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22629500000020

第20章 友人(5)

【在兰亭,给何向阳端酒】

报社的朋友打电话向我约稿,我的第一反应是回绝。因为我手上正在写长篇。我习惯在写某一篇东西时不愿意中断,不愿意插进来写别的东西。可当朋友向我说明让我在妇女节前写写何向阳时,我却当即答应下来。正找不到机会向何向阳先生献殷勤呢,机会找上门来,岂能错过!

我认识何向阳是在上个世纪的1999年秋天。其时,河南同时召开了两个文学方面的会。一个是中原长篇小说研讨会;一个是全省青年文学创作会。会议邀请在京的几位豫籍作家回故乡捧场,我有幸忝列其中。记得会上还安排周大新、阎连科和我,与青年作家们的座谈,田中禾兄出的题目是展望21世纪的文学。我忘了我在会上说了什么,好像“展望”得并不乐观。散会后,我在门口看见了何向阳。何向阳在等我,她说:“我们认识一下,我是何向阳。”“嗨,你就是何向阳呀!”我当时吃惊不小。何向阳的名字我早就在《奔流》等杂志上见过了,何向阳的文章我也读了不少,恕我孤陋寡闻,我一直以为何向阳是个男同志呢!这不能怪我,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有一个著名的李向阳,那厮身挎双枪,纵横驰骋,好生了得!一定是他的名字在我脑子里先入为主了。这向阳不是那向阳,两个向阳反差太大了。我说:“何向阳,你长得太美了!真的,我没有想到,你怎么这样美呢!”别人认为我为人比较拘谨,内向,或是说比较含蓄,这样一见面就夸一个女孩子长得美,好像不是我的一贯风格。可那天不知哪来的勇气,有点管不住自己似的,张口就把话说了出来。何向阳轻轻笑着,脸上红了一阵,没说什么。是呀,像我这么一个说话来不及斟酌的粗人,她能说什么呢!

以后和何向阳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了。每次一块儿参加活动,有机会我必主动要求与何向阳合影。2001年春天,在北京天安门宾馆参加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我与何向阳合了影。当年秋天去绍兴出席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颁奖会,在颁奖台上,在鲁迅故居、沈园等地方,我都与何向阳合了影。请不要笑话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咱自己其貌不扬,跟何向阳沾一点“阳光”,不算过分吧!特别是在王羲之写《兰亭序》的地方兰亭,我与何向阳的那张合影更有特色,更让人难忘。兰亭是一个大的地方,里面有多处景点。其中一个景点曲径流觞,是王羲之与文友喝酒吟诗的所在。一脉流水,一条曲径,活水缓缓流动,曲径七拐八弯。取一些酒杯,里面斟了黄酒,置于水面,任酒杯慢慢向下游漂去。邀文友们坐于曲径两侧,待酒杯在哪位文友面前停下,文友须把酒端起,喝干,吟出一首诗。那些座位也很讲究,圆圆的蒲墩,簇拥在周围的是青碧的兰草,让人迟迟不敢坐。听了讲解员的讲解,我更不敢坐。我又不会作诗,万一酒杯在我面前停下来了怎么办。我看老诗人李瑛率先坐下,同是著名诗人的李瑛的女儿李小雨也坐下了,我才敢落座,有他们两位诗人在场,作诗就是他们的事了。巧了,一尊酒杯偏偏在我面前晃晃悠悠停了下来。不把酒端起来无论如何不合适,我打算耍赖,把酒喝下再说,作诗就免了。又巧了,这时何向阳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蒲墩上。我便把酒端给何向阳。何向阳把酒接过去,喝了。何向阳等于救了我的场。酒是我转让给她的,她有理由不必考虑作诗的事。我有一个朋友,是电视台的记者。趁我给何向阳端酒之际,他把那一瞬间抓拍下来。因每个座位之间有一段距离,画面中心,我欲起欲坐,伸长手臂给何向阳递酒。何向阳呢,也得把双臂伸展,才能接到酒。耐人寻味的是,作为画面背景的是十几个人物。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小伙子,也有姑娘。他们或直眉瞪眼,或嘴巴微张,或呼之欲出。他们所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身穿一袭白裙、端庄秀丽的何向阳。

