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老德雷佛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旅途中,患白喉病死了。我对老德雷佛很有好感。他没有渊博的知识,但他的体力和记忆力特强。年轻时,他远游过许多地方,所见所闻,他仍能记忆犹新。从外表看,他的体格结实,身材健壮,一头灰白蓬乱的头发,饱经风霜的褐色面孔上一双蓝眼睛闪出近乎凶残的眼光。他在乡里以和蔼、慈善著称,据传他在法院审理案件时也以宽大为怀。
“我住到他家不久,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一块品尝味道鲜美的葡萄酒,小德雷佛把话题忽然转到了我所擅长的那些观察和推理的习惯。那时我已经将这种方法归纳成系统的理论,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将对我的一生起到相当大的作用。这位老人显然认为他的儿子过分夸大了我的一点雕虫小技,认为我有些言过其实。
“‘哦,亲爱的福尔摩斯,’他爽朗地笑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现成的题材,那么,你能从我的身上判断出一点什么东西吗?’
“‘单纯地从你身上看不出多少东西,’我回答道,‘但是,我能推测出过去的一年内,你曾受到过袭击。’
“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不见了,他大吃一惊,两只眼睛紧盯着我。
“‘啊呀,确实是这样,’他说道,‘维克多,你是知道的,’老人转向他的儿子继续说道,‘我们把来沼泽地偷猎的那伙人赶走以后,他们就发誓要杀死我们,爱德华·霍利先生成了偷袭的第一个牺牲品。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你是怎样知道这件事的呢?’
“‘从你的漂亮的手杖上,’我答道,‘从那上面刻的字看出来的,你买它不到一年。可是这只手杖让你花了不少的功夫,你在手杖头上凿了个洞,灌上熔化的铅,把它做成了一件可怕的武器。我相信这是你担心某种危险来临而采取的预防措施。’
“‘还有别的吗?’他轻轻一笑问道。
“‘您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参加拳击比赛。’
“‘是这样。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从我被打塌的鼻子上看出来的?’
“‘不是,从您的耳朵上就能看得出,你的耳朵扁平宽厚,那是拳击家的特征。’
“‘还有呢?’
“‘你以前做过艰苦的采掘工作,我从你手上的老茧可以看出来。’
“‘是的,我确实是靠开采金矿发家致富的。’
“‘你曾经去过新西兰。’
“‘没错。’
“‘你还去过日本。’
“‘很正确。’
“‘你曾和一个名字缩写为J·A的人交往密切,可是到后来,你却极力想把他彻底忘掉。’
“这时老德雷佛先生迟缓地站起身,他的那双蓝色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奇怪而疯狂的眼神盯着我,紧跟着一头向前栽倒,他的脸撞在桌上的硬果壳堆里,昏迷过去。
“华生,你可想而知,当时那种情形,我同他儿子不知所措。好在过了不久,他恢复了知觉,因为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冷水浇到他脸上后,他喘了一口气就坐了起来。
“‘啊,孩子们,’他强作笑脸说,‘但愿我没有吓着你们,从外表看我很强壮,可我的心脏却很弱,一点点的惊吓就会使我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出这些推论的,就我个人而言,那些实际存在的侦探也好,虚构出来的侦探也好,同你相比,他们就成了一些小孩子了。这可以成为你谋生的本领,可以当作一生的职业,你要记住我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话。’
“华生,我请你相信这句话。在当时,我的业余爱好仅仅是作一些推理,首先使我想到这个爱好可以成为我谋生的职业的,就是这位老人的话,以及他对我的能力的夸张评价。但是,在当时我只有对主人的突然昏倒深感内疚不安,根本不可能想别的。
“我不安地说:‘我希望刚才冒昧说出来的话没有伤害你!’
