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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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至亲(4)

【陪护母亲】

今年4月29日,母亲在开封人民医院作了一个大手术。作为母亲的长子,一大早我就与院方分别签了手术、输血和麻醉协议。在手术协议书上,院方写上了三四种有可能出现的严重情况,手术过程中如果有一种情况出现,母亲就有可能在手术台下不来。我把协议条款仔细看过,还是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写的是:“完全相信院方的良好愿望、人道主义精神和医务人员的技术水平,同意手术,郑重拜托!”而后签上了我的名字。

8点30分,两个护士推着手术车到病房来了,接母亲到手术室。在把母亲抬上手术车之前,护士检查了母亲的指甲,并要我把母亲戴的手表、戒指和耳环摘下来,说这些东西不能带进手术室里去。病房里住有七八个病号,加上陪护的家属差不多有20人。那一刻他们都静默下来,神情有些紧张地看着母亲和我。我轻轻地把那些东西取下来。我从没有帮母亲戴过戒指和耳环。为母亲取下戒指和耳环,对我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那些金质的东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身外之物几个字,顿觉心上一沉,鼻子也有些发酸。

母亲被送到12楼的手术室里去了,我和弟弟等人在手术室外面的楼道里等候。据说手术是9点钟开始,到了中午12点,还不见把母亲推出来。手术原定方案是局部麻醉,由于母亲血压升高,临时改成全身麻醉。对于一位老人来说,全身麻醉对病人承受能力的考验更大些,这使等在外面的我们更加忧心如焚,觉得每一分钟都很漫长。

母亲今年76岁了,健康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心脏和气管都不太好。但我们给母亲定下一个目标,说等她80岁的时候,我们都从城里回去为她祝寿。尽管目标明确了,我还是时常担心母亲会突然生病。为此我专门给母亲装了一部电话,过一两天就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母亲的饮食起居情况。农历3月初3,我们老家附近镇上有庙会。在此之前,我给母亲寄了钱,劝她去赶会。3月初2那天,我连着往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想,也许是大姐把母亲接她家去了,她家离镇上更近一些。我给二姐家打了一个电话,把我的判断说给二姐听,二姐也认为母亲可能到大姐家去了。当晚,我乘火车到南方一家煤矿开会去了。我打算会议一结束,就顺道回家看望母亲。第二天到了会上,我还是不放心,晚上接着给母亲打电话,我估计庙会赶完母亲该回家了。不料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人接。这时我有些慌了,心里跳得厉害,预感有些不好。我只好把电话打到村支书家里询问情况。村支书告诉我,母亲得了急病,先是送到县医院检查,按着被弟弟和弟妹接到开封救治去了。我无心参加什么会,与弟弟取得联系之后,我马上驱车赶到开封。经过住院反复检查确诊之后,我们决定给母亲作手术。

直到下午1点,母亲才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母亲被白布单裹着,脸色苍黄,头发纷乱。我和弟弟赶紧接过手术车,把母亲往病房的监护室推去。母亲身上连结着输血管、输液管、胃管、心电图线等8个管线。母亲闭着双眼,浑身发抖,说冷,冷。我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捂着母亲的脑袋,说:“妈,我在这儿,手术作完了,手术很顺利。”母亲其苦万状,说疼啊!我安慰母亲,说一会儿就好,“我在这儿,你什么都别怕。”母亲突然烦躁起来,嚷着:“回家,回家!”我们急忙按着母亲,我说:“病一好咱就回家!”

我父亲1960年病逝,母亲带着我们姐弟6个,吃了很多苦。可以说母亲吃的苦一部书都写不完。待母亲稍微安静下来,我看着瘦小得像个孩子般的母亲,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从母亲住院那天起,我就天天睡在母亲床头陪护并伺候母亲。我时常夜半醒来,隔窗看见一轮模糊的月亮挂在西天,古城开封在月光下显得宁静而苍老。陪护母亲的过程就不细说了。我在医院陪护母亲两个多月,让人欣慰的是,母亲挺过来了,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

现在我母亲回老家去了,由姐姐和妹妹轮流伺候她。入冬前,我和妻子准备接她老人家来京,和我们一起过春节。

【献给母亲】

我对三年大饥荒的生活记忆深刻,称得上铭心刻骨。其中饥荒最严重的1960年,我9岁,正在本村小学读二年级。我饿得成了大头,长脖子,细腿,连走路都费劲。去学校上学需要翻过一条干坑,以前,我在这条坑里跑上跑下,如履平地。饿成瘦鬼后,过那条坑就难了。此岸,我屁股贴着岸边往下滑;彼岸,我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小兽物,四肢着地一点一点往上爬。这年夏天,父亲病死了。作为父亲的长子,为父亲送葬时由我扛幡,摔恼盆。堂叔大概怕我瘦得没劲,替我把陶制的恼盆摔碎了。食堂面临断顿,不少人得了浮肿病,人们的生存受到了极为严峻的考验。换句话说,贫困和饥饿已使人们的生存到了一个最低的底线,过了底线,人马上就得饿死。谁都不想死,人人都想活命。人们别的念头都没有了,只要能找到一口吃的,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就是最大的成功。于是人们的生存意志、生存韧性、生存智慧和生存想象力都尽可能地发挥出来了,构成了那个特殊年代特殊的生存状态。

