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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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安(1)

【常怀感恩之心】

曾听一位老作家说过,想让作家感动不容易。作家做的就是让人感动的活儿,做来做去,已把自己的感情磨炼得很坚强。作家看别人写的东西,一般采取的是理性的态度,甚至是挑剔的目光。哪怕作家真的为一篇作品所感动,他的赞许也会很节制,能说一句还可以就算不错了。也许我还不算是一个作家,我与那位老作家的感觉和看法不大一样。我没把自己放那么高,读别人的作品时还是一个平常读者的心态,还是欣赏的目光。读到动人情肠的好作品,我不知不觉就感动起来,以致得到一次美好的情感历程。我对好作品的判断是感性的,无须多少条件。只要作品里包含的有真实的感情,感情又是独特的,质朴的,是从生命深处发出来的,这就够了,就足以引起我的共鸣。

近日,我读了侯志明的散文集《无家可归》。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玉兰正在开放,柳树已经变绿,春光温馨而明丽。读志明写的母亲,我想到我母亲;读志明写的父亲,我想到我父亲;读志明回忆和妻子刚结婚时的困顿岁月,我眼前马上浮现起我和妻子刚结婚时住集体宿舍的那段日子,等等。刚读了前几篇,我就情感上涌,双眼一次又一次湿润。我抽出纸巾,搌搌眼泪,不由地给远在四川绵阳的志明打了一个电话。尽管打电话前我稍微平静了一下,我听见我的声音还是不大对劲。我没有对志明多说什么,只说正在读他的散文,他的散文写得挺感人的,真的挺让人感动的。

志明写的《我的母亲》里有这样一个细节。上高中时,他住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学校里。有年夏天的一次,因家里没有按时把每月二十斤面交到学校,他被学校点名回家取面。他觉得很委屈,回家向母亲发了脾气,甚至说了家里根本不关心他的气话。母亲说那两天家里太忙,答应第二天就把面送去。第二天下午,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瘦弱的母亲,冒着酷暑,走了二十多里土路,还涉过一条小河,把二十斤面送到了学校。志明记得,汗水湿透了母亲的衣衫,还斑斑驳驳地印在了面袋上。志明后来才知道,当时并非家里忙,而是没有一点粮食了,那二十斤面粉是母亲挨家挨户借了一个中午才凑够的。知道了真实情况后,志明痛上心来,陷入深深的自责。志明的父亲是一位矿工,下班后爱喝一点酒。有一次,还未上学的他,把父亲的半杯酒弄洒在炕桌上。父亲一见,急忙跳上炕,双膝跪着,手撑桌角,嘴贴桌面,把洒的酒吸进嘴里。这一幕让志明深感愧疚,并萌生了长大后要挣钱给父亲买酒喝的想法。就在这年过春节时,母亲给了他四元钱,让他去上商店给自己买一双鞋和一双袜子,因为他的鞋袜早已烂得露了脚趾。然而他没有给自己买鞋袜,见别人在商店里争相买酒,他心里一突,便拿四元钱给父亲买了一瓶酒。他高高兴兴把酒拿回家,父亲不但没有高兴,没有夸他,还骂了他,打了他。父亲骂他是败家子,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喝得起这么贵的酒呢!父亲拎着他的脖领,把他拉到母亲跟前。他的手冻麻了,又心慌害怕,抱在胸前的酒瓶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扑倒在地,哭着想把酒瓶抱住,可酒瓶已经碎了,一块玻璃碴子扎进了他的手背,鲜血立即流了出来。夜里,他在睡梦中疼得哭醒时,发现自己被坐着的父亲紧紧搂在怀里。父亲一手托着他受伤的手,一边亲他的脸。父亲哭了。他知道了父亲的眼泪是咸的。

我在志明的散文集里读出了两个字:感恩。他对父母感恩,对妻子感恩,对老师感恩,对同学感恩,对同事感恩,对山川感恩,对土地感恩,对一草一木,包括自己所受的苦难,都怀有感恩之心。志明的散文集分为多辑,果然,第一辑就是感恩篇。依次是感情篇、感物篇、感言篇、感事篇、感人篇。不管志明写什么,都是由感而发,篇章里都有感恩的意思。可以毫不牵强地说,感恩之情贯穿在志明散文集的始终。

一个常怀感恩之心的人,他的心必是一颗敏感的心,真诚的心,善良的心,悲悯的心,忏悔的心,知恩必报的心。读志明的散文,我突然悟出来,人类的感恩之心,原来是世间一切文章的文心啊!

