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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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安(3)

启亮没有停留在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和享受上,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余,他还参与了对文学作品的实践和创造。我们都知道,看和写不是一回事,好比站在田边看插秧和跳进泥水里亲手插秧不是一回事;到井下参观和矿工挥汗采煤也不是一回事。“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只要在《人民日报》等报刊看到启亮“躬行”的成果,觉得眼前一亮,都会立即捧读。大概受到时间的限制,启亮发表的作品并不多,但他的每一篇都是由感而发,有着饱满的情感,独特的思索,扎实的质地,与自己的心灵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散文《母亲蒸馒头》里,启亮说他母亲蒸出的馒头又大又白,又香又甜,任何别的地方的馒头和机器做的馒头都不能与之相比。他们兄弟姐妹都爱吃母亲蒸的馒头,热馒头一出锅,他们不就任何菜,拿起来就吃,很快就能吃掉一个到两个。启亮回忆起过去的日子。因他家人口多,劳力少,生活困难,一年到头多是吃玉米面、地瓜面等粗粮,很少能吃到白面馒头。但每到过春节,母亲千方百计也要蒸几个白面馒头。有一个细节,读得我不禁眼湿。启亮写道:“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母亲从来就没吃过一个白面馒头,她甚至在吃那种‘双色龙’时,也把外面包着的一层白面塞进我们嘴里,而自己只吃里面的粗面。”看着这样的细节,我自然联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和白馒头的一些往事。在我们老家,把白馒头叫白馍。我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白馍的散文,看来不能再拖了。

启亮有一篇谈书生气的随笔,也让我读来颇有同感。他遇到工作调动时,每每有好心的同事提醒他,要少点书生气。这是因为不少人认为,书生气是一种只知读书、不谙世事、不善变通的气质。书生气多了,在复杂的社会上是要吃亏的。启亮不这么认为,回顾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涉世经历,他觉得书生气是一个雅致的词语,它与知识、学问、儒雅、正直连接在一起,反映的是一个人的人生哲学和处世准则,也是一种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多一点书生气,也许能多一点徐徐清风,多一点清朗之气,多一点真实和正义。因此他的结论是,书生气不能轻易丢。

就启亮的本职工作而言,他事业成功,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且他家庭幸福,孩子也有出息。也许有人会说,任启亮不写东西也是可以的,何必再点灯熬油地跟文学作品较劲呢!而我一直对启亮的写作持赞赏态度,我能够理解他的用心和追求。像任启亮这样担负着一定领导职务的人,很多人只有外在生活,少有内在生活;只有物质生活,少有精神生活。启亮在安排好外在生活和物质生活的同时,同样重视内在生活和精神生活,不断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并把内心世界落实下来,形成一件件文学作品。启亮很清楚,他写作的过程,就不是断寻找自我的过程,同时也是不断反思甚至是反省的过程。通过反思,反省,使自己得到修行,不断完善自我,以使人性更善良,心灵更高贵,道德更高尚,情怀更慈悲。

启亮与我弟弟同岁,我也权且称启亮为老弟吧。我相信启亮老弟的作品以后会写得更多一些。

2013年1月13日(农历龙年腊月初二,本人的生日)于深圳福田

【写作的天赋】

郭永跃起了个笔名,叫水土。一个写作者,除了本名,再起一个笔名,也是一件郑重的事。它起码带有一点宣告的性质,宣告着作者的人生志向和持久写作的决心。可是,见面时我还是叫他永跃。初认识叫他永跃,现在还是叫他永跃,二十多年了,习惯了。若让我改口叫他水土,恐怕于我于他都不大适应。

