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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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友人(6)

我说徐坤读博士没影响她持续写出好小说,并不是说她的学问做得不好。她有研究课题,还有博士论文,如果做不好,她就过不了关。徐坤的理论文章我读得不多,她有一篇评介《尘埃落定》的文章,我是偶尔读到的。文章不是很长,说的是“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意思,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看徐坤文章里流露出的那股子高兴劲,仿佛《尘埃落定》不是阿来写的,而是她徐坤写的。近年来,我很少看长篇小说,一是长篇小说太多了,看不过来。二是有点时间我还想着炮制自己的小说呢。出于对徐坤的信任,我把《尘埃落定》找来看了。一看就放不下。谁不想承认也不行,这部长篇真的很棒。徐坤没有蒙人,谢谢徐坤。

喝酒的徐坤

终于说到徐坤喝酒的事了。

徐坤在文章里写到过,我们时不时地到一块儿喝酒,她算是我的一位酒逢对手的酒友。

我给某位矿长写过一篇通讯,矿长为了感谢我,送给我一箱十二瓶酒鬼酒。不管酒再好,我一个人在家里从来不喝。也就是说我没有酒瘾,长时间不喝也不着急。但我愿意跟朋友在一块儿喝酒,好像酒杯一端,就能达成一种交流。要是喝到一定程度,喝得晕乎乎的,的确很痛快,很舒服,有一种真他妈的忘乎所以的感觉。能喝点酒的男士居多,女士比较少。在座的有女士,女士又能与你对饮,那种感觉当然更美妙一些。反正我的酒鬼酒被徐坤喝了不少,谁让她会喝酒呢!谁让她有享用美酒的福分呢!后来她有点惦着我的酒鬼了,问酒鬼还有没有,我说有,一听说有她就乐了。

喝酒鬼,她没有喝多过,喝得比较节制。可能是舍不得多喝吧。2001年9月,我们一块儿去鲁迅的老家绍兴喝黄酒,她才稍稍有点放开了。那是我们去参加第二届鲁迅奖颁奖会,夜里一块儿出去喝酒的还有敬泽、迟子建、红柯、石舒清、鬼子等。在一个小饭店里,我们一气喝了一茶壶,大概有五六斤吧。犹嫌不够,听说有大排档彻夜营业,一行人又向大排档走去。一路上,徐坤的腿有些晃悠,走起来乱扭。迟子建指出,徐坤喝了酒很性感。我们都看着徐坤,大笑。徐坤知道了我们笑什么,不敢走在前头。可是不行,都说她的感觉已经出来了,遮不住啊!

到了人气和酒气都很旺的大排档,我们轮流坐庄,敲老虎、杠子、虫和鸡,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好几斤。徐坤行酒令不大在行,她挨我坐着,该行令了,她悄悄问我喊什么。我让她喊什么,她就喊什么。赢了她高兴,输了也不让我替她喝,一下子就喝干了。我们正喝得高兴,来了一个六七岁的抱吉它的小男孩儿,要给我们唱歌,十块钱唱三支歌。迟子建抢先拿出十块钱,让小男孩儿唱。小男孩唱的是老婆越多越快乐,歌词很糟糕,跟稚嫩的童声极不合拍。迟子建又让他唱了一支小燕子穿花衣,就让他走了。孩子走后,我们的情绪顿时低落,无话。停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了。

那天喝到晚上两点多,把徐坤和迟子建的调皮劲儿都喝上来了,一路搞笑还不够,还圈定几个人,要打骚扰电话。骚扰对象有王干、兴安还有宗仁发。只有宗仁发的电话打通了,徐坤一把电话打通,让迟子建赶快捏住鼻子,跟宗仁发讲话。听迟子建捏着鼻子,随口捏造一个女子的名字,以南方女子的口气跟宗仁发说话,可把我乐坏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2003年夏天,我们去俄罗斯的海参崴,临回国的前一天,尊敬的徐坤先生是彻底地喝高了。那天傍晚,我们先是去海边喝酒,吃海鲜。正吃着喝着,突然下起雨来了,雨下得很大,让人想起高尔基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雨助酒兴,带去的一瓶黑龙江产的龙江龙牌白酒,还没怎么喝呢,就完了。回到驻地宾馆,我们在宿舍里接着喝。没有酒杯,我们用喝茶的大玻璃杯喝。没有菜,我们就那么干喝。徐坤端起杯子(估计杯子里至少有一两酒),要跟陈世旭干。作为堂堂男子,世旭兄当然不示弱,二人碰了杯子,一口就喝干了。那杯酒喝下去,徐坤就喝出了惯性,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兆言、醒龙不怎么喝酒,那天真正喝酒的也就是三四个人。我们干喝,又干掉二斤白酒。此后,徐坤的灵魂好像已经放飞,什么都不知道了。喝完酒后,我们明明又冒着海风和细雨去了海边,并在海边凭栏远眺,她却不相信自己真的去了海边。后来她一再问别人:“那天晚上真的又去了海边吗?不是蒙我吧!”

