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煤诗是郭安文这部诗集的重要组成部分,谈他的诗,不能不涉及到他的咏煤诗。世界上的物质千种万种,不是任何一种物质都可以入诗。而煤,仿佛天然与诗有一种投合的东西,仿佛蕴含着与生俱来的诗意,值得诗人反复吟咏。郭安文长期在煤矿工作和生活,是从煤矿成长起来的诗人。从他的诗里可以看出,他一定对煤久久地注视过,深深地探究过,细细地琢磨过,不然的话,他的咏煤诗不会写得如此深情而别致。以手拈煤,以目观煤,以心怀煤,郭安文思索得最多的还是煤的生与死和死与生的问题。不可否认,埋藏于地底的煤是一种化石,它证明着古树之死和恐龙时代的终结。可是,煤真的是一种死的状态吗?煤既然死了,她为何还有一腔的热血呢?为何还有满腹的热量呢?那么郭安文认为,煤的存在是另一种生存状态。在一首诗里,郭安文一连用了七个“有时候”来说明煤性的丰富性。煤是一种积累;一种爆发;一种生命的反击。煤是梅花菊花杏花;是杨树槐树柳树;是春天里藏在水底的阳光;是埋在心底的一个滚烫的故事。哦呀,这是一连串多么美好的意象!
诗人以他的诗心,表明煤的存在是生。而他不得不承认,煤的生是向死而生,煤一旦投入火炉,便很快化为灰烬。从这个意义上讲,煤从被采出,到被点燃,生命何其短暂!其实,人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呢!宇宙永恒,天地无限。与宇宙天地相比,人的生命过程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如何把握有限的生命,并实现人生的价值,这是人类永远必须面对的问题。郭安文以煤喻人,给出的回答是:“认识了煤,就认识了由生存到燃烧再到升华的全部意义。”
2009年5月6日至7日于北京和平里
【追求完美】
初秋,一个空气透明的周日午后,我收到吕秀芳的一条短信,说她在新出的《散文选刊》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散文。可巧,我也正在读她的散文集,便给她回了短信:“我也正在拜读秀芳的美文。”吕秀芳的散文的确有着美文的性质,一路读来,面前如鲜花遍地,满目明媚,既悦目,又悦心,得到的是美的享受。
吕秀芳有一篇散文叫《红棉袄》,写的是母亲为她缝制棉袄的事。红棉袄是年逾古稀的老母亲在去世前特意为她缝制的。袄面是母亲年轻时珍存下来的面料,经过几十年的岁月侵蚀,它的色彩和质地已无法与今天的绸料相比。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母亲执意要用这块面料给她做棉袄。事后秀芳听她父亲讲,母亲一针一线,做得特别精心,一件棉袄做了半个多月才完成。母亲像是拼尽生命最后的能量一定要给女儿留下一样东西。吕秀芳把红棉袄视为牵系她和母亲的精神脐带,视为母爱的象征,心灵的栖息之所。她对红棉袄倍加珍惜,每年春秋两季总要把红棉袄拿出来晾晒,用红包袱皮包好,收藏起来。每当思乡和思念母亲之时,她便取出红棉袄看一看,摸一摸。抚摸着红棉袄,闻着棉袄里散发出的阳光的香味,她像是重新回到了母爱温暖的怀抱,孤苦的心似乎也有了归依。吕秀芳还在散文里写过自己的父亲。父亲戎马一生,却儿女情长。有一次她回家探亲,年过八旬的父亲为接她硬是在寒风中站立了两个多小时,任谁劝他回家他都不听。见到秀芳时,父亲禁不住地流泪。但父亲羞于在女儿面前流泪似的,掩饰他把流泪说成是他的老毛病,一边用手帕擦眼泪,一边说:“老毛病又犯了,止不住,流一会儿就好了。”散文世界是情感世界。在这类散文里,吕秀芳主要写的是情感之美。
生命源于自然,吕秀芳对自然美有着深度的热爱和相当的敏感。她喜欢听雨,喜欢观雪。她愿意站在高处遥望广阔的原野,愿意一个人静静地仰望星空。她对一花一草都充满好奇,对一鱼一虫都关怀备至。从平房院落搬到六层楼上,她曾因从此接不到地气而怅然若失;墙外空调外接管上不期然来了一对小鸟,她也曾为小精灵的到来骤起欢心。自然滋养了她,她用自己道法自然的散文回报了自然。
我们看世界,其实是在看细节。如果看不到细节,等于什么都没看到。我们写文章也是同样的道理,闪光和出彩的地方往往在于细节。吕秀芳深知细节对于散文写作的重要,她在不断地、自觉地捕捉细节之美。有一天午后,她在书桌后面坐下,铺开稿纸,正准备写东西,一只被她称为“灵魂的小数点”的小小蜘蛛爬过来了。蜘蛛爬过桌面,爬过稿纸,一直爬到她的左手上。小生命的造访一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兴趣,她不写东西了,就那么把左手张开,竖起,一动不动地做成“五指山”的模样,任蜘蛛在她的手上爬上爬下,吐丝结网。因她观察得细致入微,细得像蜘蛛丝一样细,随后以蜘蛛为对象写成的散文,宛如用蛛丝织成一张网,网住了一系列活灵活现的细节。她充分调动自己的词汇库存,以“垂体旋转”“荡秋千”“高空作业”等拟人化的动词,展现了蜘蛛整个精彩劳动的过程。可以说吕秀芳的描绘比电视上动物世界的画面还具有现场感,和供人想象的空间。
