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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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友人(4)

刘恒创作《张思德》的电影剧本时,我曾替刘恒发愁,也替刘恒担心,要把一点有限的人物历史资料编成一部几万字的电影剧本,谈何容易!事实表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张思德》的故事情感饱满,人物形象的塑造堪称完美。影片一经放映,不知感动得多少人流下了眼泪。把《张思德》写得这样好,刘恒的情感动力和情感资源何在?刘恒给出的答案是:“我写王进喜、张思德,我就比着我父亲写,用不着找别人。张思德跟我父亲极其相似。”我不止一次听刘恒说过,在写张思德时,他心里一直想的是他去世的父亲。通过写张思德,等于把对父亲的怀念之情找到了一个表达的出口,同时也是在内心深处为父亲树碑立传。刘恒在灵境胡同住时,我去刘恒家曾见过他父亲。那天他父亲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扫院子外面的地。刘恒的父亲个头儿不高,光头,一看就是一个淳朴和善的老头儿。刘恒说他父亲是个非常利人的人,人品极好,在人格上很有力量。他父亲退休后也不闲着,七十多岁了还义务帮人理发。在他们那个大杂院儿里,几乎所有男人的头发都是他父亲理的,包括老人和孩子。谁家的房子漏了,大热天的,他父亲顶着太阳,爬到房顶给人家刷沥青。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他父亲感到很高兴。水有源,木有本。不难判断,刘恒不仅在创作上得到了父亲的情感滋养,在为人处世上也从父亲那里汲取了人格的力量。看《窝头会馆》,看得我几次眼湿。我对妻子说,刘恒把他对儿子的感情倾注在“窝头”里了。我还对妻子吹牛:“这一点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我能看得出来。”刘恒的儿子远在加拿大求学,儿子那么优秀,长得又是那么帅,刘恒深爱着儿子,却一年难得见儿子一次,那种牵心牵肝的挂念可说是没日没夜。在这种情况下,让刘恒写一个话剧,他难免要在剧里设计一个儿子,同时设计一个父亲,让儿子对父亲的行为提出质疑,让父子之间发生冲突。冲突发展到释疑的时刻,儿子和父亲都散发出灿烂的人性光辉。有人评论,说《窝头会馆》缺乏一条贯穿到底的主线。我说不对,剧中苑大头和儿子的冲突就是贯穿始终的主线,就是全剧的焦点。我对刘恒说出了我的看法,刘恒微笑着认同我的看法。刘恒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写苑大头和儿子的关系,那不就是我跟儿子的关系么!”

刘恒追求完美,并不因为这个世界有多么完美。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个世界是残缺的,不完美的,刘恒才有了创造完美世界的理想。而要创造完美世界,是很难的。这是因为我们每一个创作者都有局限性。我的胳膊有限,腿有限;经历有限,眼界有限;世俗生活有限,精神生活也有限。最大的局限是,我们的生命有限,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生啊!我早就听刘恒说过一个作家的局限性。他认为,我们得认识到这种局限性,承认这种局限性,而后在局限性里追求完美,追求一种残缺的完美。正因为有限,我们才有突破有限的欲望。正因为残缺,我们对完美的追求才永无止境。

刘恒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虚证》,因为这部小说没有拍成电影,也没有改编成电视剧,它的影响是有限的。但文学界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很高。刘恒也说过:“一向不满意自己的作品,《虚证》是个例外,它体现了我真正的兴趣。”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刘恒极力突破局限、并奋力追求完美的一个例证。刘恒的一个朋友,在身上坠上石头,跳进北京郊区一个水库里自杀了。在自杀之前,他发了几封信,为自己的行为辨解,说他自己是对的。可巧这个人我也认识,我在《中国煤炭报》副刊部当编辑时,曾编发过这个人的散文。应该说这个人是个有才华的人。自杀时,他才三十多岁,已是某国营大矿的党委副书记,前程也很好。他的自杀实在让人深感惋惜。他的命赴黄泉让刘恒受到震动,刘恒想追寻一下他的生命历程和心理历程。刘恒想知道,这个人到底走进了什么样的困境,遭遇了多么大的痛苦,以致于非死不能解脱自己。斯人已去,实证是不可能的。刘恒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用虚证的办法自圆其说。刘恒这个小说的题目起得好,其实小说工作的本质就是务虚,就是虚证。刘恒将心比心,把远去的人拉回来,为其重构了一个世界。这个人从物质世界消逝了,刘恒却让他在精神世界获得新生。更重要的是,刘恒以现实的蛛丝马迹为线索,为材料,投入自己的心血,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是心灵化的,也是艺术化的。它介入了现实世界,又超越了现实世界。它突破了物界的局限,在向更宽更广的心界拓展。刘恒之所以对这部小说比较满意,大概是觉得自己在突破局限方面做得比较成功吧。