2008年3月26日于北京和平里

【激情满怀】

云的激情来了,可以下起倾盆大雨。雨的激情来了,可以下得遍地汪洋。风的激情来了,可以吹得浩浩荡荡,摧枯拉朽。雷的激情来了,可以炸得满世界隆隆作响。

人的激情上来了会怎么样呢?或开怀大笑,或暴跳如雷,或引吭高歌,或痛哭失声,或举杯邀明月,或仰天啸长空。激情,是一种激动的感情,强烈的感情,也是一种深刻的感情。

我以为陈小雷就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一个人的性情会有多重性,就我对小雷的印象而言,我坚持认为,翻滚的激情是小雷性情中重要的、突出的一重。

我和小雷曾长期在煤炭系统工作,并一起供职于煤炭报社多年,与小雷接触和交往的机会多一些,知道小雷的激情如含有松油的干柴,如燃点极低的优质煤炭,一经点燃,即熊熊燃烧。有时点燃他激情的是酒。小雷喝酒从不捏着端着,一喝就很干脆,很痛快。几杯酒下肚,小雷的话就多起来了,嗓门也大起来了,满场子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称得上热血沸腾,激情四射。1996年春,我们去扬州参加一个创作会议,回头小雷寄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是在酒桌上照的,小雷夹在我和孙少山中间,他弯着腰,伸着脑袋,双臂分别揽着我和孙少山的肩。好笑的是小雷的脸,他的脸超乎想象的红,红得像涂了一层油彩,又像一盏发亮的小灯笼,和平日的小雷判若两人。有时点燃他激情的是漂亮姑娘。有一次去新疆,途中小憩时,他眼睛一亮,被葡萄架下一个美丽的维吾尔姑娘给吸引住了,姑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让小雷血行加快,有些不能自已。他拿起相机,对人家左照右照不算,还热情地跟人家交谈,并留下了姑娘的联系地址。我那时还在煤炭报副刊当编辑,小雷很快给我写来了一篇散文,题目是《哦,奥依古丽》。在散文中,小雷对奥依古丽纯真的美极尽赞叹之能事,还对人家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有时点燃他激情的是大自然的景观。漫天大雪,涛涛林海,茫茫草原,静静的月夜,都能使小雷顷刻间心潮澎湃。当然,更多的激起小雷感情波澜的还是当今的一些社会现象,这些现象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末和新世纪初,是全国煤矿较为困难的时期,好多矿工的生活难以为继。小雷每每跟我谈起困难矿工家庭生活的一些细节,都情绪激动,以至眼眶里盈满泪水。他多次邀我到吉林的一些煤矿去看看,反映一下矿工艰难的生存状态。因我到更为困难的陕西蒲白煤矿去了,就没有到吉林和小雷一块儿下煤矿采访。这是我的一件憾事。

像小雷这样激情充沛的人,合该去当诗人,当歌唱家,当作家,不然的话,他满腹的情感怎么抒发?涌动的激情怎样宣泄?幸好,小雷拿起了笔,早就拿起了笔,做好本职工作之余,他写诗,写电视剧,写散文,也写小说。他已经出过一本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给他作序的这本书是他的第二部作品集,叫《生命的河流》。我说了小雷是个富有激情的人,这在他的作品集里可以得到充分印证,我甚至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小雷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有感而发,都是激情使然,都有着饱满充盈的真情含量。如《吹口琴的铁匠和他的俄罗斯母亲》这篇作品,是记述他少年时代所目睹的一些往人往事。在大兴安岭一个大雪纷飞的圣诞节之夜,爸爸带他到大个子铁匠夏大爷家参加酒会。铁匠的母亲是一位蓝眼睛的、七十多岁的俄罗斯老太太,人称夏奶奶。酒会进入高潮之际,随着铁匠的口琴响起欢快、优美的旋律,夏奶奶一撩她的紫红色长裙,来到场地中央,接着一个萧洒的亮相,便挺胸展臂,轻盈地舞动起来。激情在闪光,生命在张扬,青春和活力似乎又回到夏奶奶身上,她舞得越来越快,把裙子旋转得像盛开的花朵。此时,夏奶奶的中国儿子夏大爷也吹着口琴跳到场地中央,手拉母亲共同舞蹈。被热烈气氛所感染的人们无不欣喜若狂,一起拍手敲碟打着节拍,喊着叫着为夏家母子欢呼雀跃。可以想见,在偏僻的小山村,那年才十来岁的小雷被那一幕高兴坏了,也感动坏了,以至事过多年叙述起来仍如身临其境,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小雷承认,夏大爷和他的俄罗斯母亲那最为人性化的生命的辉煌一瞬,对他后来乐观面对人生有很大影响,并对他的性格形成起到了一定的“点拨”作用。

