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上的森林公园】
去大寨,我是奔那儿的历史景观去的。不料到了虎头山,我一下子被山上美丽的自然景观吸引住了。正值春意浓浓的四月,山坡上桃花盛开。人还未到山上,远远地就望见漫山的桃花云蒸霞蔚般映红了天际,使人不由地加快了上山的脚步。通往山上的路,是一条洁净的柏油路。一路两旁栽的是垂柳。垂柳刚刚发芽,一半是嫩绿,一半是鹅黄。垂柳柔软的枝条长长的,万千条柳枝被春风吹得拂来拂去,给山上的景致增加了一种如烟般袅袅的动感。柳树后面是一丛丛的迎春花。这里的迎春花长得很茁壮,每根枝条都缀满一串金灿灿的花朵。上得山来,随便一拐,就置身桃花林里去了。左边一看花满树,右边一看满树花,让人想在这棵树前照张相,还要在那棵树前留下影。正在桃花的海洋里流连观赏,忽听得山的更高处传来阵阵啸声。这是什么声音?难道是“虎头”发出来的?我抬头往山上一望,不错,那阵阵起伏的啸声正是发自威武雄壮的虎头山。原来虎头山的山顶栽满了松树,松树林黑苍苍的,已成了阵势,并覆盖了整个虎头形的山峰。那类似虎啸的声响,是风吹过松林时的松涛之声。山上老虎是没有了,但那里办了一座养鹿场,几百只梅花鹿常年活跃在山顶。
难得的是,山上还有水。一高一低两个圆形的蓄水池里水波荡漾。其中一个蓄水池的池边,还建了一个半环形的长廊。长廊雕梁画栋,建得很精美。长廊映进水里,水中有了诗情,长廊添了画意。水是万物之源,有了水,山上的一切都活起来了。站在山上往下眺望,“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的层层梯田和大面积的“海绵田”尽收眼底。那些梯田里很少种庄稼,大多是退耕让林,种上了果树。从不同的花色来分辨,有杏树、桃树、苹果树,还有梨树。山上暖洋洋的,一切都很静谧。这里那里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莫不唤起人们一种呼之欲出的与大自然的亲近之情。
当然,山上的历史景观也很可观。山口立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叶剑英题写的“虎头山”几个大字。半山腰建有周恩来纪念亭和纪念碑。据旁边的“说明”记载,周恩来曾三次陪同外国元首上虎头山,在现场向国际友人介绍大寨人艰苦奋斗的事迹和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情况。伟人的足迹踏遍了大寨的坡坡梁梁。大寨出名之后,先后有134个国家的25000多名外国友人到大寨参观访问。安葬陈永贵骨灰的陵墓建在虎头山上的松柏之间,背靠青山,面向大地。到陈永贵墓碑前,需拾阶而上,走过一百多级青石铺就的台阶。这些台阶分为三个阶段,一段是38阶,一段是72阶,一段是8阶,分别代表陈永贵的党龄、年龄和在中央工作的时间。台阶下面,高高矗立的是陈永贵的石雕头像。头像与陈永贵生前一样,还是系着人们所熟悉的白羊肚子手巾。和陈永贵石雕头像相对的一座建筑,是大寨展览馆。展览馆宽敞明亮,好几个展厅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实物、图片一应俱全。通过展览,人们不仅可以看到浓缩的大寨历史,还可以领略到那个特定时代的风云际会。
在虎头山上的森林公园,我还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些独特的文化景观,比如郭沫若和孙谦的墓。郭沫若生前留下遗嘱,要把他的骨灰撒在大寨的虎头山上。大寨村党支部为纪念郭沫若对大寨的关怀和厚爱,特意在虎头山西边为郭沫若竖起一块横幅的汉白玉石碑。碑的背面镌刻着郭沫若1965年12月7日亲临大寨写下的诗作《颂大寨》。山西“人民作家”孙谦的墓与郭沫若的墓相距不远。1963年,大寨遭受特大洪灾后,孙谦抱病在大寨深入生活,写下了长篇报告文学《大寨英雄谱》。这篇作品第一次全景式描绘出大寨的人物画廊,在全国产生了广泛影响。大寨人在孙谦的墓碑上题写了四句诗:铁肩挑起民间义,妙手绘出农家情。生前笔下英雄谱,身后大寨安忠魂。
