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少年】
2007年秋天到湖北看黄梅,转眼一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黄梅之行,有一件小事萦绕于心,不记下来像欠了一笔账似的。不是欠别人的账,是欠自己的。
那天上午参观四祖寺。四祖认为,修行并不神秘,日常生活就是修行,种田就是修行。一边种田,一边修行,自食其力,方可修行得好。我受到启示,想到写作也是一种修行。修行需要静心,安心,专心,一个人一辈子只干好一件事就行了。这与写作的道理是相通的。
接着参观毗庐塔。据说此塔建于唐代,是四祖寺前唯一一座唐代建筑遗存,不可不看。我们拾阶而上,一座方型的白塔赫然矗立在我们面前。同行的朋友们,有的驻足对塔仰视,有的绕着塔转,有的选角度在塔前照相。我却一眼在塔侧的松树下看到一位少年。松树根部建有水泥方池,那少年在池沿边靠坐着。我走过去一看,见少年用短扁担挑了两只蛇皮塑料袋子,一只袋子里装满香品,另一只袋子里装的是矿泉水之类的饮料。显然,这些东西都是准备卖给香客和游客的,我们走过来时,已经看见有人在路边摆开了摊子,在卖同样的东西。可是,少年为何躲在一边,不把东西拿出来卖呢?我猜,少年可能在等一个人,等的人十有八九是他的奶奶,等奶奶来到之后,由奶奶把东西拿出来卖。我猜的没错,一问,少年果然是在等他奶奶。他们的家离这里比较远,又都是山间小路,他挑着担子走得快,奶奶走得慢,他就提前来到了。秋季开学后,少年刚上小学四年级。这天是星期六,少年不上课,就帮奶奶挑东西上山。少年的眉眼挺清秀的,只是有些瘦弱,脸色也有些发黄。
初小玲也过来了,俯着身子,关切地看着少年,轻声和少年交谈。少年很羞怯的样子,初小玲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不问,他就不说话,还低着头,低着眉,不敢看人。我听出来了,少年的父母都在杭州打工,家里剩他一个人,只好跟着奶奶过活儿。在我国农村,目前有数以千万计的留守少年儿童,这位少年无疑是其中的一个。我的老家也在农村,对农村留守儿童的情况知道一些。在我二姐那村,有一个孙子留给爷爷看管。一天午后,孙子掉进水井里淹死了。爷爷把孙子放到床上,搂着孙子,自己喝下农药也死了。还有一个当奶奶的,腿上有残疾。当听说孙子掉进了河里,她一边往河边爬,一边喊人救她的孙子。孙子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奶奶在家里准备好了农药,一旦孩子救不活,她也不活了。幸好,孙子被救过来了,奶奶才没有死。没有死的奶奶接着看孙子。想想那些留守儿童,看看眼前这位从小就不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少年,我心一里一酸,泪水顿时涌满了眼眶。我控制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一个人老大不小了,动不动就流眼泪,显得感情太脆弱,也容易让朋友们笑话。
少年的奶奶还没来,我有些等不及了,想帮少年的生意开一下张。我问他矿泉水卖不卖?他说卖。我指着一瓶娃哈哈矿泉水,问多少钱一瓶。他说两块。我给了他两块钱,他给我拿了一瓶矿泉水。我自己买一瓶少了点,还想帮少年推销。我问孙郁喝不喝水,孙郁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举了一下,说他已经有了。孙郁瓶中的矿泉水所剩不多,他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之后三口两口把水喝完,把空瓶给了少年。少年面露欣喜,很快把瓶子接过去了。看得出来,少年知道空瓶子也能卖钱,他对空瓶子是在意的。我见陈戎没拿矿泉水,把她喊过来,执意给她买一瓶。娃哈哈矿泉水没有了,只有纯净水。我问少年:“纯净水也是两块钱一瓶吧?”我这样问,若是生意油子会顺水推舟,会说是的。可少年说:“不是,纯净水一块五一瓶。”我没有零钱,照样掏出两块钱给少年。少年也没有零钱找给我,他的样子有些为难。我说:“算了,不用找了,就算也是两块钱一瓶吧。”
绕过毗庐塔往上走,山上还有更高的建筑。我们登到高处,举目远眺,见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山是那么青,水是那么绿。山下有大块的棉田,棉田里开遍了温暖的花朵。田埂上有水牛在吃草。乌鸦翩然飞来,落在水牛背上。乌鸦一落在牛背上,似乎就凝固下来,凝成了一幅画。在河边和水渠边,妇女们在那里洗衣,漂衣。他们洗好的衣物,就手展开,搭在岸边丛生的茅草上晾晒。在秋阳的照耀下,那些衣物五彩斑斓,十分亮丽。这里那里种了许多橘子树,橘子已经熟了,绿中带黄的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几乎坠到地上。黄梅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难怪禅宗的前三位祖师四处云游,没有固定居所,直到四祖、五祖才在黄梅选址建寺,有了弘扬佛法的固定场所。
我们下山原路返回。走到塔前的一个摊位边,一位老奶奶拦住了我。我正不知怎么回事,老奶奶说:“你买水多给了五毛钱,我孙子告诉我了。不找给你钱了,给你几个橘子吧!”说着,两手各抓着两个大橘子往我手里塞。我一看,可不是嘛,那少年正站在摊位后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我不能接受老奶奶给我的橘子。再说,五毛钱也值不了这么多橘子呀。我连说不要不要,我们已经买了橘子。紧走几步,把老奶奶躲开了。
走了一段回头看,那少年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不难想象,少年的奶奶一赶到,少年就把我多付了五毛钱的事对奶奶讲了,而后,少年哪里都不去,一直在那里等我。一看到我,他就对奶奶把我指出来了。
这个黄梅少年啊,让人怎能忘记你呢!