满怀激情写作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心到手到,不加掩饰,率性而为,直抒胸臆。小雷的写作也是如此。小雷写别人是这样,写到自己妻子时总该收敛一些吧?总该留有一些余地吧?小雷不,写到自己的妻子时,照样爱意浓浓,禁不住赞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在这部作品集里,至少有两篇作品是以他的妻子作为审美对象的,一篇是《高原流水》,另一篇是《幸福高原》。至于小雷是怎样描绘他的和他一样同属蒙古族的爱妻的,这里就不转述了,给读者留一些悬念吧!

是的,小雷是蒙古人,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遗传基因对小雷热情奔放的性格形成肯定有着先天性的作用。但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长时间作为小雷的生活、学习和工作环境,大自然的陶冶和洗礼对小雷的后天影响亦不可忽视。

也许有人会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写文章没有激情不行,激情发挥太过也不行,往往过犹不及。只有对自己的激情有所节制,写出的东西才更含蓄,更具分寸之美,才更值得回味。然而我觉得,如果对小雷过多的谈节制,就等于让小雷放弃自己的特色,陈小雷也许就不是陈小雷了。

愿小雷青春永驻,激情永驻。

(此文为陈小雷作品集《生命的河流》所作的序。)

2005年7月23日于北京(大暑)

【升华生命】

郭安文有内视的能力,他在写诗时找到了自己。他把抒情对象和自己的人生结合起来,将生命的精华融进诗里,既提升了诗作的品位,又使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

我一直认为,好的作家和诗人都是具有悲痛感的人,都是具有深度悲痛感的人,而且是能够表达深度悲痛感的人。他们悲痛,因为他们有自觉的生命意识,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短暂和不可重复。苏轼的悲痛感无疑是深刻的。“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人生是一个未知数,同样一轮明月,今夜看得到,明年此时就不一定看得到了。这是何等的伤怀和无奈!曹雪芹的悲痛感更是无处不在,贯穿于《红楼梦》始终。“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曹雪芹借少女林黛玉的葬花诗所表达的悲痛,正是全人类共有的悲痛啊!

问题是,当我们知道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我们该如何面对?是整天悲悲戚戚?还是盲目乐观?是纵欲放诞、醉生梦死?还是赋予生命以积极的意义,让有限的生命焕发出应有的光彩?读郭安文的诗,我觉出他的人生态度是向上的,他写出了生命的尊严与亮色。在郭安文的诗集里,有一首《一段柳木支柱的命运》。这首诗以深情的叙事手法,抒写了一段柳木支柱的生命过程。一棵柳树,生长于河岸。流动的河水里有鱼,鱼的鳞是桃红色的。河面上浮着白鹅,白鹅的一朵红顶,如一团小小的火,仿佛能照亮黑夜的眼睛。应当说,柳树所处的环境是美好的,青春之柳过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柳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一个偶然的日子,柳树被人砍伐,取其一段,运到矿井下面作了支柱。从此,柳木没有了鱼和水,没有了梦和鹅,也没有了星星和阳光,柳木固守在一个小小的点上,过的是黑夜复黑夜的寂寞生活。更为悲哀的是,后来煤采完了,人撤离了,而作为支柱的一段柳木却被遗弃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采空区里。这时郭安文怎么办?他是让柳木嗬嗬大哭,还是让柳木一点一点死去呢?郭安文接着写道:“你是永远也回不了那条河了,只是你没有哭出声来。你紧紧地咬住下唇,吸吮着顶板的淋水和潮气,紧紧抓住大地的骨骼和筋脉,让纤细的枝干仍然倔强地长出一枝顶天立地的绿来。”我惊异于柳木所长出的绿,有了这绿,柳木的面貌大为改观,诗作也得到改观。诗人化腐朽为神奇,让柳木置于死地而后生,绿,正是这首诗的诗魂,也是诗人的灵魂所在。

每位诗人都有自己的诗精神。在我看来,这首诗里所传达出的精神就代表着郭安文的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