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感召】
散文的资源在哪里?在历史中?在书本上?还是在时尚的话语里?最近集中读了徐迅的诸多散文,给我的感觉,散文的资源不是在那些地方,而主要是在山川、河流、土地、天空等自然界,也是在作者的心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时代和生长环境,都离不开自然的滋养。换句话说,你从小喝了哪儿的水,吃了哪儿的粮,呼吸了哪个地方的空气,你记忆的血液里就长期流淌着那个地方的因子,就一辈子与那个生你养你的地方有着割舍不开的情愫。作为一个写作者,你要尊重自己的记忆和情感,要顺其自然,拿起笔来,你当然会写到故乡的一切。写着写着,你就会两眼发潮,不能自已。徐迅也是一样。在徐迅的一篇重要散文《皖河散记》里,他以家乡的皖河为贯穿全篇的主线,目光所及,层层铺展,从水中到岸上,从田地到家园,从近郭到远山,写了大面积的自然景观。在桃花汛的时节,岸边的村庄湿淋淋的,乌瓦白墙显得格外分明。垂柳在塘面点水,野花野草向村里蔓延,成群的麻鸭船队一样从夹岸的桃花影里游过。这时候,乡亲们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肩扛锄头,总愿意在田埂上走一走。而小孩子们则赤了脚丫,喜欢到田沟的泥巴里翻泥鳅,扒黄鳝。深秋,随着天气渐冷,一种大朵的花儿开放了,皖河两岸,遍地银白。那不是菊花,也不是别的什么花,而是棉花。在徐迅的眼里,棉花是一种最富有人情味的花。他给棉花的命名是温暖的花朵。不变的是映在河底的山的倒影,那山是直插云霄的著名的天柱山。烟雨迷蒙,河面上潮濡濡的。黄莺、燕子、水鸟低低飞翔。竹梢树梢向河里滴水。有人伸着长竿在河边垂钓。无数珠状水滴把山的倒影打碎,复合;又打碎,又复合……水有多长,山有多远,水有多深,山有多高。
徐迅不是只描摹自然的物象,他把每一种物象都看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甚至是当成人物来抒写,赋于自然景观以人格的魅力。也因此,徐迅写到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动用的都是真实饱满的感情。“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面黄肌瘦。不提倒也罢了,一提起眼泪汪汪。”读到这几句,我以为徐迅写的是皖河岸边女儿家的命运,不由地心里一动。是的,这样来概括女儿家的命运,已经足以让人生出许多联想,已经够动人心肠的了。接着往下面读,我才知道,徐迅写的是流传在他们家乡的一则谜语,这则谜语的谜底是在河里撑船用的竹篙。徐迅的故乡在南方,他们那里的竹子是很多的。他在一篇长河一样的散文里,专列一章,以“绿竹婆娑”为题写到家乡的竹。哪里有一汪绿,那里就有一大片竹林,其中有翠竹、水竹,也有斑竹。水竹居多,这种竹子的特点是枝干细长,骨节突出,每一枝竹叶都是一字上面顶个人的个字。而竹篙大都是由斑竹制成的。当我知道“一提起眼泪汪汪”的并不是女儿家,而是作了竹篙的“斑竹一枝千滴泪”的斑竹时,我心里热浪一扑,眼睛几乎湿了。试想想,不管是出了嫁的女儿,还是远在他乡的游子,一提起根之所系的娘家,一提生他养他的土地,哪一个能不情感大动,眼泪蒙蒙!一则关于竹篙的谜语,用词那么贴切,那么朴素,用情是又那么深邃,她看似对斑竹的感叹,其实是对人生的感叹,这感叹里寄托着人们对命运遭际的多少无奈和情思啊!