对于完美,刘恒有自己的理解和标准。不管做什么作品,他给自己标定的目标都是高标准。为了达到自己标定的标准,他真正做到了扎扎实实,一丝不苟。一丝不苟不是一个陌生化的词,人们一听也许就滑过去了。但在形容刘恒对审美标准的坚持时,我绕不过一丝不苟这个词。如果这个词还不尽意,你说刘恒对完美标准的坚持近乎苛刻也可以。由刘恒担纲编剧的电影《集结号》,是中国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部好电影。在残酷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连长谷子地,一直在找团长,问他有没有吹集结号。他的问最终也没什么结果。谷子地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牺牲精神和浓重的悲剧感的确让人震憾。刘恒提供的剧本,直到剧终谷子地也没有死。可导演在拍这个电影时,却准备把谷子地拍死。刘恒一听说要把谷子地拍死就急了,他找到导演,坚决反对把谷子地拍死。一般来说,编剧把剧本写完,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都由导演干,导演愿意怎么拍,就怎么拍,编剧不再参与什么意见。可刘恒不,刘恒作为中国电影界首屈一指的大编剧,他有资格对导演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坚持自己的意见。加上刘恒在电影学院专门学过导演,还有执导电视剧的实践经验,他的意见当然不可等闲视之。通过对这个具体作品、具体细节的具体意见,我们就可以具体地看出刘恒所要达到的完美标准。这个标准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内容。除了在目前政治背景下对一部电影社会效果的总体把握,除了对传统文化心理和受众心理的换位思考,还有对电影艺术度的考虑。所谓度,就是分寸感。任何艺术门类都讲究分寸感,一旦失了分寸,出来的东西就不是完美的艺术。刘恒说:“悲剧感的分寸,跟人生经验有直接关系。有时候我们经常看到一种情况就是,人物已经非常悲恸了,但我们的观众没有悲恸感。因为所谓的悲剧效果是他自己造成的。”在日常生活中,刘恒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朋友们聚会,点什么菜,喝什么酒,他都微笑着,说随便,什么都行。可在艺术上遇到与他完美艺术追求相悖的地方,他就不那么随和了,或者说他的倔劲就上来了,简直有些寸步不让的意思。不知他跟导演说了什么样的狠话,反正连导演也不得不服从他的意志,给谷子地留了一条生路。从电影最后的效果看,刘恒的意见是对的,他的“固执己见”对整部电影具有拯救般的意义。倘是把谷子地拍死,这个电影非砸锅不可。

刘恒在创作上相当自信。他所取得的一连串非凡的创作业绩支持着他的自信。有自信,他才不为时尚和潮流所动,保持着自己对完美艺术标准的坚守。同时,他对自己的创作也有质疑,也有否定。通过质疑和和否认,他不断创新,向更加完美的艺术境界迈进。刘恒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是部好小说。在写这部长篇时,他把自己投进去,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在写作过程中,他竟然好几次攥着笔大哭不止。他的哭把他的妻子张裕民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张裕民说:“咱不写了还不行吗,咱不写了还不行吗!”这样劝刘恒时,张裕民的眼里也满含热泪。但不写是不行的,刘恒哭一哭,也许心里就好受些。哭过了,刘恒擦干眼泪,继续做他的“白日梦”。回想起来,我自己也有过几次嚎啕大哭的经历,但都不是在写作过程中发生的。我写到动情处,鼻子一酸,眼睛一湿,就过去了。像刘恒这样在写一部小说时几次大哭,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都很少听说。

可后来刘恒跟我说,他对这部小说质疑得很厉害。依我看,这部小说的质量不容质疑,他所质疑的主要是自己的写作态度。他认为自己掉进悲观的井里了,“一味愤世愤世,所愤之世毫毛未损,自己的身心倒给愤得一败涂地。况且只是写小说,又不是跟谁拼命,也不是谁跟你拼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实在不能不承认是太不聪明了。”于是刘恒要求变,要把自己从悲观的井里捞出来,从愤世到企图救世,也是救自己,救自己的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刘恒求变的作品之一。到这部作品,他“终于笑出了声音,继而前所未有的大笑起来了”。有人曲解了刘恒这部小说的真正含义,或许是故意曲解的。刘恒一点都不生气。谁说曲解不是真正含义的延续呢,这只能给刘恒增添更多笑的理由。我也不替刘恒辩解,愿意跟他一块儿笑。我对刘恒说:“你夫人叫张裕民,你弄一个人叫张大民,什么意思嘛!”刘恒笑得很开心,说这是他的疏忽,当时没想那么多。张裕民也乐了,说:“对呀,你干吗不写成刘大民呢,以后你小说中的人物不许姓张。”