再就是我所看到的自己心灵的景观。不必隐瞒,一踏上大寨的土地,我心潮有些起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情激动。一开始我对自己不够理解,不就是看到了一个过去年代农业战线的典型嘛,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呢?站在山上,看着山洼子里大寨的村庄,我稍稍想了一下,才明白是因为眼前的大寨勾起了我对大寨的诸多记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不会忘记,在将近20年的时间里,我们在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大寨,在广播里每天都能听到大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宣传,使我们几乎对大寨的每一块土地和每一个村干部都熟悉起来,我们随口就能说出一串大寨人的名字。那时候没有什么明星,大寨和大寨的劳模似乎就成了全国最大最耀眼的明星。大寨遂成了人们向往的地方。那时候的大寨,不是什么人想去就能去的,需要经过一级一级地审查和批准。记得我们村的生产队长被批准去大寨参观时,他兴奋得简直像是去朝圣。像我们这些刚从中学里毕业回乡的学生,去大寨连想都不敢想。我们只能在农业学大寨的旗帜下,没日夜地在工地上挖河,顶风冒雪地在地里整“大寨田”。几十年之后,我终于有机会到大寨来看看。大寨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和喧闹,虎头山上显得出奇的平静。这天上山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一位记者朋友,还有一位司机。正是这种平静,让我心中很不平静。我似乎看到,山上山下,仍是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大干场面。我似乎看到,全国农业学大寨的会议代表正在小小的山村云集,村庄的每个角落都人头攒动。我似乎看到,一些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也到大寨来了,在大寨装模作样。继尔我想到,什么样的热闹都会过去的,在时间和历史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真正让我感动的是大寨的土地。大寨的土地是黄色的,一如我们的皮肤。大寨的土地是厚重的,宽容的,也是沉默的。不管风云怎样变幻,不管人们怎样折腾它,它从来都不说话。它一直为人们奉献着,过去奉献粮食和故事,现在还奉献森林和花朵。黄土地,才是大寨永远的存在。我向大寨的土地深深鞠躬!
2001年4月21日于北京和平里
【都是因为没了水】
在北京房山区的深山里,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山村,叫长沟峪。村里居住着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他们的石头房子多依山而建,山上树木葱茏,山下流水潺潺,风光异常秀美。村子里家养的鸡叫羊叫,林子里野生的山鸡黄羊也在叫,构成山村独有的小夜曲。祖祖辈辈,山民们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俗话说靠山吃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长沟峪村四周的青山,就是村民生存的靠山。在山脚,他们开垦出一块块土地,种玉米,种倭瓜。进山林,他们采摘野果子,捕捉野味儿,以调剂生活。他们从来不为烧的发愁,因为山上的柴取之不尽。他们也从来不为喝的发愁,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山泉涌流。就是冬天大雪封山,小溪里的山泉仍在雪下汩汩流动,并把冰雪融开,升起袅袅的水汽。那时,他们吃山吃的是表面的东西,对山肚子里的东西吃得很少。也有人挖一点露头煤,主要是自家烧。烧不完,就用毛驴或骆驼长途跋涉驮到山外,换些油盐和布帛。长沟峪没出过诗人,无人描绘山村诗画般的美丽。可据说与长沟峪相距十来里的贾岛峪,却出过一位有口皆碑的大诗人贾岛。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和“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著名诗句,亦可用来作为长沟峪的写照。