“‘啊,不错,你的话像是一柄利剑一样刺到我的痛处,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到底了解多少情况呢?’,他的眼睛依然残留着惊吓的眼神,认真而又像是开玩笑地说。
“‘这件事情没有什么难的。’我解释道,‘那天我们划小艇,你在捉鱼时卷起了袖子,我在你的胳膊上清晰地看到刺青的J·A字样,笔划虽有点模糊,字迹周围隐约可见墨迹,这说明你想要把字迹抹掉。从这点可以推断,这两个缩写的字母你原本很熟悉,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又尽力地要忘记它。’
“‘你的眼睛真是厉害呀!’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说,‘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以前的事我不再去谈论了。在一切灵魂之中,我们的旧相知的阴魂是最凶恶的。我们到弹子房安静地吸支烟吧。’
“从那天以后,虽然老德雷佛仍旧对我很亲切,但谁都能看出他带着一分疑虑,小德雷佛自然觉察到了。‘你可把我父亲吓坏了,’小德雷佛埋怨道,‘他现在连自己都搞不清,你到底知道哪些事。’据我看来,老德雷佛不愿透露他心中的疑虑,但他的这个念头愈发强烈。我确信是我的到来让他不安,因此我决定向他们告辞。不料,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后来被证明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那天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花园草坪上晒太阳,欣赏着布罗德奇妙的景致,这时一个女仆走过来,说道,‘老德雷佛先生,外面有一个人想要求见你。’
“‘他叫什么名字?’我的东道主问道。
“‘他没告诉我。’
“‘那么,他来干什么呢?’
“‘他说你认识他,他要同你当面谈一些话。’
“‘好吧,把他领过来。’不多一会儿,一个瘦小干瘪的人走进来,此人面容猥琐,步履拖沓,穿着一件敞怀的夹克,里面套着一件红花格子的衬衫,夹克的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下身穿一条棉布裤子,一双长筒靴子已经破旧得不像样了。他那瘦削的棕色脸庞上露出狡诈的笑容和一排歪斜的黄牙。他的双手满布皱纹,半握着拳头,这是水手一种常有的姿态。就在他无精打采地穿过草坪走近我们时,我听到老德雷佛的喉咙中发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响声,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跑进屋里。不多时,他又跑了回来。当他经过我们身边时,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味。
“‘嘿,朋友,’他说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水手站在那里,两眼迷惑地望着老德雷佛,他还是咧着嘴微笑。‘怎么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那个水手问道。
“‘唉,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郝格森了!’老德雷佛惊讶地说。
“‘你终于认出我了,先生,我正是郝格森,’那个水手答道,‘光阴过得真快,我上一次见到你,到今天已有三十多年了。你现在过着富足美满的生活,而我仍是穷困潦倒。’
“‘你是知道的,我怎么会忘记过去的时光呢?’老德雷佛大声说着,走到水手跟前,低声交待了几句,然后提高嗓门说道,‘你先到厨房里吃点东西,放心吧,我肯定会帮你安排一个舒适的位置。’
“‘谢谢你的好意,先生,’水手将他额前的头发向后拢了拢说,‘我刚刚从航速8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上下来,在那船上我已干了两年,这一次人手少,需要休息一段日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去找贝尔朵斯先生或是来找你了。’
“‘啊!’老德雷佛高声叫道,‘怎么,你清楚贝尔朵斯先生的下落吗?!’
“‘感谢上帝,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全都知道,’那个人狞笑着说,之后就匆匆跟着女仆往厨房走去。老德雷佛含含糊糊地向我们解释说,他们是在去采矿的路上认识的,和这人曾同船而行。说完这话,他就丢下我们,自己转身回到屋里。约摸过了一个小时,我们走进屋里时,见到老德雷佛直挺挺地醉倒在餐室的沙发上。这件事在我的心中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离开敦尼索普村时,一点也不觉得留恋。因为我觉得,我住在他家,只会使我的朋友感到为难和不安。
“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我漫长假期的第一个月里,我又回到了伦敦的住所,花了七周的时间做了一些有机化学实验。然而,在深秋的某一天,假期即将结束时,我收到了小德雷佛的一封电报,他请我去敦尼索普村,并说他很需要得到我的帮助和指教。我毫不犹豫地放下手头的杂事,即刻乘车赶往那儿。
“我到车站时,他坐在一辆单人双轮马车上等我,我发现他已失去了平日那种谈笑风生、开朗豪爽的性格,身体也变得特别消瘦,看得出这两个月来,他备受折磨和煎熬。
“‘我爸爸病得不行了。’他一见面就对我迫不及待地说。
“‘这真不幸!’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患了中风,是因为精神上受到剧烈的刺激造成的。从今天早晨起,他就一直处于病危状态,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华生,你能想象出来,我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后多么的吃惊。
“‘这是由于什么事情引起的呢?’我问道。
“‘啊,这正需要去解决。你赶紧上车,我会详细地说给你听的。你还记得你离开的前一天来的那家伙吗?’