我服从了自己的记忆,或者说受到了记忆执拗的引导,在刚开始写小说不久的1980年,我就以那段生活为素材,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看看谁家有福》。小说在《奔流》发表后,引起比较大的争议,该刊连续发了好几篇争鸣文章。肯定的一方认为我写得很真实;批评的一方说我写得太低沉了。这篇小说被很快翻译到美国。《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66—1982)也为这篇小说列了一条:“刘庆邦的《看看谁家有福》,超出了1966—1976十年浩劫的时间范围,直接揭露了1959—1961‘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村的饥荒。一面描写农民们的煮饭锅被送进了小高炉后,如何为寻得一口粮食而不顾一切,一面鞭笞干部的昏庸无能和冷酷无情。”此后,我按捺不住自己的记忆和冲动,一直想写一部长一点的小说,来记述那段生活。我暗暗对自己说,你不写这部小说,就对不起那些饿死的人和那段历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白活了。24年之后,我终于写出了这部在我心底埋藏已久的《平原上的歌谣》。我读书不多,在创作上没什么高深的理论。但我知道,人类的记忆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的记忆力是一个人的基本力量。如果这个人失去了记忆,就等于是一个傻子,跟植物人也差不多。同样,一个民族的记忆是这个民族的力量所在,善于保存记忆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试想,一个民族倘是失去了记忆,就有可能重蹈灾难的覆辙,那是多么可怕。有两句话,我不记得是哪两个外国作家说的。一句是,文学是为历史作证。另一句是,文化是对记忆的守卫。我觉得这两句话都很有道理。作为一个作家,我们有责任为我们的民族提供记忆,保留记忆。当然,这个记忆应该是细节化、情感化、人性化、真实性和艺术性的。一代作家有一代作家的生活记忆,如果我们这一代亲历过那段生活的人死了,让后来的人再想象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们必须现在就行动起来,让记忆文化向遗忘文化挑战。

那段生活无疑是沉重的,但我给小说定下的是不屈和自强的基调,写得并不低沉。我没写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没有渲染惨绝的气氛,相反还有些幽默,露出了有节制的微笑。这是因为受到我大姐的启发。前些年,我每每回老家看望母亲,都要和大姐二姐谈起三年大饥荒的那段日子。我是有意提起这个话题,让大姐二姐帮我回忆饥饿的生活细节。大姐悄悄告诉我,母亲不愿听见我们老说那几年多么苦,多么难过,母亲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我想,母亲可能是出于自尊,我们把过去的事说多了,母亲会觉得都是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让她的孩子受苦了。我说:“那时候挨饿的又不是我们一家,全国的人都在挨饿,只不过有的地方轻一些,有的地方重一些。”大姐又说:“你别说,当时并没觉得多么苦,一点都不发愁,好像还挺高兴的,该笑还是笑,该唱还是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以前构思这部小说,我的心情总是很沉重,很压抑,甚至想哭,大姐的话改变了我的想法。什么样的苦难都能忍受,什么样的坎儿都能过去,也许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这部小说是献给我母亲的。父亲死时,我们姐弟6个还小,大姐最大13岁,最小的弟弟还不满周岁,上头还有一个年届七旬的爷爷,一家八口全靠母亲一个人养活。为了多干活,多挣工分,母亲从妇女队伍中走了出来,天天跟男劳力一块干活。母亲犁地耙地,放磙扬场,和泥脱坯,挖河盖房,凡是男劳力干的活,我们的母亲都一点不落地跟着干。在秋天的雨季,母亲要冒着雨到地里出红薯。不出红薯全村人就没吃的。出完红薯回家,母亲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上滚的全是泥巴。在大雪飘飘的冬天,妇女们都不出工了,在家里做针线活。这时母亲要和男劳力一起往麦地里抬雪。初春队里的草不够牲口吃,母亲要下到冰冷的河水里,为牲口捞水草。母亲所受的苦累和委屈,一想起来就让我这个当儿子的痛彻心肺。我对两个姐姐和弟弟妹妹说过,我一定要写写母亲。可我的小说还没写出来,苦命的母亲已于2003年3月5日去世了。母亲再也看不到我的小说了,这只能让我更加痛心。

关于母亲,还有一个大些的说法,我们愿意把祖国也说成是我们的母亲,那么我把这部小说也同时献给祖国母亲。伟大的祖国母亲,请您收下吧!您愿意收下吗?

2004年6月9日于北京

【留守的二姐】

在我国各地农村,留守儿童以数千万计。留守儿童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已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每每看到有关留守儿童的报道,我都比较留意。因为我总会联想起二姐和二姐家的留守儿童。这多年来,二姐为抚育和照顾她的孙辈,付出的太多了,二姐太累了!

