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哪里都不闲着,仿佛她生来就是干活的,不找点活儿干,她浑身都不自在。这时我们的儿子已开始上小学,我和妻子中午都不能回家,母亲的主要任务是中午为儿子和她自己做一顿饭。为了帮我们筹备晚上的饭菜,母亲每天还要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她在市场上转来转去,货比三家,哪家的菜最便宜,她就买哪家的。妻子的意见,母亲只把菜买回来就行了,等她下班回家,菜由她下锅炒。有些话妻子不好明说,母亲的眼睛花得厉害,又舍不得多用自来水,洗菜洗得比较简单,有时菜叶上还有黄泥,母亲就把菜放到锅里去了。因话没有说明,妻子不让母亲炒菜,母亲理解成儿媳妇怕她累着。而母亲认为,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在班上累了一天,回家不应再干活,应该吃点现成饭才好。母亲炒菜的积极性越发的高。往往是我们刚进家门,母亲已把几个菜炒好,并盛在盘子里,用碗扣着,摆在了餐桌上。母亲炒的大都是青菜,如绿豆芽儿、芹菜之类。因样数儿比较多,显得很丰富。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让我们赶紧趁热吃。好在我妻子从来不扫母亲的兴,吃到母亲炒的每一样菜,她都说好吃,好吃。
倒是我表现得不够好。我肚子里嫌菜太素,没有肉或者肉太少,没什么吃头儿,吃得不是很香。还有,妻子爱吃绿豆芽儿,我不爱吃绿豆芽儿,母亲为了照顾妻子的口味,经常炒绿豆芽儿,把我的口味撇到一边去了。有一次,我见母亲让我吃这吃那,自己却舍不得吃,我说:“是您炒的菜,您得带头儿多吃。”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可已经晚了。定是我的话里带出了不满的情绪,母亲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不应该有那样的情绪,这件事够我忏悔一辈子的。
买菜做饭的活儿不够母亲干,母亲的目光被我们楼门口前面一个垃圾场吸引住了。我们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住宅小区,配套设施暂时还跟不上,整个小区没有封闭式垃圾站,也没有垃圾桶,垃圾都倒在一个露天垃圾场上,摊成很大的一片。市环卫局的大卡车每两三天才把垃圾清理一次。垃圾多是生活垃圾,也有生产垃圾。不远处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衬衫厂,厂里的垃圾也往垃圾场上倒,生产垃圾也不少。垃圾场引来不少捡垃圾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他们手持小铁钩子,轮番在垃圾场扒拉扒去,捡来捡去。母亲对那些生产垃圾比较感兴趣。她先是站在场外看人家捡。后来一个老太太跟她搭话,她就下场帮老太太捡。她捡的纸纸片片、瓶瓶罐罐,都给了老太太。再后来,母亲或许是接受了老太太的建议,或许是自己动了心,她也开始捡一些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拿回家来。母亲从生产垃圾堆里只捡三样东西:纱线、扣子和布片儿。她把乱麻般的纱线理出头绪,再缠成团。她捡到的扣子都是那种缀在衬衣上的小白扣儿,有塑料制成的,也有贝壳做成的。扣子都很完好,一点破损都没有(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对原材料不是很爱惜)。母亲把捡到的扣子盛到一只塑料袋里,不几天就捡了小半袋,有上百枚。母亲跟我说,把这些线和扣子拿回老家去,不管送给谁,谁都会很高兴。
母亲捡得最多的是那些碎布片儿。布片儿是衬衫厂裁下来的下脚料,面积都不大,大的像杨树叶,小的像枫树叶。布片儿捡回家,母亲把每一块布片儿都剪成面积相等的三角形,而后戴上老花镜,用针线把布片儿细细地缝在一起。四块三角形的布片就可以对成一个正方形。再把许许多多正方形拼接在一起呢,就可以拼出一条大面积的床单或被单。在我们老家,这种把碎布拼接在一起的做法叫对花布。谁家的孩子娇,需要穿百家衣,孩子的母亲就走遍全村,从每家每户要来一片布,对成花布,做成百家衣。那时各家都缺布,有的人家连块给衣服的破洞打补丁的布都没有,要找够能做一件百家衣的布片儿难着呢。即使把布片儿讨够了,花色也很单一,多是黑的和白的。让母亲高兴的是,在城里被人说成垃圾的东西里,她轻易就能捡出好多花花绿绿的新布片儿。