“‘怎么不记得呢。’
“‘你知道那天来的是个怎样的人吗?’
“‘不知道’。
“‘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凶神恶棍,’他大声叫道。
“我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是个十足的恶棍,自从他来之后,我们家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一点都没有。从那天晚上起,我父亲再没有开心过,他的心碎了,生命近乎枯竭,这全都因为那个该死的郝格森!’
“‘他到底有什么来头?’
“‘这正是我想要设法了解的。我爸爸是个仁爱宽厚的长者,怎么会有什么把柄落到那个恶魔的利爪中呢?!不过现在就没事了,你的到来让我兴奋极了,我相信你的推理判断的能力,福尔摩斯,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们的马车奔驰在去往布罗德的乡间小路上,前方是低垂的夕阳,隐现在晚霞之中。透过左边的一片小树林,我们已经看清治安官家的屋顶上高高的旗杆和烟囱。
“‘起初我父亲让这个人作园丁,’小德雷佛说,‘这家伙很不满意,过些日子提升为管家之后,他似乎成了这里的主宰,他整天游荡,为所欲为。女仆经常向我的父亲抱怨,他酗酒成性,满口脏话,下流卑鄙。我父亲只好提高她们的薪水作为补偿。这个恶棍时常拿着我父亲最好的猎枪,划着小船去打猎。而且他在为所欲为时,脸上总是带着讥讽、目空一切的神情。若是他年龄同我相仿,我会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倒在地至少三十次。福尔摩斯,我在这段时间里,拼命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愤怒,现在不由得自问,如果我当时能克制自己,情况会好一些。’
“‘唉,我家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郝格森这家伙太无礼了。有一次,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地回答我的父亲,我气坏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出去。他那双恶毒的眼睛透出一种可怖的神情,然后默不作声地溜走了。没过几天,这个恶棍不知和我父亲作过什么交涉,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来找我,让我去向那个坏蛋道歉。结果你可能想到,我拒绝了,并问父亲怎么能容忍这个恶棍对我们家这么放肆嚣张。’
“‘“啊,亲爱的孩子,你说的对,但你不晓得现在的处境呀。维克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你。你不想让你年迈的父亲伤心吧?”我父亲对我说道。
“‘父亲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从窗户中看到他在忙着写什么东西。
“‘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欣慰的事情,郝格森说他要走了,听了这话,我感到浑身轻松多了。我们吃过晚饭后在餐室里闲谈,他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他的打算。’
“‘他说:“我在诺福克住够了,我现在要去汉普郡找贝尔朵斯先生。我敢说,他会像你见到我一样高兴。”
“‘“郝格森,我希望你不是带着对这儿的不满离开这的。”我父亲谦卑地说,这让我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还没有当面向我赔礼道歉!”那恶棍瞅了我一眼,绷着脸说。
“‘我父亲转过身,郑重地对我说,“维克多,你得承认你对这位尊敬的朋友失礼了。”
“‘我的反应是强硬的,说道,“正好相反,我认为,我们对这个魔鬼太宽容了。”
“‘郝格森听后恼怒极了,他说道:“伙计,你是这么看我的吗?那么好极了,我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朋友,咱们走着瞧!”
“‘他灰溜溜地走出屋,过了半个小时他收拾好东西从我家走了。我爸爸却对他的走异常地担惊受怕。我听到爸爸整夜整夜地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而就在他渐渐恢复信心时,致命的打击终于落到他的头上。’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着急地问。
“‘整个事情很奇怪。我父亲昨天傍晚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布丁汉姆的邮戳。父亲看了信后,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脑袋,像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一样开始在房间里转圈子。后来我扶着他坐到沙发上时,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到一边去了。我看出他是中风了,便立即请来了福特的汉姆医生。他和我一块把爸爸扶到床上,但是他失去知觉的身体病重加快,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我想,他很难再清醒过来。
“‘小德雷佛,你不是在吓唬我吧?’我大声说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
“‘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正是我无法琢磨的地方。里面的内容缺乏逻辑,荒唐。但是,上天啊,我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他说这些话时,我们的马车已经拐进了林荫道,借着落日的余晖,我们看到,房子里的窗帘都放下了。当我们走到门口,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绅士走了进来,我的朋友脸色更悲伤了。
“‘医生,我父亲什么时候故去的?’小德雷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