真的,谁要不知道什么是端庄秀丽,见了何向阳就知道了。谁要不知道何为大家闺秀,见到何向阳就知道了。谁要不知道什么是高贵气质,见到何向阳就知道了。

您问何向阳的作品?她是全国屈指可数的青年文学评论家之一,文章当然写得漂亮。她是写文学评论的,我对评论是门外汉,不敢对她的评论妄加评论。咱们这么说吧,她的文章要不写得出类拔萃,怎么能就得全国优秀评论鲁迅文学奖呢!她的获奖作品我拜读过,题目是:《12个:1998年的孩子》。她挑出当年的12篇小说,并挑出每篇小说里所刻画的一个孩子。一个一个加以分析。在这个浮躁的年代,在这个好多评论家不认真看书的年代,有谁像何向阳这样沉潜呢!这样用心呢!这样别出心裁呢!让本人深感荣幸的是,在何向阳所评论的12个孩子当中,就有我的一个孩子,那就是《梅妞放羊》中小姑娘梅妞。生梅妞的是我,打扮梅妞的却是何向阳。反正,梅妞原本并不惹人注意,经向阳一打扮,一点化,梅妞很快光彩照人,并登上了大雅之堂。

不光我崇拜何向阳,据说连外国人都对何向阳崇拜得几乎五体投地。第六届全国作家代表会召开之前,何向阳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之一,到印度访问。团长是王蒙。在作代会闭幕当天的那次宴会上,我听王蒙在饭桌上讲,何向阳把印度人大大震了一把。印度人崇拜观音,他们看见何向阳就像见到了观音。王蒙说,以后我国如果再与印度发生纠纷,就不用再派军队,只让何向阳一个人出面,就把印度人摆平了。

2005年3月1日于北京

【有关徐坤的几个片断】

没认识徐坤之前,我先听见李敬泽向我推荐徐坤的小说。敬泽说,《人民文学》近期有一个中篇,题目叫《先锋》,很不错。我问作者是谁。敬泽说,一个新作者,叫徐坤。我表示一定看看。

说来不够意思,那篇《先锋》后来我一直没看。是那个题目甩开了我。文坛有一些作家,被人称为先锋派。先锋嘛,大约跟先进差不多。那么像我这样的,只能算是后进。后进与先进是有距离的,无论你怎样使劲,总是沾不上先进的边。沾不上,咱不沾,还不行吗!也许我对徐坤的《先锋》是望文生义,但确实是那两个字把我吓住了。

我看到的徐坤的第一篇小说是一个短篇,《遭遇爱情》。因知道了徐坤的名字,对爱情这样的字眼儿又比较感兴趣,我就对这篇小说怀了一种美好的期待。小说的阅读过程没让我失望,至今我好像还能咂摸出那篇小说的味道。是的,我记住的是那篇小说的味道,而不是情节,情节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比较看重的是小说的味道。凡是好的小说,都是有味道的小说。不好的小说,读来就没有味道。这个味道不像菜肴中苦辣酸甜咸,一尝便能说出来。小说的味道你说不清,只能品味,不可言传。正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又的确存在着的味道,才构成了好小说的真正魅力。《遭遇爱情》写得细致入微,充满灵动之气,又很含蓄,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因爱的不期而至,使每一个细节都受到浸润,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微微的颤动。小说的气氛是温暖的,也是高贵的,朦朦胧胧笼罩全篇的,是一种人性的和谐之美,和诗意的光辉。反正我被这篇小说感染了,得到了一次美的享受,仿佛自己也遭遇了一场爱情。另外,遭遇这个说法也很有意思,这正是徐坤所特有的口气。你可以理解为她是反讽的,是调侃的,也可以理解为无可奈何的。爱情在任何情况下都让人无可奈何。