刘恒对完美艺术的追求,还体现在他对多种艺术门类创作的尝试上。上面我说到他写了话剧《窝头会馆》,2009年,他还写了歌剧《山村女教师》。刘恒真是一个多面手,什么样的活儿他都敢露一手。2008年秋天,我们应朋友之约,到河南看了几个地方。去河南之前,刘恒说他刚从山西回来。我问他到山西干什么去了,他说到贫困山区的学校访问了几个老师。他没怎么跟我说老师的情况,说的是下面一些买官卖官的现状。刘恒的心情是沉重的,觉得腐败的现象太严重了。我以为刘恒得到素材,准备写小说。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接下了创作歌剧的活儿,在为写歌剧做准备。刘恒很谦虚,他说他不知道歌剧需要什么样的词,只不过写了一千多句顺口溜而已。《山村女教师》在国家大剧院一经上演,如潮的好评便一波接一波涌来。很遗憾,这个剧我还没捞到看。我的好几个文学界的朋友看了,他们都说好,说很高雅,很激动人心,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在北京作协2009年度的总结会上,刘恒谈到了《山村女教师》。他说他的文字借用了音乐的力量,在音乐的支持下才飞翔起来。歌声在飞翔,剧情在飞翔,听歌剧的他仿佛也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他看到音乐指挥张开着两个膀子,挥动着指挥棒,简直就像一只领飞的凤凰,在带领听众向伟大的精神接近。那一刻,刘恒体会到,艺术享受是人类最高级的享受,也是人类最幸福的时刻。他说:“我们都是凡人,从事了艺术创作,才使我们的心灵有了接近伟大的可能。”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根本,源于刘恒对完美人格的追求,源于刘恒无可挑剔的高尚人品。作家队伍是一个不小的群体,这个群体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毛病的人也随手可指。但是,要让我说刘恒有什么缺点,我真的说不出。不光是我,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有文学圈子中人,也有文学圈子以外的人,提起刘恒,无不承认刘恒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奉行完美主义的人。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刘恒这里,这句俗话恐怕就要改一改,金可以无足赤,完人还是可以有的。我这样说,一贯低调的刘恒也许不爱听。反正我不是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没办法。刘恒有了儿子后,曾写过一篇怎样做父亲的文章,文章最后说:“看到世上那些百无聊赖的人;那些以损人利已为乐的人;那些为蝇头小利而卖身求荣、而拍马屁、而落井下石、而口是心非、而断了脊梁骨的人……我无话可说——无子的时候我无话可说。现在我有了儿子,我觉得我可以痛痛快快说一句了:我不希望我儿子是这样的人!”这话看似对儿子的规诫,其实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刘恒是一位内心充满善意、与人为善的人。如果遇到为人帮忙说好话的机会,他一定会尽力而为。有一个作家评职称,申报的是二级。刘恒是评委,他主张给那个作家评一级。刘恒的意见得到全体评委的认同,那个作家果然评上了一级。刘恒成人之美不求任何回报,也许那个作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他极力帮忙的人是谁。同时,刘恒也是一个十分讲究恕道的人。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和刘恒交往几十年,在一起难免会说到一些人,在我的记忆里,刘恒从不在人背后说人的不是。刘恒只说,他们都是一些失意的人。或者说,他们活得也不容易。对网络传的对某些人的负面评价,刘恒说:“我是宁可信其无,不信其有。各人好自为之吧!”

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据说追求完美的人比较脆弱,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刘恒遭人嫉妒了,被躲在暗处的人泼了污水。好在刘恒的意志是坚强的,他没有被小人的伎俩所干扰,以清者自清的姿态,继续昂首阔步,奋然前行。刘恒的观点是,我们应尽量避免介入世俗的冲突,避免使自己成为小人。一旦介入冲突,我们就可能会矮下去,一点点变小。我们不要苍蝇和蚊子的翅膀,我们要雄鹰的翅膀。我们要飞得高一些,避开世俗的东西,到长空去搏击。

2010年3月5日至3月16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