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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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友人(3)

朋友们可能注意到了,我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安忆的写作,写作,没有涉及到她的作品,没有具体评论她的任何一篇小说。我的理论水平比较低,没有评论她作品的能力,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一个高人评论一个低人的小说,一不小心就把低人的小说评高了。而一个低人评论一个高人的小说呢,哪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所评仍然达不到高人的小说水平应有的高度。王安忆的小说都是心灵化的,她的小说故事都发生在心理的时间内,似乎已经脱离了尘世的时间。她在心灵深处走得又那么远,很少有人能跟得上她的步伐。别说是我了,连一些评论家都很少评论她的小说。在文坛,大家公认王安忆的小说越写越好,王安忆现在是真正的孤独,真正的曲高和寡。有一次朋友们聚会喝酒,莫言、刘震云、王朔纷纷跟王安忆开玩笑。王朔说:“安忆,我们就不明白,你的小说为什么一直写得那么好呢?你把大家甩得太远了,连个比翼齐飞的都没有,你不觉得孤单吗!”王安忆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不不不。不知怎么又说到冰心,说冰心在文坛有不少干儿子。震云对王安忆说:“安忆,等你成了安忆老人的时候,你的干儿子比冰心还要多。”我看王安忆更不好意思了,她笑着说:“你们不要乱说,不要跟我开玩笑。”

写王安忆需要勇气。梦玮约我写王安忆,我说王安忆不好写,你别着急,容我好好想想。梦玮是春天向我约稿。直到秋天我才写出来。我一直对王安忆满怀敬意,我写得小心翼翼,希望每一句话都不致失礼。1993年,林建法也约我写过王安忆,我对王安忆说,我怕我写不好。王安忆说:“没事的,你写好了。”又说:“每个人写别人,其实就是写自己。”我想了想,才理解了安忆的话意。一个人对别人理解多少,就只能写多少,不可能超出自己的理解水平。如果有些地方写得还可以,说明我对安忆理解了。如果写得不好,说明我理解得还不够,接着理解就是了。

2009年9月3日至9月11日于北京和平里

【追求完美的刘恒】

2009年,刘恒被评为全国第四届专业技术杰出人材。中国的作家很多,可据我所知,获得这种荣誉称号的,刘恒是作家中的第一位。北京市人才荟萃,而在这一届全国杰出人才评选中,刘恒是北京市惟一的一位当选者。《人民日报》在简要介绍刘恒的事迹时,有这么两句话:“刘恒长期保持了既扎实又丰产的创作态势,是中国当代作家中一位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的领军人物。”

我和刘恒是三十多年的朋友,自以为对他还算比较了解。既了解他的作品,也了解他的人品。我俩相识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开始,他是《北京文学》的编辑,我是他的作者。经他的手,给我发了好几篇小说。被林斤澜说成“走上知名站台”的短篇小说《走窑汉》,就是刘恒为我编发的。后来我们越走越近,竟然从不同方向走到了一起,都成了北京作家协会的驻会专业作家。如此一来,我们交往的机会就更多一些。刘恒写了小说写电影,写了电影写电视剧,写了电视剧又写话剧和歌剧,每样创作一出手,都取得了非凡的成绩。刘恒天才般的文才有目共睹。当由刘恒编剧的电影《集结号》红遍大江南北,我们在酒桌上向他表示祝贺时,刘恒乐了,跟我们说笑话:“别忘了我们老刘家的刘字是怎么写的,刘就是文刀呀!”我把笑话接下去,说没错儿,刘恒也是“文帝”啊!

我暂时按下刘恒的文才不表,倒想先说说他的口才。作家靠的是用笔说话,他的口才有什么值得说的呢?不不,正因为作家习惯了用笔说话,习惯了自己跟自己对话,口头表达能力像是有所退化,一些作家的口才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在这种情况下,刘恒充满魅力的口才方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他不是故意出语惊人,但他每次讲话都能收到惊人的效果。我自己口才不好,未曾开口头先大,反正我对刘恒游刃有余的口才是由衷的佩服。2003年9月,刘恒当选北京作家协会的主席后,在作代会的闭幕式上讲了一番话,算是就职演说的意思吧。刘恒那次讲话,把好多人都听傻了。须知作家都是自视颇高的人,一般来说不爱听别人讲话。可是我注意到,刘恒的那番话确实把大家给震了,震得大家的耳朵仿佛都支棱起来。会后有好几个人对我说,刘恒太会讲话了,刘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们说,以前光知道刘恒写文章厉害,没想到这哥们儿讲起话来也这么厉害。此后不几天,市委原来管文化宣传工作的一位副书记跟作协主席团的成员座谈。副书记拿出一个纸皮的笔记本,在那里翻。我们以为副书记要给我们做指示,便做出洗耳恭听听的准备。副书记一字一句开念,我们一听就乐了,原来副书记念的正是刘恒在闭幕式上讲的那番话。副书记说,刘恒已经讲得很好,很到位,他不必多说什么了,把刘恒的话重复一遍就行了。散会后我们对刘恒说:你看,人家领导都把你的语录抄在笔记本上了。要是换了别人,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听听刘恒是怎么说的,刘恒笑着说:“没关系,版权还属于我。”