蒙你干吗,那天从海边回宾馆的路上,你才露出了小女子的脆弱本质。你好像还有些伤感,一再问我,“为什么?”“凭什么?”我说值得的,人生难得几回醉嘛!又说:“你不是写过别人《一醉方休》吗,这回轮到你了,哈哈,狗日的白酒!”

不用说,我也醉了!

2003年9月30日(国庆前夕)于北京

【我和贾平凹的缘分】

我本不想用缘分这个词,甚至对这个词有点排斥。不是缘分字意不好,是因为这个词眼下被人用得太多了,滥了,俗了。可是,说到我与贾平凹的相遇和交往,不用这两个字又不行,怎么躲都躲不开。我想这不是汉字的局限,便是我的无能。罢罢罢,请允许我就用这一次吧。谁能说我和缘分这两个修炼已久的字不是有着扯不断的缘分呢!

今年年初,我奉命去西安参加全国煤矿订货会,负责组织会议报道。一说去西安,我就想这是奔贾平凹去的。贾平凹是那里的一个巨大的存在。不知怎么搞的,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存在盖过了那座古城许多也不算小的存在,到了西安,想绕过他不大容易办到。

工作上的事情干完后,一天晚上,我们报社驻西安记者站一位姓明的朋友请我去吃当地的一种小吃──涎水面。他说这种小吃好得很,一个人一次可以吃几十碗。我吃过正宗的兰州牛肉拉面、河南羊肉烩面、山西刀削面、贵阳肠旺面、银川老搓面等,而且都是在当地吃的,却没吃过什么涎水面,以前连听说都没听说过。我是在河南农村长大的,爱吃面食,听说涎水面这般诱人,不可不尝。

出租车的汽车司机不知专卖涎水面的老乾州面馆在哪里,拉着我们乱转,兜了好几个圈子也没找到。陪同我们去吃面的还有一位当地城市早报的年轻女记者,女记者掏出手机,向她的朋友打听老乾州在哪里。我说我也有一位朋友在西安。女记者问是谁。我说:“贾平凹呀!”女记者的眼睛马上就亮了,很惊喜的样子。她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她们报社要她写一篇名人的访问记,让名人谈新年的打算。她想访问贾平凹,正愁怎样才能找到贾平凹呢。她要求我马上引见她去和贾平凹认识一下。我没有答应女记者的要求,以玩笑的口气对她说:“不行呀,我不能带你去见贾平凹,贾平凹那么大的魅力,你要是见了他,就不跟我们在一起了。”

其实我心里是另有想法。

我和贾平凹是在1996年底的第五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上认识的。在此之前,平凹的文章我读过不少了。通过读平凹的文章,我知道我俩年龄相近,经历相近,性格也比较接近,所以一握手便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我知道平凹的字写得很漂亮,请他给我写一幅。他说没问题,回去就给我写。他说会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好好聊聊。还说什么时候到西安,让我一定去找他。散会回到西安不久,平凹就把字给我寄来了,他写的是:“战国风趋下,斯文日中天。”平凹的字古朴,有力,透着一股子大气,让人喜爱。随同书法作品,平凹还给我写了一封短信,信上说:“在北京您给我的印象极好,您文章好,人好,却也是个矮个儿,这使我没想到……”我收到平凹的字和信是在1997年春节前夕,除了向平凹表达感激之情,记得我给平凹回信里还说,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有了这样的礼物,就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我到西安的前些天里,每天都想给平凹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来了。但我每天都没打。我知道打扰平凹的人够多的了,以致使平凹到了害怕敲门的地步。平凹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他需要静,需要休息。试想想,突然领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女记者去造访平凹,我是不忍心的,那样也显得太不够朋友。我想好了,等我临离开西安时,给平凹打一个电话告辞一下就行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老乾州涎水面馆。上得二楼的一个餐厅,见一个人独自在墙角一张餐桌前坐着,在喝一点茶。你道怎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贾平凹。平凹也看见我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叫着平凹,赶紧走过去,感叹着,与平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说:“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就没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平凹说:“缘分缘分!”他说,一个朋友约他吃饭,他不想走远,就指定了离他家较近的这个老乾州面馆。他来了一会儿了,可约他的人还没来。我说:“约你的人最好别来了。”