在散文作品里,徐迅多次写到树,这定是出于对树的热爱。树是自然的神经,也是自然的触角,对于自然的消长枯荣,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树有着相当的敏感。徐迅也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比作一棵树,一棵孤立无援的树。其实人类的生成与树木的生成一样,也是万千自然现象之一种。只不过树木对母体是依赖的,对岗位是坚守的,对自然是亲近的。而长了双腿双足的人,难免移动,难免漂泊。徐迅从家乡走出来了,到了县城,又到了京城。他把自己说成是家乡那个村庄那块土地的叛逆者。敢于承认自己是个叛逆者,这本身就隐含着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和回归之意。据我所知,这多年来,徐迅离开妻子和孩子,离开自己温暖的家,一个人在北京生活,是很不容易的。自己洗衣服,有时自己做饭,这且不说。在秋雨绵绵和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还要一个人独处斗室,那种孤独的心境是可以想见的。对于这种生活的选择,徐迅是自觉的。他离开家乡的自然,是为了亲近更多的自然,是为了在更大范围的自然界汲取生命和心灵的营养。我见他在《坛根笔记》里写了北方的雨,写了窗外的银杏树,这说明他已经有了新的收获。更重要的是,他只有离开家乡的土地,只有与那块土地拉开距离,才能进行回望,才能形成回忆和思念,并对家乡的一切进行美学意义上的观照。同时,他接触的自然多了,眼界开阔了,才能形成比较,才能看出家乡自然的特点。应该说徐迅付出了代价,也得到了回报。他对自然感恩,读者也向他感谢。他的获得首届老舍散文奖的作品《一个人的河流》,就是明证。这篇散文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为皖河和天柱山所吸引,抛家舍业,孤身一人把自己交给皖河和天柱山。他拿出自己的积蓄不算,还到处化缘给皖河修桥,给天柱山修路,铺石阶,还创办学校,撰写山志,为牺牲在皖河的抗日将士们修建陵园,等等。他叫乌以风,是山东人,曾就读于北京国立大学哲学系。他本可以做官,本可以在繁华之地过优裕的生活,可他却投入自然的怀抱,一直到老,到死。皖河是出过许多名人的,如******、邓石如、朱光潜、张恨水、严凤英等等。但外来的人义无反顾地献身皖河,更显示出这一块自然的独特魅力,巨大感召力和生生不息的真理性自然法则。
有自然在,我们每个人都不愁找不到自己,也不愁自己没有归宿。徐迅,你说是不是这样?
(本文为徐迅散文集《一个人的河流》序言)
2002年12月15日于北京和平里
【不懈的精神追求】
徐矿作家《喊煤海》文学丛书就要出版了,作为煤矿作者队伍中的一个老作者,我对丛书的出版表示由衷的祝贺,并向徐矿作家群表达由来已久的敬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全国煤矿,徐矿作家文学丛书,是继涟邵作家丛书、平庄作家丛书、鹤煤作家丛书之后的又一套阵容强大、品种齐全的作家丛书。一层层煤构成了煤海,一朵朵花攒成了百花。徐矿作家文学丛书的出版,是徐矿作家多年来创作成果的丰厚积累,也是对徐矿作家创作实力的集中展示。这对徐矿集团,乃至全国煤矿文学界,都是一桩值得铭记的美事。
我和徐矿作家群的大部分骨干作者差不多是同龄人,我们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几乎同时起步。因一个煤字相连,加之我以前长期在煤炭报副刊做编辑工作,养成了关注煤矿作者的习惯,所以只要发现他们的作品,我都要看一看。每看到他们有好的作品问世,我都为之欣喜。几十年过去,煤炭工业沉沉浮浮,走过了一条并不平坦的路。在此期间,煤矿作者有的离去了,有的搁笔了,有的为生计所累,面露无奈之色,整个煤矿文学创作给人以风疏星稀之感。在这种情况下,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徐矿作家的作品,我不无疑虑地想,这帮哥们儿是不是也不写了呢?是不是也放弃了文学创作呢?然而事实表明,我的疑虑是多余的。忽一日,我看到了徐矿作家新发表的作品。又忽一日,我又看到了徐矿作家的作品在刊物上赫然登出。如果他们的作品发在地方刊物上,我不一定看得到。他们的作品是发表在北京在全国有着广泛影响的文学刊物上,我很快就看到了。他们的作品一经发表,就受到了好评,赢得了读者的喜爱。由此我知道了,不管风怎么变,云怎么变,徐矿作家追求精神高度的志向没有变。写作,是内心的需要,是写作者的尊严所在。在物质主义泛滥的时代,他们不容许自己的精神处在平庸的状态。通过持续写作,他们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品位,维护了写作者的尊严。作家是精神自治者。通过精神创造,他们满足了自己的心灵需求,有效地安顿了自己的灵魂。一个人要对别人和社会有价值,首先他自己必须有价值。徐矿的作家们在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同时,也实现了对他人、对企业和对社会的价值。
