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认识它,就得分析它。吴蕴初主意一定就跑到商店花了4个银角子买回了一小瓶“味之素”。莫看东西小,可因为它些小之量就可生巨大的神奇作用,因此也难免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使世人难见其“庐山真面目”。日本又甚秘其方,可以想像,当初日本人研制它的时候,不知投入了多少资本,动用了多少人力,购置了多少设备,设置了多少的实验室,可如今的吴蕴初年龄只有30岁,全部依据只有那用4个银角子换来的一小瓶,全部资金也只有几十个那一小瓶的价值,整个“实验室”,也不过是他夫妻在上海租用的一间半卧室,家庭手工实验,能行吗?行!吴蕴初行!
吴蕴初是有信心的,然而吴蕴初也是很谨慎的。因为他深知,日本人自秘其方,至今尚无同产竞争者,正说明了研究制造它的难度是很大的。因此,吴蕴初将那一小瓶拿到手中,就觉得沉甸甸的。要认识它,就必须首先做化学分析,分析的结果,吴蕴初发现,它的主要成分就是谷氨酸钠,当时化学上的中译名称为“哥罗登酸钠”。既然成分并不复杂,只是一种,而且对哥罗登酸钠吴蕴初并不陌生,他是读过有关资料的。最早从植物蛋白中提取这种物质的是德国人,日本人自是受了德国人的启发。日本人能从德国人的启发中获得这种产品技术,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在日本人的启发下获得这种技术呢?只要能提炼出哥罗登酸钠,就解决并获得了与“味之素”相类的产品。放在吴蕴初眼前的那一小瓶“味之素”已幻化成彩色的哥罗登酸钠的分子式与结构式,要将眼中的分子式与结构式再凝成如眼前这瓶“味之素”般的白色结晶小颗粒,那就得着手实验了。
环境和条件差,吴蕴初又做着“新炽昌”的厂长,时间也很紧,多半靠“业余时间”研究。条件差,化学反应就不会进行得很完美,速度也必缓慢,因此往往需要几个昼夜的连续地观察与记录,一个只靠“业余时间”的人是无法坚持的。于是这个具体的、日常性的试验活动就只好由助手代替了。请助手,吴蕴初没那个条件,也因为要保密而没那种可能,就只得依靠他的夫人戴懿了。戴懿的文化水平并不高,甚至是很低,连初小还没有读完,根本不知道化学为何物。但是,她慧心独具又极忠于丈夫的事业,硬是全心全意地在丈夫的指引下坚持着工作。每日里认真地观察着各种细微的反应,一点一点地记在一个专用的小本子里,经常是夜以继日地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与酒精灯,比摆弄锅碗瓢勺的次数还不知多出多少倍;而且不仅要付出如此大的精力与劳务,还须不时地向人赔小心,因为那试制中不时逸出的硫化氢臭气与盐酸的酸味弥漫着整个亭子间,再溢入邻家,邻家自然会很不满于这种污染。吴夫人每当此时,只好事先往邻家去致歉,以求得谅解。
当然,哥罗登酸钠是不那么容易提取的,否则日商不至于那么自秘其方,也不至于垄断了国际市场,何况吴蕴初又几乎除哥罗登酸钠是什么之外,其他的有关提炼数据与材料根本是空白,而试验的条件又如此之低,几乎等于一切从头开始的科学发明,不会很快地获得成功,倘不是抵制日货,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救国图强的高尚的目标与巨大的动力支持与鼓舞着他,倘换了别人,不是望而却步,就是半途而废。可他顽强地坚持,夫妻同心,经过近一年的紧张而繁细的工作,终于掌握了哥罗登酸钠的制作方法,是将从面粉中经过过滤提取的面筋,放入容器再加入相应定量的盐酸,加热数十个小时使面筋呈液态之后,再行一次真空过滤,将其酸度减至一定程度,再静待其恢复固体形态后加入氢氧化钠与水,中和了余酸,再行过滤以消除面粉的原色素。将再度成液状的原料放入酒精中沉淀后,以离心机的波动促使酒精全部挥发,所得沉淀物,就完全与日商所售的严加技术保密,一直垄断市场的“味之素”完全是相同的了。夫妻俩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辛辛苦苦结晶出了几十克颗粒细微、白光耀眼的晶体。虽只几十克,可这标志着日后的无数克;标志着自此中国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获得优质的化学调味品。“国产”,这就是成功,这就是骄傲!“国产”就足以将那泛滥而入的“外货”抵出国门,因而将那些因外货泛滥而入兑出的白花花银子流转向国内!至少这些自家的白银可以作为他创办基础化学工业的资金,为国家而不是为别人所用。