于是我们就坐到了一处。我顺水送人情,把和我同来的明朋友和女记者介绍给平凹。刚才还说找平凹不易,不承想转眼之间,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明朋友和女记者都深感惊奇。我注意到,那位初出茅庐的女记者激动得脸都红了。

交谈中得知,平凹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他是1999年12月31日坚决要求出院的。按当时的说法,过了年就进入下一个世纪了,平凹说住院不能跨世纪。西安这么大,谈到能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相会,我们只能用缘分来解释。我说:“我兜了好几个圈子,好像专门来找你的。”他说:“是呀,我也像专门在这里等你的。”我们喝了一点陕西特有的稠酒,互相拜年,互道珍重。

女记者当然不愿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采访贾平凹。平凹说:“我没啥说的,你好好采访采访庆邦吧,他的短篇小说写得特别好。”我说平凹鼓励我。他说:“真的,我跟好多人说过你的短篇小说写得好。”女记者当然还是盯着贾平凹不放,问贾平凹在新的一年有什么新的打算。平凹说,时间无所谓新旧,时间都是一样的。他说到了他主编的《美文》,说原来想搞一个大动作,办成半月刊,出一个社会版,因上面不同意,没搞成。

采访正进行着,约他吃饭的朋友才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帮子人,有男有女,八九个。平凹埋怨人家不守时,人家打着哈哈搪塞过去了。因人多,他们只好簇拥着贾平凹到一个雅间去了。然而平凹又回来了,邀我一会儿到他家去看看。我说好,一定去。吃饭间,他又过来一次,关照我慢慢吃,说他还得应酬一会儿。我说不着急。涎水面的吃法是很独特,可能因为心思不在吃上,我没吃出什么好儿来。

过了一小会儿,平凹就背着一个小帆布包过来了,说咱走。我们一行到了平凹住在六楼的家。平凹的家可真不得了,简直像一个小型博物馆,环墙壁的架子上放着许多无价之宝。为了给平凹保密,恕我不一一介绍了。平凹指给我看一块鱼化石,说是当天新买的。那是一块不规则的石片,上面都是栩栩如生的小鱼。小鱼有的围成国字,有的排成田字,还有的互相叠加,层次很深。小鱼多得数不清。可平凹说,人家是数着上面鱼的条数卖的,一块钱一条。我们说一块钱买一条亿万年前的鱼,太便宜了。平凹说,如果碰见贵重的文物,他也不给人家钱,给人家他的字,拿他的字换人家的文物。

看到那么多宝贝东西,我对平凹说:“千万别让别人再看了。”平凹说:“看看没关系,看了才知道宝贵。”我说:“看了太让人羡慕了,我就羡慕得不得了。”

我为平凹收藏这么多宝贵东西感到惊奇。平凹说,收藏有个场,比如说他前一段收藏一个大陶罐子,过一段时间,另一个与之配对的大陶罐子跟着就来了。他指给我看客厅沙发后面两个大陶罐子,果然是一对。平凹说:“这像是一公一母,母的来了,公的受到吸引,很快就寻来了。”

不知怎么又说到我们两个这次相遇,明朋友说:“你们两个也是互相吸引。”我们都笑了。

平凹说:“咱们不知修了多少年,才有这次相遇。”平凹信这个。

临别时,我跟平凹相约,等到七十岁那年我们两个在报上互致问候。平凹记住了,说:“咱们这么好的人,怎么也得活个八九十岁吧。”

我说:“咱们七十岁问候过,到九十岁再问候一次。”

贾平凹笑着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