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跻身秦廷,语激昭王
范雎到了咸阳后,没有机会面见秦昭王,尽管王稽作出了许多努力,仍丝毫无进展。范雎无奈,居于下等客舍,郁郁而不得志。
当是时,秦昭王已在位三十六年,国势强盛。秦军南伐楚国,力拔鄢、郢两座重地;秦军向东,大破强齐;数困魏、韩、赵“三晋”之师,使魏、韩二国俯首听命。秦廷上下人材济济;“四贵”掌权,排除异己;秦昭王深居王宫,又被权臣贵戚所包围。战国时期,风云变幻,在政治舞台上驰骋的谋士说客多如过江之鲫,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分。一时之间,在秦国上层统治集团中,对来自诸侯各国的宾客辩士没有多少好印象,以为无可信者居多。因而尽管范雎用尽心机,还是难以跻身秦廷,一展平生之所学。
无可奈何之中,范雎派人向秦昭王侈报家门,说道:“现有魏国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他要拜见大王,声称秦国危如累卵,失张禄则危,得张禄则安。然非面陈大王不可。”显然,这是故作惊人之举,危言耸听,以期引起秦昭王的重视。然而秦昭王却以为天下策士辩客,往往如此,所以并不理睬。就这样,在焦虑烦躁中,粗茶淡饭,范雎挨过了一年的时光。
然而范雎并不是一个遇有挫折便萎靡不振的人。他知道时机有时需要等待,而时机一旦成熟,便要紧紧地抓住它,争取一举而成功。周赧王四十五年(公元前270年)丞相穰侯魏冉欲率兵跨越韩、魏去攻打齐国,占取纲、寿二地。范雎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打动秦王,从而跻身秦廷。魏冉和华阳君是宣太后之弟。昭王年幼未冠时,宣太后临朝决政,便委任魏冉为丞相,封穰侯,使其次弟为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昭王年长,乃封自己同母弟为泾阳君和高陵君,意欲分宣太后之权。这样一来,宗亲贵戚专权专利,其私家富有甚至超过了王室,使昭王如芒刺在背,有苦难言。这次穰侯欲攻齐国占领纲、寿二地,也是因为二地紧邻穰侯的封地陶,扩充以为己有,其结果势必进一步增强魏冉的实力,助长枝繁干弱,尾大不掉的弊端。鉴于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和一年来对昭王内心世界的了解、分析和判断,范雎果断而大胆地再次上书昭王,阐明大义,直刺时弊而又紧紧抓住昭王的心病。
范雎在信中说道:“我听说英明的君王执政,对有功于国者给予赏赐,有能力的人委以重任;功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昏庸的君王却不然,赏其所爱罚其所恶,赏罚无据,全凭一时感情使然。我听说善于使自己殷富者大多取之于国,善于使国家殷富者大多取之于诸侯。天下有了英明的君王,那么诸侯便不能专权专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明主善于分割诸侯的权柄。良医可以预知病人之死生,明主可以预知国事的成败。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自古以来,舜、禹这样的圣君明主都是这样做的。有些话,在这封信里我是不便深说的,说浅了又不足以引起大王的注意……我希望大王能牺牲一点闲暇时间容我直言,如果我所讲的对于治国兴邦之大业无效,我愿接受最严厉的惩罚。”
范雎的这封信,表达了两点颇为可贵的思想和见地。其一,范雎主张选贤任能,赏罚皆以功过而论,反对用贵任亲,赏罚皆以好恶用之。这在血缘关系纽带又粗又长的早期封建社会里,无疑是难能可贵的闪光思想。其二,范雎抨击了权臣专权的现象,指出了枝繁干弱的危害,这对于加强中央集权,巩固君王的统治地位,是很有见地的说词。秦昭王是个有雄心有作为的帝王,然而王室中显亲贵戚盘根错节,对他厉行富国强兵之大计多有掣肘,这正是他多年来难与人言的一块心病。范雎一语中的,不能不使他为之一震。尤其妙在范雎在信末所传达的含蓄的隐晦之语,诱使昭王浮想联翩,吊起他的胃口;紧接着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有治国的奇谋良策,这样便足以使秦王不得不召见他。由此可见,范雎不但胸藏治国韬略,而且工于心计。
秦昭王见信,果然心动,甚为高兴,传人立谢王稽荐贤有功,派专车将范雎接入王宫。
一个智谋出众的人在机会没有出现时,可以忍受难熬的寂寞;机会一旦出现了,就会煞费苦心地充分加以利用。范雎进入秦宫后,一个出乎常人意料的惊人之举,已经在胸中形成了。范雎过了离宫,佯装不知地走入宫围禁地“永巷”。这时昭王从对面被人簇拥而来,一个宦官快步趋前,怒斥他说:“大王来了,还不回避!”范雎并不惧怕,反而反唇相讥地回答说:“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哪里有王?!”说罢,继续前行不顾。范雎此举,是冒着一定风险的。在封建社会里,向来把王宫和君王看得十分神圣,稍有不恭,轻则治罪,重则杀头。然而范雎的一句表面上看起来颇有冒犯的话,却恰恰击中了昭王的要害,其弦外之音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昭王非但不怒,反而将他引入内宫密室,屏退左右,待之以上宾之礼,单独交谈。