试验是成功了,可是将实验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尚需一大段过程与不少的条件:资金呢?厂房呢?设备呢?这些能力可以说吴蕴初是根本不具备的。他只有再度寻求。
好在大气候对他颇为有利:香港海员大罢工,安源煤矿大罢工,促使国人更加觉醒,尽管军阀仍在混战,民族意识还是不断地在国人中加强。实业救国,抵制外货,将民族利益放在首位的意识,在民族资产阶级中趋向了成熟,许多有识有志者已作出了积极的贡献,上海尤其如此。这就给吴蕴初提供了一个好条件,易于找到合伙人。可是他宁缺勿滥,绝不大事张扬,他要冷静地访察,挑选个既识货又热衷于实业救国的人来合伙。于是他手握专利,明察暗访,欲以梧桐树,招得凤凰来,获得充分的主动权。
茶坊酒肆鱼龙混杂,也自是藏龙卧虎及各种消息汇集与迅速传递之所,于是,从不轻易涉足的吴蕴初也踱入其间。冷静地用他那独特的眼光观察着,搜寻着,终于给他找到了良机。
在群像纷纭中,他发现了一个人,此人三十上下,做商人打扮,操宁波口音,精明灵活,肯定是个经商的行家里手。“阿拉甬人善贾”,宁波如同绍兴出师爷一般地“盛产”精明的商人。这是个理想的对象,经有意地不露声色的探询,得知此人姓王名东园,系张崇新酱园的推销员。张崇新酱园的老板张逸云拥有十几个酱园,资金可谓雄厚,他本人又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中过举,头脑灵活,声誉甚佳,为人宽厚热忱,正派有识,实是吴蕴初欲寻的理想合伙人。他不急于去面见这位老板,而是要通过那位精明热情的善贾的宁波王东园来做中介。于是,他有意地跟着王东园进了“聚丰园”。
这是1923年春天的一天,上海的春光是宜人的,而今天又格外地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聚丰园虽不太大却是以雅著称的饭庄。天气好,环境雅,人们自是心情格外舒畅。
有关文章记述了他和王东园的相识。吴蕴初选了个距王东园不远的桌子坐定后,丢出两角银币,要了两菜一汤一碗饭,“食公之意,不在吃”,他有意地端起汤来喝了一口,在嘴中夸大地品了品,再有意加大动作地摇摇头,微皱一皱眉,便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瓶,招摇地高高举起,缓缓地抖了两抖,几点不易为人察觉的粉末落入汤中。以眼角余光他瞥见这些举动已引起几个人的好奇:这位相貌老成文静、衣着整洁不似江湖术士的先生在弄什么玄虚?
好,取得良效,吴蕴初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汤碗浅尝了一口后,便大口地喝了起来,喝了两口后,又啜嘴咋舌大有其味美不胜收之概。
同桌对面的一年轻人忍不住好奇,便开口问道:
“喂,侬往汤里做了啥法,好香啊?”
吴蕴初笑而不答,将那魔法无边的小瓶,对准那年轻人的汤碗抖了抖,而后说:
“侬阿品品看!”
年轻人却起了疑心,怕这位表相斯文的人乘机给他下上什么毒药,拒不肯一尝。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精明的王东园眼中,他深信这位斯文的先生不会害人,也深知在这大庭广众中也没人敢无端害人,便凑上去要尝一尝。待喝了一口吴蕴初的汤后,品了品滋味,不禁脱口叫道:
“好!好!好味道——你再买一碗吧,阿拉付钱,这碗就归阿拉吧!”
吴蕴初说:
“先生何必客气,再来一碗归你,我给你放点儿这东西就是。”
王东园移桌相就,喝着吴蕴初给他兑好的汤,赞不绝口,当得知这位先生就是吴蕴初后,恍然地叫道: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就是炽昌的吴厂长,有名的化学家,久闻,久仰!是阿拉有眼不识泰山,先生见谅,先生见谅!”
一番逊让后,王东园又报上姓名,说:
“是先生研究得与“味之素”一样的东西吧?何不办一个工厂?”
吴蕴初点头说:
“你很识货!这正是我研究的足可与“味之素”抗衡的东西,我也正是想用这东西将日本的“味之素”挤出去,将他们赚去咱们的白花花的银子夺回来!”