我注意到,不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报告文学等文学体裁,徐矿作家所写的大都是矿工生活。他们从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出发,忠实于自己的所感所思,都是文学创作上的诚实劳动者。他们或挖过煤,或搞过掘进,大都在煤窝里滚过爬过。他们深知,没有哪一种生活比矿工的生活更深刻。这种深刻体现在矿工要穿越大地,穿越黑暗,一点一点向地下的世界掘进。头顶那光明的矿灯,就是矿工的心灵。这种深刻还体现在采矿是危险的工作,矿工要越过死亡,甚至要越过一个个亡灵,在大地的深处才能采到火种。他们每天的旅途是往下走,精神是往上升。最深即是最高。徐矿作家抒写矿工的生活,其实也是在写自己。利用文学的神奇机制,他们把自己的故事当作所有人的故事展现出来,也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写。正是在自己和矿工的结合上,他们不断丰富着创作资源,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心灵世界,并代表矿工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
新时期以来,各种文学思潮纷至沓来,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矿作家的创作心态是沉稳的,他们没有跟风,没有随波逐流,没有左右摇摆。有人做花活儿,有人卖水货,有人搞荒诞,有人玩魔幻,而徐矿作家扎扎实实,走的是现实主义的路子。他们只写自己所感到的东西,创作是及物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可信,充盈着饱满的情感。徐矿作家群是有责任感的作家群体,他们视文学是具有社会影响力的精神现象,注重文学的伦理精神和道德关怀。但他们的创作与狭隘的功利主义无关,超越个人得失的精神追求远远大于名利对他们的吸引。我没有听说徐矿的作家向别人拉精神赞助,更没有见到他们炒作自己。他们宁可寂寞,也要坚守文学的立场和作家的情操。我一开始说愿意向他表达由来以久的敬意,主要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这一切源于徐矿作家整体性的自信。他们的自信来自徐州这块文化底蕴丰厚的土地。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他们坚信,只有向民族文化、民间文化学习,注意借鉴传统经典,才能写出具有中国气派和民族特色的作品来。他们的自信来自内心的强大和坚毅。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良知和艺术判断,在他们所创造的艺术世界里,作者才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同时,从徐矿走出的优秀诗人和优秀小说家,也从心理上支持着他们的自信。自信,是一切信仰的心理基础,也是成熟作家的必备条件之一。我有理由相信,以《喊煤海》这套丛书为新的起点,徐矿作家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2008年7月16日于北京
【保持心安】
这个材料我本来打算写成小说,受朋友之约,把它写成随笔算了。随笔的意义有时也不见得比小说小。
一个小伙子,搭帮老乡的装修队,在京城打工,搞家庭装修。秋天,在给一户人家装修时,发现这家很富有,家里装修得很豪华。装修完成后,这家的女主人却对装修质量横挑鼻子竖挑眼,推三拖四,不按时付钱。这时,小伙子的母亲生病了,家里急着用钱。无奈之际,小伙子就铤而走险,熟门熟径地到这户人家偷钱。他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在外地办公司,极少回家。这家的女主人在一家报社上班,白天一般也不在家。要是被邻居看见,他就说他回来搞返修。在他撬开门进入内室,正翻箱倒柜找钱时,不料女主人回家来了。女主人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冲上阳台,大声喊抓小偷,抓坏蛋。小伙子头一蒙,知道自己完了,偷钱不成,被人抓住还得蹲监狱。情急之中,小伙子上去捂人家的嘴,把人家往室内拉,并掐住人家用以出气和发声的喉咙系子,一股劲把勇于保护家庭财产的女主人掐死了。
背负着命案,小伙子毁了身份证,化了姓名,日夜兼程,逃蹿到黑龙江东部的深山区里去了。那里开有不少小煤窑。小煤窑经常出事,对窑工的需求量很大。加上窑主对民工的身份审查不是很严,小伙子就在一家小煤窑当上了挖煤工。
可以说小伙子表现得相当好。每天,他都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有时窑下人手不够,他还打连班,一干就是二十多个钟头。危险的地方,别人往后退,他却冲在前面。他认为他的命已经没有了,现在的命是借来的,活一天,赚一天,管它什么危险不危险。窑工们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干活,人人都说,他的表现比劳动模范还劳动模范。小伙子显得很谦恭,谁夸奖他,他就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因他吃苦耐劳,人缘又好,窑主想让他当采煤队的副队长。小伙子态度很坚决,说啥也不当。他想到了,当了副队长,开会的机会就多些,有时还要出头露面,那样会给他的处境增加危险。他说的理由,是他怕得罪人。他还在窑主面前哭了,说老板只要看得起他就行了。
小伙子不吸烟,不喝酒,不赌钱,不嫖女人,也不到镇上逛商店。他下了班,就到地窝子里闷头睡觉。睡醒了,顶多借工友带去的小说看一看。到了时间,他又去下窑。一两年时间,他攒下了一些钱。有人向他借钱,他不拒绝借给人家。他想,当初他母亲生病时,他要是能借到钱,就不会去冒那么大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