由这篇小说,我就认识了徐坤。作家彼此认识的情况大多是这样,都是先从小说里认识的。你想认识一个作家,不必着急和这个作家见面,只读他的小说就行了。读着读着,见面的机会或许就来了。

不知我记得准不准,和徐坤第一次见面,是在京西宾馆的第五次全国作代会上。在此之前,徐坤的小说我已读了不少。回想起来,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在楼道里看见徐坤,我没有正正经经地喊她的全姓全名,而是把她叫成了坤儿。这种叫法绝不是处心积虑,而是脱口而出。凭我的感觉,我就应该那样叫她。事实表明,我的第一感觉是准确的,后来我听见许多和徐坤相熟的朋友都是那样叫她。

那天她和小斌(把徐省略了)在一起,我马上给她俩提了一个建议,建议我们一块儿去找汪曾祺合影留念。我说了我的理由。在沈从文生前,出于对沈从文作品的喜爱,我很想去拜访沈从文,并和沈从文照一张相。因听说沈从文身体不好,我一直不敢前去打扰。沈从文去世后,我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成了永远的遗憾。我说汪老年纪也不小了,这次不跟汪老合影,说不定以后没有机会了。她俩积极响应我的建议,跑回房间,拿来了各自的照相机。那天汪老很高兴,不管我们分别跟他照,还是两个女作家把他夹在中间照,他都笑着配合,还说:“咋说咋好。”林斤澜老师和汪老住一个房间,那天我们和林老也照了相。

我不会承认我是乌鸦嘴,但汪老的不幸被我不幸而言中,作代会结束不久,汪老就病逝了。说到这里,我借机插一句。汪老逝世后,王安忆要给汪老的家人发一份唁电,打电话问我,汪老的工作单位是哪里。凭想当然,我说应该是中国京剧院吧。结果,唁电发到那里后,被退回去了,称中国京剧院查无此人。北京就那么几家京剧院团,汪老的大名谁不知道,把唁电转一下就是了,可他们竟然给退回上海去了,真乃人心莫测。这个错误是我造成的,我心里一直放不下,觉得既对不起汪老,也对不起王安忆。

博士徐坤

忽一日,听说徐坤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一出来就是博士,了不得!见一家大报上分期登载一些头像,称社科院文学所是保存大师的地方,钱钟书、俞平伯、郑振铎等,都是那里的。据说那里的门槛是相当高的,没有过硬的真才实学是进不去的。而徐坤一手抓创作,一手抓考研,两手都过硬,两方面都不耽误,这东北丫头,端的厉害!看来对徐坤得刮目相看了。

然而徐坤还是那么嬉皮笑脸的,一点都没端起来,一点都不像传说中学者的样子。她的着装还是那么随便。见了面,她还是跟你调侃。还有,她竟然染了头发。一头乌黑的秀发,不是挺好看的嘛,染成别的颜色干什么,这跟博士的身份有点不相称吧,不像话,不像话!你听徐坤怎么说,“嘻嘻,瞎玩儿呗。”这就是徐坤,她不为学问所累,不为身份所拘,还保持着自由率真的天性。

我想过,徐坤读了博士,会不会影响她写小说。我说的影响,不是时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据我观察,我们中国的作家不能学问太大,或者说不善于处理做学问和做小说之间的关系,学问一大,往往把小说给压制住了。这可能是因为学问是理性的,理性的东西总是比较明晰,而且具有相当的硬度。而小说虽然也需要理性作武器,作思路,但她主要表达的毕竟是情感性的东西,质地比较柔软,边缘也相对模糊。徐坤把做学问和做小说之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她没有急于在小说中卖弄学问,没有让哲学一类的理性东西欺负她的小说。在她的小说中,除《鸟粪》那篇理性强一些,寓言的色彩也浓一些,那还是在没读博士之前写的。读博士之后,徐坤仿佛是两个脑子值班,仍把小说写得情感饱满,亲切自然。如中篇小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和短篇小说《一个老外在中国》、《昔日重来》等,都写得飞扬灵动,神思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