母亲对花布对得很认真,也很用心,像是把对花布当成工艺美术作品来做。比如在花色的搭配上,一块红的,必配一块绿的;一块深色的,必配一块浅色的;一块方格的,必配一块团花的;一块素雅的,必配一块热闹的等等。一条被单才对了一半,母亲就把花布展示给我和妻子看。花布上百花齐放,真的很漂亮。谁能说这样的花布不是一幅图画呢!这就是我的心灵手巧的母亲,是她把垃圾变成了花儿,把废品变成了布。
然而当母亲对妻子说,被单一对好她就把被单给我妻子时,我妻子说,她不要,家里放的还有新被单。妻子让母亲把被单拿回老家自己用,或者送给别人。妻子私下里对我说,布片儿对成的被单不卫生。垃圾堆里什么垃圾都有,布片儿既然扔到垃圾堆里,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细菌呢。妻子让我找个机会跟母亲说一声,以后别去垃圾堆里捡布片儿了。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让母亲捡布片儿,不只是从卫生角度考虑问题,还牵涉到我们夫妻的面子问题。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那些捡垃圾的多是衣食无着的人,而我的母亲吃不愁,穿不愁,没必要再去垃圾堆捡东西。我和妻子毕竟是国家的正式职工,工作还算可以,让别人每天在垃圾场上看见母亲的身影,对我们的面子不是很有利。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劝母亲别去捡布片儿了。我说出的理由是,布片儿不干净,接触多了对身体不好。人有一个好身体是最重要的。母亲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答应不去捡布片儿了。
我以为母亲真的不去捡布片儿了,也放弃了用布片儿对被单。十几年之后,母亲在老家养病,我回去陪伴母亲。有一次母亲让我猜,她在北京那段时间一共对了多少条被单。我猜了一条?两条?母亲只是笑。我承认我猜不出,母亲才告诉我,她一共对了五条被单。被单的面积是很大的,把一条被单在双人床上铺开,要比双人床长出好多,宽出近一倍。用零碎的小三角形布片儿对出五条被单来,要费多少工夫,付出多么大的耐心和辛劳啊!不难明白,自从我说了不让母亲去捡布片儿,母亲再捡布片儿,对床单,就避免让我们看见。等我和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母亲才投入对被单的工作。估计我们该下班了,母亲就把布片儿和被单收起来,放好,做得不露一点痕迹。临回老家时,母亲提前就把被单压在提包下面了。
母亲把她对的被单送给我大姐、二姐和妹妹各一条。母亲去世后,她们姐妹把被单视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物,对被单都很珍惜。可惜,我没有那样一条母亲亲手制作的纪念品(写到这里,我泪流不止,哽咽不止)。
搂树叶儿
只要在家,母亲每年秋天都要去村外的路边塘畔搂树叶儿。如同农人每年都要收获粮食,母亲还要不失时机地收获树叶儿。我们那里不是扫树叶儿,是搂树叶儿。搂树叶儿的基本工具有两件,一件是竹筢子;另一件是大号的荆条筐。用带排钩儿的竹筢子把树叶儿聚拢到一起,盛到荆条筐里就行了。
不是谁想搂树叶儿就能搂到的,这里有个时机问题。如果时机掌握得好,可以搂到大量的树叶儿。错过了时机呢,就搂不到树叶儿,或者只能搂到很少的树叶儿。树叶儿在树上长了一春,一夏,又一秋,仿佛对枝头很留恋似的,不肯轻易落下。你明明看见树叶发黄了,发红了,风一吹它们乱招手,露出再见的意思,却迟迟没有离去。直到某天夜里,寒霜降临,大风骤起,树叶儿才纷纷落下。树叶儿不落是不落,一落就像听到了统一的号令,采取了统一的行动,短时间铺满一地。这是第一个时机。第二个时机是,你必须在树叶儿集中落地的当天清晨早点起来,赶在别人前面去树下搂树叶儿,两个时机都抓住了,你才会满载而归。在我们村,母亲是一贯坚持每年搂树叶儿的人之一,也是极少数能把两个时机都牢牢抓住的搂树叶儿者之一。
母亲对气候很敏感,加上母亲睡觉轻,夜间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一听见树叶儿哗哗落地,母亲就不睡了,马上起床去搂树叶儿。院子里落的树叶儿母亲不急着搂,自家的院落自家的树,树叶儿落下来自然归我们家所有。母亲先去搂的是公共地界上落的树叶儿。往往是村里好多人还在睡觉,母亲已大筐大筐地把树叶儿往家里运。母亲搂回的什么树叶儿都有,有大片的桐树叶儿;中片的杨树叶儿和柿树叶儿;还有小片的柳树叶儿和椿树叶儿。树叶儿有金黄的,也有玫瑰红的。母亲把树叶儿摊在院子里晾晒,乍一看还让人以为是满院子五彩杂陈的花瓣儿呢!