北京作家协会的七八个专业作家和二十来个签约作家,每年年底都要聚到一起,开一个总结会,报报当年的收成,谈谈来年的打算,并互相交流一下创作体会。因为这个总结会坦诚相见,无拘无束,简朴有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总结会,作家们对这个总结会都很期待。我甚至听说,一些年轻作家之所以向往与北京作协签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口口相传的年终总结会对他们具有吸引力。这个总结会之所以有吸引力,窃以为,一个主要原因,是刘恒每年都参加总结会,而且每次都有精彩发言。在我的印象里,刘恒发言从来不写稿子。别人发言时,他拉过一张纸,断断续续在纸上写一点字,那些字就是他准备发言的提纲,或者说是几条提示性的符号。轮到他发言了,他并不看提纲,也不怎么看别人,他的目光仿佛是内视的,只看着自己的内心。在这种总结会上,刘恒从不以作协主席的身份发言,他只以一个普通作家的身份,平等而真诚地与同行交心。这些年,刘恒每年取得的成绩都很可喜。但他从来没有自喜过,传达给人的都是不满足和紧迫感。我回忆了一下,尽管刘恒每年的发言各有侧重,但有一个意思是不变的,那就是他每年都说到个体生命时间储备的有限,生命资源的有限,还是抓紧时间,各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为好。刘恒发言的节奏不急不缓,徐徐而谈。刘恒的音质也很好,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透着发自肺腑的磁力。当然,他的口才不是演讲式的口才,支持口才的是内在的力量,不是外在的力量。一切源于他的自信、睿智、远见、幽默和深邃的思想。

北京作协2007年度的总结会是在北京郊区怀柔宽沟开的。在那次总结会上,刘恒所说的两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认为这两句话代表着他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代表着他的文学艺术观,也是理解他所有作品的一把钥匙。他说:“我每做一个东西,下意识地在追求完美。”我听了心有所动,当即插话说:“我们在有意识地追求完美,都追求不到,你下意识地追求完美,却追求到了,这就是差距啊!”刘恒的意思我明白,我们的创作必须有大量艰苦的劳动,才会有灵感的爆发。必须先有长期有意识的追求,才会有下意识的参与。也就是说,对完美的追求意识已融入刘恒的血液里,并深入到他的骨子里,每创作一件作品,他不知不觉间都要往完美里做。对完美的要求已成为他的潜意识,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那么我就想沿着这个思路,看看刘恒是如何追求完美的。

追求完美意味着付出,追求完美的过程是不断付出的过程。刘恒曾经说过:“你的敌人是文学,这很可能不符合事实,但是你必须确立与它决一死战的意志。你孤军奋战。你的脚下有许许多多尸首。不论你愿意不愿意,你将加入这个悲惨的行列。在此之前,你必须证实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是有限的,除非死亡阻挡了你。为此,请你冲锋吧。”刘恒在写东西时,习惯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为了排除电视对他的干扰,他连带着堵上电视的嘴巴,把电视也“囚禁”起来。他写中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时,是1997年的盛夏。那些天天气极热,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六七度。他借的房子在六层楼上,是顶层。风扇不断地吹着,他仍大汗淋漓。他每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写到中午一两点。饿了,他泡一袋方便面,或煮一袋速冻饺子,再接着写。屋里太热,他就脱光了,把席子铺在水泥地上写。坐在席子上吃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太苦了,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何苦呢!可又一想,农民在地里锄庄稼不也是这样吗!他就有了锄庄稼锄累了,坐在地头吃饭的感觉,心里便高兴起来。让刘恒高兴的事还在后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一经发表,便赢得了满堂喝彩。随后,这部小说又被改成了电影和电视剧。特别由刘恒亲自操刀改编的电视剧播出之后,那段时间,人们争相言说张大民。这些年,每年出版的文学作品和拍摄的电视剧不少,但真正立起来的艺术人物却很少。可张大民以独特的艺术形象真正站立起来了。在全国范围内,或许有人不知道刘恒是谁,但一提张大民,恐怕不知道的人很少。

2009年,刘恒为北京人艺写了一部话剧《窝头会馆》。在此之前,刘恒从未写过话剧,他知道写一部好的话剧有多难。但刘恒知难而进,他就是要向自己发起挑战。在前期,刘恒看了很多资料,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在剧本创作期间,他所付出的心血更不用说。他既然选择了追求完美,就得准备着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和心理上的折磨。话剧公演之后,刘恒不知观众反应如何,有些紧张。何止有些紧张,是非常紧张。须知北京人艺代表着中国话剧艺术的最高品第,《雷雨》、《茶馆》等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都是从人艺出来的。大约是《窝头会馆》首演的第二天,我和刘恒在一块儿喝酒。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那天喝的是茅台。我还专门给刘恒带了当天的一张报纸,因为那期报纸上有关于《窝头会馆》的长篇报道。我问刘恒看到报道没有。他说没有,报纸上的报道他都没有看,不敢看。我问为什么。他说很紧张。他向我提到外国的一个剧作家,说那个剧作家因为一个作品失败,导致自杀。刘恒说他以前对那个剧作家的自杀不是很理解,现在才理解了。当一部剧作公演时,剧作家面临的压力确实很大。当时刘恒的夫人张裕民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子那里,还是张裕民通过互联网,把观众的反应和媒体的评论搜集了一些,传给刘恒,刘恒才看了。看到观众的反应很热烈,媒体的评价也颇高,刘恒的心情才放松了,才踏实下来。在《窝头会馆》首轮演出期间,刘恒把自己放在观众的位置,从不同角度和不同距离前后看了七场。演员每次谢幕时,情绪激动的观众都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刘恒没有参加谢幕,观众鼓掌,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鼓掌。我想我的老弟刘恒,此时的眼里应会有泪花儿吧!所谓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吧。

任何文学艺术作品,其主要的功能,都是为了表达和传递感情,情感之美是美的核心。刘恒要在作品中追求完美,他必须找到自己,找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情感联系,找到自己的情感积累,并找到自己的审美诉求。我敢肯定地说,刘恒的每部作品里所蕴含的丰富情感,都寄托着他对某人某事深切的怀想,投射着自己感情经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