二姐喜欢土地,她认为人到什么时候都得种庄稼,都得靠土地养活,土地是最可靠的。村里的青壮男人和女人一批又一批外出打工,二姐却一年又一年留在家里种地,从来没有出去过。二姐重视土地是一方面,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二姐被她家的留守儿童拴住了,脱不开身。

二姐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和大儿媳去上海打工,把他们的两个孩子都留给了二姐。这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刚上小学,女孩儿才两三岁。冬冬夏夏,二姐管他们吃饭,穿衣,更在意他们的安全。村里有一个老爷爷,一眼没看好留守的孙子,孙子就掉到井里淹死了。爷爷心疼孙子,又觉得无法跟儿子、儿媳交代,抱着孙子的小尸体躺在床上,自己也喝农药死了。这件事让二姐非常警惕,心上安全的弦绷得很紧。一会儿看不见孙子、孙女儿,她就赶快去找。哪个孩子若有点头疼脑热,二姐一点儿都不敢大意,马上带孩子去医院看,并日夜守护在孩子身边。直到孩子又活泼起来,二姐才放心。

大儿子的两个孩子还没长大,二儿子的孩子又出生了。二姐的二儿子和二儿媳都在城里教书,二儿媳急着去南京读研,她生下的婴儿刚满月,就完全交给了二姐。因家穷供不起,二姐小时候只上过三年学就辍学了。二姐对孩子们读书总是很支持,并为有出息的孩子感到骄傲。二姐对二儿媳说:去吧,好好读书吧。孩子交给我,你只管放心。喂养婴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姐日夜把婴儿搂在怀里,饿了冲奶粉,尿了换尿不湿,所受的辛苦可想而知。二姐不愿让婴儿多哭,有时半夜还抱着婴儿在床前走来走去。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看二姐,见二姐明显消瘦,而她怀里的孙子却又白又胖。孙子接近三岁,该去城里上幼儿园了,他的爸爸妈妈才把他接走。这时他不认爸爸妈妈,只认奶奶。听说爸爸妈妈要接他走,他躲在门后大哭,拉都拉不出去。二姐只好把他送到城里,又陪他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等他跟爸爸妈妈熟悉了,才离开。

到这里,我想二姐该休息一下了。不,二姐还是休息不成。2010年秋天,二姐的女儿生了孩子。二姐的女儿在杭州读研究生,因为要返校交毕业论文,还有答辩什么的,她的孩子还没有满月,就托给了二姐。新一轮喂养婴儿的工作又开始了,二姐再度陷入紧张状态。听二姐夫说,这个婴儿老是在夜间哭闹,闹得二姐整夜都不能睡。有时需要给婴儿冲点奶粉,婴儿哭闹得都放不下。亏得二姐夫也没有外出打工,可以给二姐帮把手。在婴儿不哭的时候,二姐摸着婴儿的小脸蛋逗婴儿说:你这个小闺女儿,不该我看你呀!你有奶奶,怎么该姥姥看你呢!见外孙女被逗得咧着小嘴笑,二姐心里充满喜悦。

其实,二姐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年轻时,二姐早早就入了党。二姐当过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当过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是全公社有名的“铁姑娘”。在生产队里割麦,二姐总是冲在最前头。从河底往河岸上拉河泥,别的女劳力都是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只有二姐是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因下力太过,二姐身上落下的毛病不算少。在我看来,二姐就是要强,心劲足,勇于担责,富于自我牺牲精神。换句话说,二姐的精神力量大于她的身体力量,她身体能量的超常付出,靠的是精神力量的支撑。

我们姐弟五个,我和弟弟早就在城里安了家,大姐和妹妹也相继随家人到了城里。现在仍在农村种地的只有我二姐。近年来,我每年回老家到母亲坟前烧纸,都是先到二姐家,由二姐准备好纸、炮和祭品,我们一块儿回到老家的院子里,把落满灰尘的屋子稍事打扫,再一块儿到坟地烧纸。我和二姐聊起来,二姐说,她这一辈子哪儿都不去了,在农村挺好的。想当年,二姐满怀壮志,一心想离开农村,往社会上层走。如今迁徙之风风起云涌,人们纷纷往城里走,二姐反倒塌下心来,只与农村、土地和庄稼为伍。二姐习惯关注国内外的大事,她注意到,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缺粮食,粮食还是最宝贵的东西。二姐说,等今年的新小麦收下来,她不打算卖了,晒干后都储存起来,万一遇到灾荒年,让我们都到她家去吃。二姐的说法让人眼湿。

今年临近麦收,二姐病了一场,在县医院打了十多天吊针,病情才有所缓解。岁月不饶人。二姐毕竟是年逾花甲的人了,已经不起过度劳累。我劝二姐,人的身体力量和精神力量都是有限的,凡事须量力而行,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2011年6月20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