2008年10月8日于北京
【冰岛的温泉】
世界是很大的,一个人一辈子所能抵达的地方是有限的。有些地方,去过一次之后,可能再也没机会去了。比如与我国相距遥远的岛国冰岛,当我在2005年夏天踏上冰岛的土地时,当时就预感到,去冰岛在我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六七年过去了,我的预感正年复一年地被证实,我对冰岛的记忆也差不多变成了遥远的记忆。
但是,人的记忆不是轻易就能磨灭的。你一生去过哪些地方,其生命历程似乎就与那些地方建立了某种联系,联系一旦被牵动,就会唤醒你的记忆。近年来,冰岛曾发生过经济危机,以至全国举债,经济才能继续运转下去。冰岛的火山于2011年再次喷发,火山灰遮天蔽日,阻断了欧洲的部分航线。每当看到报道,我心里一动,马上想起我曾经去过冰岛。说实话,我对冰岛的印象是美好的,我去冰岛那年,冰岛既没有危机,也没有灾难。特别是冰岛丰富的地热资源,和由温泉形成的一喷冲天的喷泉,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冰岛临近地球的北极圈,全岛被厚厚的冰原所覆盖。冰岛冰岛,顾名思义,冰岛应该是很冷的。可是别忘了,冰岛原本就是一座由火山喷发,积累,而形成的火山岛,岛屿下面奔突的是炽热的岩浆。好比一个有着滚烫之心的人,他内心的热量会禁不住流露出来。我在冰岛看见过大面积的湿地,湿地里不长草,什么植物都不长,因为湿地是由地下冒出的温泉形成的,叫温泉湿地。放眼望去,湿地这里那里正升腾起一簇簇白色的水汽。那些水汽犹如一株株盛开的梨花树,亦如《天鹅湖》中白天鹅那曼妙的芭蕾舞姿。走近了看,凡有水汽升腾之处,下面必有温泉在冒。大概因为所冒温泉的缝隙不同,温泉冒出地表时的形态便姿态各异。有的迸溅着水花,有的滋出道道水线,还有的在咕嘟咕嘟翻滚,如一锅不息的沸水。温泉冒出的地方,都积蓄成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水洼子,当地人拿来鸡蛋放在水洼子里煮,煮熟了卖给前去观光的客人。水洼子里的水相当清澈,鸡蛋放进去显得白花花的。不知为何,我看见放在温泉里的鸡蛋比平时大,大得像一枚枚鹅蛋一样。
更为壮观的景象还在前面。那是一处较大的温泉喷泉,喷泉的喷出口是一个圆形深潭,直径大约三米左右。喷泉不是一直在喷,而是间隔性喷发。深潭里的温泉在酝酿着,鼓动着,鼓成一个大鼓包时,随着砰地一声闷响,一根巨大的水柱便冲天而起。人们都仰起脖子,向直插云天的水柱发出惊叹。水柱高得不能再高时,哗地一声散落下来,一部分落进深潭里,一部分落在周边的地上。温泉再酝酿,再鼓动,鼓动了大约一两分钟,以与上次同样的形式和高度,再度喷发,并循环往复。该怎样形容这举世罕见的喷泉呢?它有点像我们过年时放的烟花,但比烟花雄浑,壮观。它还有点像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蘑菇云,但它是自然奇观,对环境和人类没有任何危害。我想象不出,一下子把整潭温泉推向高空,这需要多么巨大的推动的力量啊!这样让人叹为观止的喷泉,我在别处从未看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大概只有冰岛才有吧。
在冰岛期间,我们还去蓝湖泡了温泉。温泉多得成了湖泊,蓝湖是露天的天然浴场。蓝湖里的温泉是湖蓝色,还有那么一些奶白,看上去稠乎乎的。下到湖里,越往里走,水就越热,能感到新冒出的温泉一波一波在湖里涌动。湖底不是硬的,是柔软的,那是细腻的火山泥。火山泥呈奶白色,伸手一捞就是一把。据说火山泥可是好东西,涂在人的皮肤上,不但可以消炎,止痒,还可以使人的容貌变得更美丽。于是全世界各地去的各色人等,纷纷往自己胳膊上、脸上、脖子里涂火山泥,一个个都把自己涂成了雪人。需要恢复本来面目时,他们把身子缩进温泉里一扑腾,或到岸边的温泉瀑布下面一冲,“雪”就化掉了。
冰岛大规模的瀑布倒不是温泉瀑布,但也与温泉有关,那是由地热所融化的冰原和冰川形成的。所以瀑布溅起的水雾极凉,打在人脸上像冰霰一样。瀑布轰鸣着,如山呼海啸,银河垂落,整个世界仿佛只有瀑布的声音。望着滚滚而下的瀑布,我一时有些走神,不知今夕何年,身在何处。在冰岛看瀑布,我至少有两点感悟。第一点,水的跌落不是水的死亡,而是激情的爆发。第二点,不管瀑布的轰鸣声再大,也是天籁之音,它带给人们的是安静,是灵魂放飞。