现在的长沟峪不行了,处处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已衰败得不成样子。今年6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在一场雷阵雨过后,笔者来到长沟峪,沿着寂寥的村街走了一遭。触目所及,笔者的心情甚感苍凉,沉重。村里有顶的房子很少了,杂树之中,掩着一堵堵石片垒成的断墙,墙头上生满绿苔。房子的大概轮廓还看得出来。但原本是人们遮风蔽雨、繁衍生息之所,如今却生满野草,一片荒芜。我看到一座残存的门楼,门楼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訇然倒下,让人望而却步。我走进一处院落,刚要拾级而上,一抬头,却见石阶上方扔着横七竖八的死树,挡住了去路。在又一家门前,我也只能看着门楣上方和窗棂上的精美雕花发呆。因为门窗都封死了,上面结满蛛网。曾几何时,这里或许居住着一户人丁兴旺的殷实之家,如今却是人去房空。
村子中央的一棵大槐树还在,它应是长沟峪村的历史见证,大树的年轮铭记着这个山村的风雨沧桑。长沟上面的石拱“小桥”还在,只可惜“流水”没有了,“人家”也看不到了。村子里寂静无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不时有行动诡秘的松鼠举着旗帜一样的尾巴横穿而过,让人怀疑这里是否已成了松鼠的世界。树林里喜鹊的叫声倒是不小,甚至显得有些夸张。据说喜鹊是报喜鸟,不知它在长沟峪还有什么喜可报。
我终于闻到了炊烟的气息。有炊烟就有人烟。循着炊烟的气息,我来到了一处建在开阔地带的四合院落,见一对老夫妻正在正房门口一侧烧柴做饭。交谈中得知,老人叫肖延民,今年75岁了。他的老伴80岁了。村里别的人家都搬走了,现在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他们是长沟峪村最后两位执着的守望者。问起人们为什么都搬走,白发如银的肖延民用拐杖指点着脚下的地说:“这下面都成了采空区,水都撤走了。”我一时没听明白,不知是谁把水撤走了。老人解释说,下面挖煤挖成了空洞,水都渗到空洞里去了。我问他们吃水怎么办。肖延民的老伴说,有人向山上采石板的外地民工卖水,他们趁着买一点。反正他俩每天也吃不多,有一小塑料桶就够了。他们做饭用的是一只煤炉,却没有烧煤,烧的是劈柴。劈柴在炉膛里不紧不慢地燃着,散发出松木的香味。老伴坐在地上烧锅,肖延民站着下合各。他把和好的面块放进一个小桶里,加上盖一拧,粗粉条般的合各就下进沸腾的锅里去了。他们还保持着传统的饮食方式。
肖延民老两口也搬走过,他们在山外住不惯,住了一段时间又搬回来了。肖延民的老伴说:“俺在这儿住惯了。”他们现在住的院落,原是长沟峪村的小学校,肖延民曾在学校里当老师。得知肖延民当过老师,我对他顿生敬意,称他肖老师。肖老师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小学校学生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个,四个教室都坐得满满的。我把曾经是小学校园的院子打量了一下。院子不大,但方方正正。四个教室都是砖墙瓦顶,木质门窗都开得很大。院子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楸树,树冠枝叶茂密,树荫匝地。不难想象,当年楸树的花朵开满一树时,教室里书声朗朗,那是一派多么喜人的景象。现在除肖老师老两口住的正房外,三个教室的门窗都烂得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院子里也扔满牲口草、驮石板的铁架子等杂物。肖老师说话很少,他低着眉,神情有些黯然。倒是肖老师的老伴,对我这个造访的陌生人显得很热情,一直把我送到院子外头,要我再来。
我不会再来了。人们都不会再来了。再过若干年,长沟峪村将彻底消失。是悄然离去的水源把长沟峪村带走的。过去我们说水是生命的源泉,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没有参照,对这句话的理解并不是很上心。这次目睹了长沟峪村的衰败遗迹,我才深切理解了人与水的天然密切联系。可以说人类是逐水而居、逐水而活的,没了水,人就没法生活,没法生存。要吃山,首先得有水吃。没有水吃,吃山就吃不成,山就靠不住。吃山也得有个限度,如果滥吃,以致把山的肚子掏空,随之而来的就是断水,就要受到自然的惩罚和遗弃。
我们不能不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