母亲搂树叶儿当然是为了烧锅用。在人民公社和生产队那会儿,社员都买不起煤。队里的麦草和玉米秸秆不是铡碎喂牲口了,就是沤粪用了,极少分给社员。可以说家家都缺烧的。烧的和吃的同样重要,按母亲的话说,有了这把柴火,锅就烧滚了,缺了这把柴火呢,饭就做不熟。为了弄到烧的,人们不仅把地表上的草毛缨子都收拾干净,还挖地三尺,把河坡里的茅草根都扒出来了。女儿一岁多时,我把女儿抱回老家,托给母亲照管。母亲一边看着我女儿,仍不耽误她一边搂树叶儿。母亲不光自己搂树叶儿,还用一根大针纫了一根线,教我女儿拾树叶儿。女儿拾到一片树叶儿,就穿在线上,一会儿就穿了一大串。以至我女儿回到矿区后,一见地上的落叶儿就惊喜得不得了,一再说:“咋恁多树叶子呀!”挣着身子,非要去捡树叶儿给奶奶烧锅。
上了年纪,母亲的腿脚不那么灵便了,可她每年秋天搂树叶儿的习惯还保持着。按说这时候母亲不必搂树叶儿了。分田到户后,粮食打得多,庄稼秆儿也收得多,各家的柴草大垛小垛,再也不用为缺烧的发愁。有的人家甚至把多余的玉米秆在地里点燃了,弄得狼烟动地。我托人从矿上给母亲拉了煤,并让人把煤做成一个个蜂窝形状的型煤,母亲连柴火都不用烧了。可母亲为什么还要到村外去搂树叶儿呢?
树叶儿落时正是寒风起时,母亲等于顶着阵阵寒风去搂树叶儿。有时母亲刚把树叶儿搂到一起,一阵大风刮来,又把树叶儿刮散了,母亲还得重新搂。母亲低头把搂到一堆的树叶往筐里抱时,风却把母亲的头巾刮飞了,母亲花白的头发飞扬着,还得赶紧去追头巾。母亲搂着树下的树叶儿,树上的树叶还在不断落着。熟透了的树叶儿像是很厚重,落在地上啪啪作响。母亲搂完了一层树叶儿,并不马上离开,等着搂第二层第三层树叶儿。在沟塘边,一些树叶儿落在水里,一些树叶儿落在斜坡上。落进水里的树叶儿母亲就不要了,落在斜坡上的树叶儿,母亲还要小心地沿着斜坡下去,把树叶儿搂上来。刘姓是我们村的大姓,我在村里有众多的堂弟。不少堂弟都劝我母亲不要搂树叶儿了。他们叫我母亲叫大娘,说大娘要是没烧的,就到他们的柴草垛上抱去。这么大年纪了,还起早贪黑地搂树叶子,何必呢!有的堂弟还提到了我,说:“大娘,俺大哥在北京工作,让我们在家里多照顾您。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自己搂树叶子烧,大哥要是知道了,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呢!”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母亲不作出解释不行了,母亲说,搂树叶儿累不着她,她权当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我回家看望母亲,一些堂弟和叔叔婶子出于好心好意,纷纷向我反映母亲还在搂树叶儿的事。他们的反映带有一点告状的性质,仿佛我母亲做下了什么错事。这就是说,不让母亲搂树叶儿,在我们村已形成了一种舆论,母亲搂树叶儿不仅要付出辛劳,还要顶着舆论的压力。母亲似乎有些顶不住了,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他们都不想让我搂树叶儿了,这咋办呢?”
我知道,母亲在听我一句话,我要是也不让母亲搂树叶儿,母亲也许再也不去搂了。我选择了支持母亲,说:“娘,只要您高兴,想搂树叶儿只管搂,别管别人说什么。”
朋友们,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吧?
就算我没有做对,你们也要骗骗我,不要说我不对。在有关母亲的事情上,我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
2005年1月17日至1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