我历来认为,不论写什么体裁的文学作品,都必须有思想参与。一个对现实生活没有思考的人,不可能写出有深度的让人回味的文章。我在吕秀芳的不少散文里也读到了思想之美。比如她在一棵盆栽的石榴树下发现了一株新生的石榴苗,为了让小苗得到更多的阳光和养分,她另取了一个花盆,把小苗移栽进去。她对小苗的呵护不可谓不精心,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小苗还是枯萎了。她顺手把花盆连同死去的小苗放到了窗外的阳台,等于把小苗“在视野和记忆中删除了”。然而,让她想不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小苗竟重新发出了嫩绿的新芽。小苗置于死地而后生,这让秀芳十分欣喜。如果散文写到这里收笔,虽然也算完整,但似乎还少点什么。秀芳最后感慨地对小苗说:“我放弃了你,可你自己没有放弃自己。”这句话读得心里一明,是呀,自救者人救,自助者人助,无论何种事物,重要的在于自己不放弃自己。正是这句点睛之笔,使文章焕发出哲思之美,并使文章的意境得到升华。
我还在秀芳的散文里读到了文学之美,人性之美,宁静之美,以及忧郁之美、伤怀之美,等等。吕秀芳说她在追求完美。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她的眼睛是发现美的眼睛,她的心是创造美的心。发现与创造相结合,她为读者奉献了一个个美的世界。吕秀芳是有潜质的作家,我们有理由期望她放开视野,走出情感自足的状态,写出更厚重,更有份量的作品。
2009年9月22日于北京和平里
【自我开采】
我有一部长篇小说,主要写煤矿上一个农民协议工的命运。我的老乡钱海山,刚到煤矿挖煤时也是一个农民协议工。小说主人公的命运是一场悲剧,好不惨然!而海山的命运比小说人物的命运好多了,可以说好到天上去了。海山不仅由农民协议工转成了国家正式工,还一步一步当上了宣传部的宣传干事,记者站的新闻记者,现如今还成了某文化公司的总经理,真是好生了得!这是因为,海山不仅会开采煤,还善于开采自己,不断挖掘自己的潜力。开采自己的说法不是我说的,是海山自己说的,他有一首诗的题目就叫《开采自己》。海山采煤用的是镐是锨,开采自己用的是一支笔。他开采煤是外向的,开采自己是内向的。可以说笔是海山手中的武器,他用笔为自己开辟出一条人生的道路。
海山曾对我讲过,他喜欢写信。他给人写的信打动过别人,曾两度在关键时刻使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信的作用让海山对自己的信产生了自信。海山心里明白,所谓信的作用,其实是情感的力量,是文字的魅力,在于写信者必须有一颗诚实的心。不妨说,信与文学作品有诸多相通之处。很难说海山是在写信时发现了自己的文学天赋,还是有意识地在信中展示自己的文学才能,反正他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海山四面出击,既写报告文学、人物特写,也写散文和诗歌。他给我送来厚厚三大本子打印稿,加起来恐怕有一百多万字吧。
不瞒海山说,他写的报告文学我没有看。我认为这些年来报告文学这种体裁已经发生了变异,很难看到好的报告文学。我主张,判断一个作者的写作态度、思想水准和文字能力如何,还是先看看他的散文好一些。因为散文写作的规定性要求作者必须有真性情的参与,不能掖着藏着,更不能耍滑头,玩花活儿。我把海山的散文全部读完了,他的散文没让我失望。特别是他写父亲的两篇散文,和致儿子的一封长信,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在一篇《儿曾嫌父丑》的散文里,海山回忆说,因为他们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有一段时间,他对父亲非常抵触,甚至恨父亲,连父亲剃个光头他都反对。以致父亲在他面前变得缩手缩脚,跟他说话先要看他的脸色。在一个突然下起雨夹雪的寒冷日子,父亲到学校给上中学的他送棉衣,都不敢进他的教室。