王东园听了连声叫好,在得知吴蕴初尚缺乏资金后,主动提出介绍他的老板张逸云与吴蕴初合作。
王东园是位办事功效很高的人,张逸云也是个爽快的业主,第二天便约了吴蕴初仍在聚丰园中相见。有关资料记载,他们这次聚会是这样的:宾主相见,略事寒暄,两个饱学的读书人又极为投合,便已一见如故了。张逸云起身拦住欲叫菜的吴蕴初说:
“今天咱俩谁也别请谁,合伙作东:我出饭菜,你出调料,公平合作如何?”
吴蕴初开怀大笑。
尝过经吴蕴初加料的汤后,张逸云喜形于色,连赞此品绝不稍逊于“味之素”,吴蕴初更是兴奋异常,说:
“您使我相信,我的实验目的是达到了,至于更大的目的,就需要先生您支持了!”
张逸云正色道:
“吴先生,我辈读书人岂不知民族兴亡的道理?您有话尽管直说吧,可是要阿拉合作?”
待吴蕴初点头后,又道:
“阿拉出钱,你出技术经营就是,你开口吧,先要好多?”
吴蕴初说:
“就请先出五千银洋吧!”
于是,两下里相见恨晚,一拍即合,决定共办一个生产如同“味之素”一般的调味品厂。
第一步资金到位,两东主便议起了厂名与品名。
一个企业及其产品的名称也是重要的经营要素,不仅关系到是否吉祥,更重要的是响亮与否的市场心理效应,关系自是重大。因此吴、张二人研究得十分认真,而张逸云则于此事甘为参谋,很是尊重吴蕴初,吴蕴初也不负其望,名字起得甚合其意。先是产品的名称,吴蕴初经过一番熟虑后,说:
“阿拉以为,国人素以‘精’字来名状上品,最美好的称‘精华’,最上乘的称‘精品’,最香的香水称‘香水精’,最甜的东西叫‘糖精’,咱们的东西不愧为‘精’,故也取这个“精”字;另外,本品是为了调味之精品,而日货又以‘味之素’通行市场已久,用一‘味’字,不仅道出其用,也可搭上‘味之素’,因利乘便,兄以为以‘味精’名之如何?”
张逸云点头称是,连说:
“好!好!既与日货搭上界,利于销售,又独具一格,使人一闻便知为调味精品,便思精美之味,是极!是极!”
吴蕴初欣慰地呷了口茶,缓缓地放下杯子说:
“这‘味精’二字,又使我产生了一些遐想:它是提炼自植物蛋白,是素的,却兼有鲜肉之美。佛门之徒,食素已惯,必更喜欢,乐于享用。佛在天堂,供佛所用的珍馐美味自也多集中于天堂之上,天上的厨当为世人信佛吃素人向往的庖厨。咱们的厂子就叫它‘天厨’好了,进了咱们厂子,就使人如入天上的庖厨,不待功果圆满,就可享得天上的美味!并且将商标也与佛门搭起界来,采用佛手为图,张兄以为如何!”
张逸云拍掌称绝道:
“妙极!妙极!你何止是位大化学家,简直也是位大学问家,鄙人望尘莫及,这‘天厨’可太妙了!佛手御天厨,令人向往不已,放心,放心,有您这等高才,阿拉坚信天厨味精厂一定办得成人间天厨!”
继而,吴蕴初连产品的包装装潢也设计出来了,他说:
“‘味之素’是享誉已久的商品,抄袭一点它装潢的长处亦无不可。比方那分装的小瓶子,看上去薄薄的偏偏的,不仅雅观,也似很有容量,其实容量并不大,是大为可取的。至于外观色调,即着佛气,则应以素雅为主色调,蓝黄二色就是净素的标志,可作为净界上气的象征,以为商品包装的基本色调。”
张逸云自也赞同。
大事已就,吴蕴初便四处紧张地筹备。很快,在唐家湾蓝维霭路(今肇周路)的福源里租了两间房子,紧接着又迅速购置齐全并安放好仪器。一切因陋就简,于聚丰园奇会后不到两个月,即1923年夏初,就开工生产了。由吴蕴初夫妇共同上阵把关、主持,雇了七八个工人参与劳务协助,完全是家庭手工生产规模,月产味精500磅左右。然而,这个厂房低小,设备简陋,从业人员很少的家庭手工业型的企业,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生产味精的厂家,不仅首创,填补了产业的空白,具有不可泯灭的历史意义,而且正是它,就凭着那近于原始的生产手段,极小的规模,硬是将历史长久、设备精良、生产手段先进的日商“味之素”击败在脚下!
味精之所以能在市场上很快地强过“味之素”,有其两大原因:一是成本作用,二是心理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