那时,我在《中国煤炭报》副刊部当编辑,永跃是给我写稿的作者。我当编辑时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当天的来稿当天看完,能用则用,不能用的写点意见退还给人家。大概是1989年的下半年的某一天吧,我从当天的一摞自由来稿中看到了郭永跃的一篇小说《炸窑》。这篇小说看得我心里一动,当即在稿首一角用红笔写下“可编”二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郭永跃的小说,郭永跃当时对我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可给我的感觉,郭永跃是一位有着文学天赋的作者,说不定日后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作家。我不仅请美工给小说画了插图,把小说发在文学版的头条位置,还为小说写了一则“编稿手记”。“编稿手记”是一个短评,取对小说的推荐之意。在短评中,我倒没有对作者的文学天赋多说什么,主要说的是小说的思想性,并强调了生活对小说创作的重要。多年来,人们不大说天赋,好像一说天赋就是唯心主义就是先验论。其实天赋的确存在,而且很重要,可以说一个作者的文学天赋对一个作者所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换句话说,天赋是一个作者从事文学创作的前提,是先决性条件。没有这个先决条件,后天的条件很可能是无效的。比如在地里播下一颗花种,才有可能长出花来。如果你播下的不是花种,而是别的什么种,不管你怎样施肥,怎样浇水,恐怕也难长出花来。现在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发现有的作者缺乏文学创作的天赋,因碍于面子,怕伤害到人家的自尊,就不好意思把实话说出来。我们往往含糊其词,甚至鼓励人家继续写下去。这实在是出于无奈。聪明的作者应当明白,当别人一再肯定你创作勤奋时,或许还有别的话没说出来。这个话十有八九是对你创作天赋的疑虑。

郭永跃的文学天赋无可置疑。这个不用我多说,他自己也不必说,他的每一篇作品都会争着举手,踊跃发言,替他把话说出来。我不敢肯定《炸窑》是不是他的处女作,我只知道,永跃以这篇小说为发端,陆陆续续写了不少小说。他写了短篇写中篇,写了中篇写长篇,每种体裁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谈永跃的小说,不能不提到他的短篇小说《村里有台拖拉机》。这篇小说在2001年曾获得过德国“歌德学院特别奖”。据我所知,中国作家获得这个奖项的,郭永跃是第一人。获奖小说也是中国作家所获该奖的惟一一篇小说。永跃能得这个奖,很让我感到意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在众多中国作家中,永跃出道不算早,知名度也不是很高。这种国际性的奖项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呢!不意外的是,德国人评奖严谨,这篇小说的确不错。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小伙子的恋人却成了本村另外一个男人的老婆。夺走小伙子恋人的不是爱情的力量,是拖拉机的力量。因为村里买了一台拖拉机,那个男人是拖拉机手。小说以象征的意味,表现了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对人类感情的压迫和伤害。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全球性发展和传播忧心忡忡,他认为,“技术对整个地球的无条件统治,使人类面临一种不可抗拒的危险。”永跃的这篇小说表达的正是人类在现代技术面前所遭遇的困境,因而具有了概括性和世界性。也因此,小说能够脱颖而出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天赋来自遗传基因,是自然的禀赋,是与生俱来。不仅是文学,其它各个艺术门类,如音乐、舞蹈、绘画等。如果没有天赋的支持和参与,都是不可想象的。我个人认为,我母亲就具有文学天赋。她看待事物的目光有文学的目光,感知生活的态度有文学的态度,她的天性里有一部分是文学的天性。母亲给我讲的故事,我几乎都能写成小说,因为故事里含有文学的因素。而别人给我讲的故事,能变成小说的则很少。可惜我的母亲不识字,她一篇作品都没有。她要是有一定文字基础的话,也许写小说比我写得好。我这个意思是想说明,人仅有天赋是不够的,必须有后天一系列条件的加入,天赋才能发挥出来,天赋才能变成人赋。这一系列条件起码应包括文学的功力、真切的热爱、沉静的心态、生命的投入,持续勤奋的劳动,等等。我希望永跃努力努力再努力,把自己的文学天赋充分发挥出来。

2010年5月12日于北京和平里

【心灵的景观】

我不大写游记。曾当过二十多年记者,国内各地我几乎跑遍了,风景名胜也看了不少,可我想不起自己写过什么游记。这些年,海外的国家我去过二三十个,回来虽然写过几篇东西,不过是记人和感怀之类,严格说来,亦算不上游记。我也有过写游记的想法,仅是想想,就放下了。我担心写不好,停留在“到此一游”的层面上,写了跟不写也差不多。

