除外——他每晚很准时地到诊室里查看我的账目,我赚的每一畿尼诊费他都给我留下五先令五便士一畿尼为二十一先令,一先令为二十便士,四分之一畿尼就是五先令五便士。——译者注,其余的他就全部拿走,锁进自己房里的保险箱中。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对于这项投资,他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因为从一开始生意就很好。我成功地处理了好几个病例,再加上我所在的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快就出了名。这几年来,我把他变成了一个大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过去的事情和我同布莱尔斯先生的关系,就说到这里了。现在我跟你说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事让我今晚来求你帮忙的。
“几个礼拜之前,布莱尔斯先生到楼下来找我。我觉得他当时的心情好像很激动。谈话中,他提到了伦敦西区发生的一些盗窃案,我记得,他当时的激动有点过分,他说我们应该立刻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刻也不能耽误。在那个星期里,他一直坐立不安,不时向窗外探望,连午餐前短时间散步的习惯也取消了。他的一举一动,让我感觉他在惧怕着某个人或某件事。可是,当我问他这个事时,他就变得粗鲁无礼。后来,我就不提这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恐惧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又一次变得可怜又可鄙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来信,信上没地址,也没日期,现在我来把它读给你听:
“‘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急欲到珀西·特里维利医生处就医。几年来,他深受着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利医生治疗这种疾病取得了人所共知的成就,病人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来就诊,如果特里维利医生方便的话,请在家等候。’
“这封信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对强直性昏厥病的研究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很难找到病例。你可以想见,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里领进那位病人时,我在诊室里有多么的兴奋和不安。
“病人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人也很拘谨,但是很普通——不像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俄罗斯贵族。不过他的同伴却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漂亮高大的年轻人,黝黑的脸上带着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译者注的身板。老人是他搀着胳膊进来的,他把老人扶到椅子跟前,动作特别体贴入微,单看他的外表,你是很难预料到他会这样的。
“‘亲爱的医生,请原谅我们的冒昧,’他用英语跟我说道,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他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被他的孝心感动了,我说,‘我给他诊治时你愿意在诊室里陪着吧?’
“‘哦,不,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受不了。我要看到父亲病发时那种可怕的样子,会发疯的。我的神经已经很脆弱了。如果你允许,我想在你给我父亲治病时,我到候诊室去等着。’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年轻人就离开了。我和病人一起研究他的病情,并作了详细的记录。
“他智力平平,回答问题时也常常含糊其词,我想他可能是不大熟悉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给他写病历的时候,我很惊讶地看到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肌肉僵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又犯病了。
“我前面说过,对于病人,我最初的感觉是又同情又害怕。后来,职业的兴趣占了上风。我赶紧测量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的僵硬程度,又检查了他的反应能力。他的所有征状和我以前诊断过的病例没什么两样。过去我治疗这种病例使用过烷基亚硝酸吸入剂,效果不错。现在是再次验证它的疗效的好机会。可惜药瓶放在楼下的实验室中,于是,我把病人丢在诊室里,自己跑下楼取药。找药大概用了五分钟时间,然后我上了楼。可是诊室里人影都没有,病人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感到非常的奇怪。
“我马上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不在了。前门已经关上了,但没上锁。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是一个新来的小伙计,不机灵。平时他老呆在楼下,我按铃后他才跑上来领病人出门。他说他什么也没听到,所以这件事情就成了一个谜。过了一会,布莱尔斯散步回来了,但我不敢跟他说这件事,因为,那段时间,我尽量跟他少说话。
“我还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俄罗斯病人和他儿子了。所以,今晚,昨天也是这个时间,当他俩又来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想象,我惊讶成什么模样了。
“‘对于昨天的不辞而别,我非常抱歉,医生,’我的病人说道。
“‘我承认,我对此非常奇怪。’我说道。
“‘嗯,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对犯病前发生的事总记不大清楚。我昨晚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而你又不在,我就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走到街上去了。’