等别的同学纷纷穿上家长送的棉衣,并打起雨伞走出教室,他的父亲才从某个墙角后面转出来,给他送上棉衣。此前父亲一直在雨雪地里站着,胡须冻成了冰凌。然而,他不但拒绝穿父亲送的棉衣,还叱责了父亲,一头向雨雪地里跑去。父亲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他就是不让父亲追上他。结果他被冻病了,当晚又是咳嗽,又是发烧。还是父亲刨药熬汤,给他发汗,才使他的病情有所缓解。回忆起这一幕,海山异常懊悔,悔不该那样对待自己的父亲。他总结道:“父亲是一件粗布棉衣,实实在在,平平淡淡,但可以温暖人,温暖一个人的一生。”从这篇散文里可以看出,海山不仅在进行自我开采,他还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在进行自我解剖。人是需要有一些忏悔精神的,海山的这篇散文充满忏悔之意。
我和海山是真正的老乡,从我的村庄到他的村庄还不到十公里。海山写散文使用了一些我们那里的家乡话,读来让我感到亲切,同时对我也有启发。比如用石灰、黏土和稻壳子把鸡蛋裹起来做成的变蛋,我以前都写成了松花蛋,而海山写的是变蛋。两者相比,还是写成变蛋好一些。因为我们那里的变蛋多是用鸡蛋做成的,变成固体的鸡蛋青上并没有松花。再比如“抱屈”这个词,也是我们的家乡话,它是指一个人心中有委屈。这个词好在抱首先是一个动词,使用“抱屈”比使用委屈生动得多。这个词我也是在海山的散文里看到的。
海山在一篇散文里提到,我曾给他写过两句话,叫“认识自己,找到自己”。不会有错,因为这是我一贯的观点。一个有志于写作的人,如果不能认识自己,找到自己,写作就无从下手。可是,一个人要找到自己并不是很容易,一忽儿是风,一忽儿是雨,一忽儿是云,一忽儿是雾,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处于自我迷失状态。如果连写作的主体都丢失了,我们的心思从哪儿出发呢!海山的人生经历是丰富的,可以挖掘的写作资源很多。在给海山的作品集写序之际,我愿意把这两句话再重一遍。海山若是静下心来,进一步认识自己,找到自己,他的作品有望写得更好一些。
2009年5月10日于北京和平里
【完善自我】
近日,为了参加一个长篇小说的研讨会,我看完了那部由一位外国女作家所写的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说实在话,那部小说写得头绪繁多,枝蔓横生,并不好看。但我带有在研讨会上发言的任务,不得不硬着头皮看。我又比较认真,看得比较仔细,几天下来,看得我头昏脑涨,暗暗叫苦,后悔不该接受这样的任务。
好在我接着读到的是任启亮的散文、随笔集《一路风景》,这本书使我顿感轻松,亲切,愉悦,一路读来,得到的是一路欣赏,一路享受。打个比方,我在读外国人的那部长篇小说时,像是出了一趟国。因语言不通,路径不熟,难免觉得陌生,还有那么一点紧张。而读任启亮的书呢,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家乡的大地上,并接通了地气,看见地也亲,水也亲;树也熟,鸟儿也熟,一切都让人觉得那么踏实,心中不由地涌起阵阵感动。
我和启亮都曾在原煤炭工业部供职,我们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了。除了个人之间的交往,我们还有过家庭聚会。我知道启亮很爱读书,尤其爱读文学方面的书。谈起来,启亮读过的一些书,连我这个专事文学创作的人都没读过。须知启亮在国务院担负着重要的侨务工作,自己所能支配的时间是有限的。但只要能抽出时间,他还是乐意把宝贵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在目前这个实用化、功利化、娱乐化的物质主义时代,启亮对读书有着清醒的认识。启亮写过一篇随笔,题目叫《享受文学》。在这篇随笔里,启亮对一些朋友走上工作岗位后不再读文学作品深表遗憾。在细致分析了有些人疏离文学的原因之后,他认为这些原因不但不能成其为真正的原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才更需要静下心来,深度阅读文学作品。与其它消遣类的通俗读物和音像节目相比,“文学的内涵更丰富,更深刻,当然她也比观赏和阅读其它内容更费力。她要用心灵去阅读和体验,从而她也给人们提供更多的再创造的空间,使人类在感悟生活、认识世界的同时,也能更好地反省和把握人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