范雎颇善虚实之道,并能恰到好处地一张一弛。他紧紧地抓住对方的心理,越是急于探胜寻奇,我就越是迂回曲折,曲径通幽。昭王施以重礼,虚心地请教道:“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只是“唯唯”虚与周旋,避实就虚,如此者三次。这样既增加了这次关键性谈话的悬念感,同时也于不知不觉间提高了自己的身价。
范雎见昭王求教心切,态度诚恳,便不再故弄玄虚,婉转地说道;“臣非敢如此,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假如周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那么周便无天子之德,而文主武王便不可能成其王业。今臣羁旅之人;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知王信与不信何如耳。”
范雎这番说辞的开场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范雎将昭王比作周文王,周武王,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使谈话得以顺利进行,增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范雎将自己比作吕尚,虽暂处蓬蒿之间,然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辅佐明主而成轰轰烈烈的王业。关键是君王“信与不信”,用与不用。如果有贤才而不用,甚至诛杀,那就等于自贬到商纣这样的暴君了。杀贤误国历来为明君大忌,不但给昭王敲了警钟,也为自己的人身地位争取了安全系数。
接下来,范雎仍然围绕“信与不信”这个话题侃侃而谈:“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然后他列举了五帝,三王、五伯,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等先贤因圣,仁,力、勇而死,说明“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并不足以为恐,而“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
这番慷慨悲壮之词更进了一层,不但披肝沥胆,以情感染对方;而且将自己置之度外,似乎一切都是从秦的根本利益出发,晓之以大义利害,使对方更加信赖自己。
经过充分的铺垫,范雎最后才接触到实质问题,点出了秦国的弊端隐患,水到渠成,令对方信服:“大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谄,深居简出,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难以明断善恶。长此以往,大若国家覆灭,小若自身难保。此臣之所恐耳。臣死而秦治,是究胜于生啊。”
其实,治国之大计远非此一端,范雎不过是以此来投合昭王之心,确立自己在秦廷的地位。只要地位确定了,其他一切便可顺理成章。谋略家们的良苦用心,于此可窥一斑。
因为范雎的“矢”,射中了昭王的“的”,秦昭王十分感激地施之以大礼,将范雎视为知音,推心置腹地说道:“秦国僻远,寡人愚下,先生至此,是上天对秦的恩赐。自此以后,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教寡人,切勿见疑。”
一席话,范雎成功地取信于秦昭王,具备了从政的基本前提,向纷纭复杂的政治舞台迈出了坚实的步伐。
4.远交近攻,固干削枝
不久,范雎再次晋见秦昭王。范雎是颇谙谈话艺术的,他抓住居高位者包括某些有作为的君王大都喜听恭维之词的心理,他首先从对秦之优势的分析入手开始自己的说辞:“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秦地之险,天下莫及。雄兵百万,战车千乘,其甲兵之利,天下亦莫能敌。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用以治诸侯,如同良犬搏兔。然而兼并之谋不就,霸王之业不成,莫非是秦之大臣计有所失吗?”
范雎所言,既使秦王感到慰贴,又使他感到警怵,因而没等范雎说完,秦王便恭恭敬敬地说:“寡人愿闻失计。”范雎考虑到自己初涉秦廷,根基不牢,不敢言内,便先谈外事,借以观秦王之俯仰。他接着说:“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谬矣。齐离秦国甚远,中间隔着韩、魏两国。秦出兵较少,则不足以败齐;如出兵甚众,则首先使秦国受害。假若伐齐而不胜,为秦之大辱;即使伐秦取胜,也只是使韩、魏两国从中渔利、得到好处,对秦国有什么益处呢?远交则可离间他国之间关系,近攻则可以扩大我国领地。目近而远,如蚕食叶,倘若兼并了韩、魏二国,齐和楚二国还能存在多久呢?”