吴晓煜先生是一位勇者,他知难而进,敢于挑战自我,并向游记这种体裁发起挑战。他陆续写了几十篇“华夏行记”,还写了几十篇“海国旅行记”,林林总总二十多万字,构成了一部游记文学的洋洋大观。我虽说不怎么写游记,但对游记还是爱读的。足不出户,便可饱览天下风光,岂不是一件快事!在2010年中伏天,我集中阅读了晓煜先生的游记,读得我兴致勃勃,心驰神往,似乎每天都在做逍遥之游。窗外溽热难耐,心中却似清风阵阵,水波荡漾。

一个地方,不管是人文景观,还是自然景观,之所以能成为旅游目的地,必有吸引人之所在。而那些地方去的人越多,越被客观化,主观的东西越难以进入。或者说那些地方阅尽人间沧桑,态度是矜持的,冷静的,拒绝一切熙熙攘攘的集体观光,只对个别孤独的行者才稍稍有所接纳。吴晓煜深谙这一点。他说,在任时,他趁外出工作之余,也看过一些地方,因有人陪同,心中不安,“故匆匆忙忙不过是走马观花而已。”直到卸任之后,他采取自费自助游的形式,才兴之所至,足之所至,心之所至,优哉游哉,开始了真正的旅游。在《扬州的绿与春》里,我仿佛看见他独自一人在潇潇秋雨里游“冶春园”的情景。一路的翠竹、垂柳;满目的青草、繁花;还有小桥和绿水等,迎面而来的自然景观都被他轻轻揽入怀中。此时他的心是宁静的,怡然的,那些美景自然而然与他形成了交流。“秋千架上春衫薄”,秋日里却体会到春意,这就有些意思了。他的结论是:“春在身外,亦在心中。对于春你怎样理解,春就是什么样的。心中有春,则春常在。”如此颇具哲理意味的心得,便是主观的作用了。

我个人的看法,全世界参与旅游的人很多,真正的旅游者却很少。不少人到了一处名胜古迹景点,选了一个角度,照了一张相,“立此存照”就完了。他们对名胜古迹的来龙去脉所知甚少,又不愿深究,到那里不过要证明自己去过那个地方,不过是应付一下自己而已。而吴晓煜是真正的旅游者,不管到什么地方,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每到一地,他都是事先阅读有关书籍,带足有关资料,把“功课”做好。因为有了“发现”的眼睛,他的“看法”就不是一般化的泛泛而看。他不仅看到了表面,还看到了深层;不仅看到了现状,还看到了历史;不仅看到了物,还看到了人;不仅看到了人,还看到了情。如诸暨西施故里之行,他笔下的浣纱少女西施,似乎正穿越兵戈相向的历史时空,娉娉婷婷地向我们走来。我们看到了西施的美,还知道了西施贫寒的家境。那么一个弱女子,在男人们争权夺利的争斗中,被当成工具和手段利用,尊严受到践踏,身体受到蹂躏,命运充满悲情,实在让人扼腕。对西施的故事,吴晓煜在文章中总结了四条,条条鞭辟入里,都是肺腑之言。

游记作为文学作品之一种,也需要主体和人物。这个主体和人物不是别人,主要是作者自己。作者的主体意识强了,所写的游记才能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才能区别于别人的游记。对于这一点,吴晓煜有着相当清醒的认识。正如他在此书的前言里所言:“绝不人云亦云,随帮唱曲,哗众取宠。所记者多为他人所未写者。别人记录较多者,我则尽量不写或少写。”他笔下的许多篇章,既有“我注六经”,也有“六经注我”,读来的确让人耳目一新。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悲剧,因那首烩炙人口、流传千古的《钗头凤》令世人倾倒,也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前往沈园寻迹凭吊。吴晓煜先生也到沈园去了,并有专门篇章,以《令人扼腕的爱情悲剧》为题,写到了陆、唐以及陆的母亲。他一反人们对陆游的同情,对陆游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辞。他认为陆游性格懦弱,对唐琬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甚至对唐琬的哀怨而逝是负有责任的。吴先生还是把笔锋指向了陆母,对陆母处心积虑地拆散儿子和儿媳的婚姻做了深入的心理分析。至于吴先生是怎样分析的,这里就不再引述了。反正读了他的分析,我是由衷的信服。

读罢晓煜兄的游记,掩卷回味之余,重新激起我写游记的欲望,说不定哪一天,我向晓煜兄学习,也写一篇游记试试。

2010年8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