“‘我呢,’他儿子接口说道,‘看到父亲走出了诊室,就以为你给他看完病了,直到回到了家中,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除了你们的不辞而别让我有些奇怪外,别的倒没什么。所以,先生,要是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是很乐意再继续进行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的。’
“我和那位绅士谈了大概半个小时的病情,后来,我开给他一个处方,随后,他就在他儿子的搀扶下走了。
“我跟你们说过,布莱尔斯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段出去散步的。没过多久,他散步回来后,就上了楼。接着,我就听到他从楼上飞奔下来,像一个被吓疯了的人一样冲进了我的诊室。
“‘是谁进过我的房间?’他叫喊道。
“‘没人进去过。’我回答。
“‘你撒谎!’他怒吼着,‘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不介意他说话时的粗暴态度,因为他怕得快发疯了。我跟他一起走上楼,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
“‘难道这是我的脚印吗?’他喊道。
“地上的脚印要比他的大得多,而且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你知道,今天中午下过一场大雨,而前来就诊的就那父子俩。因此,肯定是那位要求在候诊室里等候的那个年轻人出于某种尚不明白的原因,趁我忙着给老人诊断时,闯进了布莱尔斯的房间。尽管房里的东西没丢失也没动过,但这些足迹足以证明一定有人进来过。
“虽然这事确实让人恼火,但布莱尔斯先生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却有点异乎寻常。他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停地叫嚷,我没法让他平静下来。不过,我来找你,是他的主意,我也觉得该请你帮忙,于是我就来了。这件事虽然没他估计得那么严重,但里头肯定有什么名堂。如果你能和我坐我的马车去一趟,即使我不敢指望你把这古怪的事给弄清楚,但至少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着这长长的叙述,看得出来,他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尽管他的脸仍然是毫无表情,但他的双眼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了。从他的烟斗袅袅上升的烟雾随着这位医生的故事中的离奇情节的发展而变得越来越浓。来拜访我们的客人刚结束他的叙述,福尔摩斯就二话不说地站了起来,他把我的帽子递给我,又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着特里维利医生向门口走去。不到一刻钟,我们便来到了布鲁克大街这位医生的寓所前。一个小个子听差把我们领进了门,然后我们便踏上了宽阔的铺着地毯的楼梯。
可就在这时,楼上的灯突然灭了,我们不得不停住脚步,一个尖细、颤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站住!我警告你们,我手上有枪,你们要胆敢再往前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布莱尔斯先生,你这样真是太无礼了。”特里维利医生高声说。
“哦,原来是你呀,医生,”楼上的人松了一口气,“可另外两位先生是好人吗?”
我感觉他正在黑暗中仔细打量我们。
“不错,不错,不是坏人,”那人终于又说话了,“你们可以上来了,刚才我实在是太无礼了,请原谅。”
他边说边把楼上的汽灯点亮了。一个长相奇怪的人站在灯光下,从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上去,他的神经确实很紧张。他很胖,而且以前比现在还要胖很多,因为他的脸颊就像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着两只松弛的肉袋。他脸色苍白,因为激动,他那稀稀的土黄色头发竖了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把手枪,见我们上来了,他赶紧把手枪塞进了口袋。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很感谢你能来这儿。现在我很需要得到你的指教。我想特里维利医生把有人非法闯入过我房间的事告诉你了,是吗?”
“是的。”福尔摩斯说,“布莱尔斯先生,你知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历吗?他们为什么要骚扰你?”
“唉,”这位长住在特里维利医生这里的住院病人不安地说,“这谁知道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请到这里来,来吧,请赏脸进来好吗?”
他把我们领进了他的卧室。这是间宽敞的卧室,“福尔摩斯先生,或许特里维利医生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个很有钱的人。我这一生只投过这一次资,我不想把钱存入银行,我不相信任何银行家。福尔摩斯先生,我告诉你一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吧,我所有的钱都在这箱子里头。所以你可以想象,那些家伙闯入我的卧室让我有多担心!”
福尔摩斯满脸疑惑地望着布莱尔斯,摇了摇头。
“你要是成心骗我的话,我就没法帮你。”福尔摩斯说道。
“可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摇了摇头,转身说道:“晚安,特里维利医生。”
“你不给我出出主意吗?”布莱尔斯大声喊道。
“我对你出的主意就是对人要说真话,先生。”
一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向家走去。我们穿过了牛津街,快到哈力街时,福尔摩斯才开口说话:
“华生,真对不起,让你陪我为这么一个笨蛋白跑了一趟。不过,也不算是白跑,这案子还有一点味道。”
“我没有看出来。”我老实承认。
“嗯,很明显,有两个或者更多人,至少有两个人,因为某种原因,决心一定要找到布莱尔斯这个家伙。我敢肯定,那个年轻人进入过两次布莱尔斯的卧室,而他的同伙则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手段缠住了医生。”
“但那强直性昏厥病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