在这段奏议里,范雎明确地提出了“远交近攻”这一明确的战略思想。这是范雎对秦国的杰出贡献,为秦逐个兼并六国最后统一中国奠定了战略基础,而且对后世影响也相当深远,为中国政治、外交思想史增添了重要的一页。魏冉自秦昭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94年)任相以来,应该说对秦国之大业也是有建树的,但在国家总体战略上也有严重的失误,给秦国带来了一定的损失。例如对待“三晋”,魏冉轻视魏、韩两个邻国的肘腋之患,却劳民伤财地跨越魏、韩去远征赵国。当时赵国又处于鼎盛时期,以逸待劳,重创秦师,昭王三十七年至昭王三十八年的秦、赵大战,即以赵奢挥兵大破秦师而告终,使秦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如对待齐国,接连讨伐,虽然双方互有胜负,却并没有得到战略性的胜利,秦国在人力财力上都有较大消耗,魏、韩坐山观虎斗,火中取栗,其结果是得不偿失的。
范雎在“远交近攻”这一策略原则指导下,进一步阐述了秦一统天下的具体设想:魏、韩两国地处中原,好比天下的枢纽,其位置相当重要,应该首先给予重创,解除心腹之患,壮大秦国实力。魏、韩归附秦国后,北谋赵,南谋楚,赵、楚归附,秦国当时最大的敌手齐国必然惧怕,一时不敢与秦争锋。在秦国的国势强大到压倒各国的情势下,便可一个个消灭魏、韩等“虏国”,最后灭齐,一统天下。
秦昭王很赞赏范雎的战略原则和具体部署,高兴地说:“寡人敬闻命矣。”遂拜范雎为客卿,参与国家大政,主谋兵事。两年后,即昭王三十九年(公元前268年),昭王用范雎谋,派五大夫绾伐魏,攻克怀(今河南武陟西南),两年后攻克邢丘(今河南温县东)。
秦国“远交近攻”的原则确立后,范雎及时地为秦昭王谋划“收韩”之策。韩国是当时七国中最弱小的,范雎选中了这个突破口。他首先向昭王分析了“收韩”的战略意义:“秦、韩二国互相交错,秦之有韩,如木之有蠹,人之心腹有病。天下如果有病,最大的隐患便是韩国,因此应该首先收韩。”
秦昭王说:“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
范雎早已成竹在胸,他回答说:“韩国怎能不听命归附于秦呢?如果大王派兵首先攻打并占领韩国政治、经济、交通、军事的咽喉要塞荥阳,便可使巩邑、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上党之韩军不得而下,一举可将韩国拦腰斩为三截。如此,韩见必亡,怎能不听命归附于大王呢?”
嗣后,昭王四十二年(公元前265年)秦果然发兵,对韩采取了一系列攻伐,终于将韩拦腰斩断,致使韩国摇摇欲坠。秦国在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补偿,实力更其强盛,诸侯各国为之侧目。
范雎日益受到昭王的亲信,地位也日益得到巩固,于是他在内政方面开始进行变革,周赧王四十九年(公元前266年),他向昭王奏议道:“臣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秦王。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凭国母之威,擅行不顾者40余年。穰侯和‘四贵’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主。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接着他列举列国臣弑君、子弑父的惨痛教训后,进一步指出:“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恐千秋万岁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司马迁曾说:“天下皆西向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实事求是地说,魏冉在秦国的历史上有着不可抹煞的历史功绩,范雎将其一笔抹倒未免失之公允,反映了他排除异己的私心,然而对于宗亲贵戚的专权和势力的膨胀,昭王早就嫉恨在心,听了范雎的一番义正词严的宏论,一拍即合,自己亦不觉毛骨悚然,再三拜谢:“先生所教,乃肺腑之言,寡人恨闻之不早。”当年,昭王便罢了穰侯的相位,命其回到封邑。穰侯搬家时竟动用了上千辆车乘,奇珍异宝,皆秦国库所未有者。后昭王又驱逐其他“三贵”,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任命范雎为国相,封以应城(今河南鲁山之东),号为应侯。
从此,以秦昭王为首的中央政府的权力更为集中了。这时秦封建割据走向封建大一统,推动了历史的进步。这是范雎对秦最后兼并六国统一中国大业的杰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