大自然是公平的。地面物产丰饶的地方,地底往往是贫乏的。而地底蕴藏丰富矿产资源的地方,地表常常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冰岛的地下虽然没有煤炭、石油可供开采,但冰岛却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热资源。
2012年5月30日于北京小黄庄
【花工】
盛夏。正午。阳光炽白,树影发黑。在原煤炭工业部大楼东侧的花园里,一位看去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在花丛中锄草。他穿一件半袖汗衫,敞着怀,头上戴一顶已经发黄的草帽。他的裤腿向上绾着,绾得一只高,一只低。他没穿袜子,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无风,天气很热,他锄一会儿,脑门儿上就出一层汗。好在他左肩上搭有一条毛巾,为避免汗水流进眼里,模糊了视线,每当额头上的汗水快要满了,他就抽下毛巾擦一擦。擦完了汗,他塌下腰接着锄草。
他的穿戴和和干活儿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着怎么觉得有点儿熟悉呢?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己习惯性的穿戴,我老家的父兄们夏天在地里干活时不就是这样的穿戴嘛!他手中使用的锄板让我进一步认定,这位养花人就是从我的家乡来的。我走过全国许多地方,知道只有我们家乡的农人使用的锄板才这样宽,这样长,而且有着独特的式样。于是我上前跟他打招呼:“师傅,忙着呢!”大概由于机关工作人员平日里很少跟他说话,见我跟他打招呼,他有些出乎意料似的,对我笑了笑。我问:“看样子,您是河南人吧?”他说:“戏哩戏哩(是的是的),您从哪儿看出来的?”我一听他说话就乐了,说:“因为我老家也是河南的,只有咱们那地方的人才用这样的锄。”他把锄板看了看,停止了锄草,说:“那咱们是老乡。”我跟他交谈了一会儿,得知他所在的县和我的老家所在的县果然相距不远,都是在河南的南部。知道了他是临时受雇于煤炭部机关绿化队,在这里专事养花种草,每月的工资是六百多块钱。并知道了他使用的锄是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他姓宋,我叫他宋师傅。
我注意到,不管是在花园里锄草,还是为花儿浇水,宋师傅都是在午休时间和机关工作人员下班之后进行。若有人在花园里赏花儿,或在花园间的一块空地上锻炼身体,就不知宋师傅躲到哪里去了。宋师傅养花儿很上心,一到初冬,他就及时把花儿的残枝剪去,从郊区拉来一些发过酵的农家肥,厚厚地封在花根上。到春天再来看,宋师傅养的月季花,花蕾格外多,每一枝都有十来头。花朵格外大,每一朵都有一大捧。花色格外艳,照得人两眼放光。宋师傅除了养月季花,还养有串红、大丽花、菊花、美人蕉、兰花等多种花草。宋师傅像农民伺候庄稼一样,把每样花草调养得都很有光彩。
宋师傅跟我熟了,一看见我,就喊我老乡。我跟他开玩笑:“你不在家好好种庄稼,跑到这里养花儿种草干什么!”宋师傅笑得很开心,说:“城里人喜欢花儿嘛!”有一次,我指着他锄掉的野苋菜对他说:“这种菜挺好吃的。”他说他知道。问我:“你吃吗?”我说:“吃呀。”从此,宋师傅在花地里锄草时就锄下留情,留下了野苋菜。我呢,中午临下班时,便拐进花园里,掐一把野苋菜,回家下到面条锅里吃。有那么两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到宋师傅所负责的花地里掐野苋菜吃。
宋师傅住在煤炭部家属区一间盛放工具的小屋里,我曾到他住的小屋看过他。其时他的妻子也从老家来了,妻子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子。看到他们祖孙其乐融融的样子,我说他的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他承认日子过得不错,笑着说:“人不管走到哪里,有活儿干,有饭吃,有衣穿,就中了。”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雪,又下了一场雪,却不见宋师傅把花儿的残枝剪去,更不见宋师傅像往年那样早早地用农家肥把花根封起来。有的月季花不畏严寒,还在枝头顽强地开着。积累的白雪下面透出月季花的一点红,显得分外妖娆。可是,一向很勤劳的宋师傅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