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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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感念(5)

这次给《山花》的是一个短篇小说,我还是就短篇小说的创作说几句。回想起来,自1995年的《小呀小姐姐》始,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年都给《山花》一个短篇,如《少男》、《幸福票》、《红围巾》、《麦子》等,都是在《山花》发的。关于短篇小说的来路有多种说法,如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等。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的小说,说是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这些说法意思都差不多,强调的都是创造二字。现实中存在着的,我们不必再写进小说里,让人家看那个现实就够了。我们的小说,是在看似没有小说的地方写小说,在看似没有文章的地方做文章。现实中的故事结束了,正是在现实中的故事结束的地方,我们小说中的故事正好可以开始。这就是说,我们的小说与现实有所不同,它建设的是一个与现实相对独立的新世界,探求的是人生和生活新的可能性。这种建设,主要使用的是想象的力量,考验我们的,也是想象的能力。一篇小说所包含的想象的分量有多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这篇小说是否有活力,是否能够飞翔。可我不愿意把想象说成无中生有,或空穴来风,无,不是绝对的无;空,也不是绝对的空。我更愿意把想象说成是平地抠饼,或心中栽花。因为想象需要有一个基础,一个生发点。这个基础和生发点一般来说应来自现实生活和我们的人生经验。地上没有饼,只要有地,我们就有可能从地里抠出饼来。地就是基础。眼前没有花,只要我们有心,就有可能长出花来。花只能从我们心里生发。

上面提到的短篇小说《麦子》,比较能代表我创作短篇小说的理念。一年秋天,我看见北京和平里一家小饭店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一小片麦子,心里一动,一颗短篇小说的种子由此采得,并在心里种下。城里的街道两侧都是种草,这里怎么会种下一小片麦子呢?于是我就想象开了。在我的想象里,种麦子的人是在小饭店打工的一个农村姑娘。麦子是姑娘从老家带来的。如同远行的人都要带一包故乡的老娘土作为纪念,姑娘的父亲让姑娘带的是一包麦子。街道整修,未及种草,一块刨开的土地空了出来。须知干惯农活儿的农家姑娘见不得地在那里闲着,便悄悄在地里种了麦子。种了麦子,就种下了希望,种下了牵挂,并和土地重新建立了联系。下雨了,麦子发芽了,她好欣喜。她盼望麦子一天天长高,直到结出麦穗来。其实我把麦子作为一种比喻,它比喻着所有进城打工的人们。他们想把自己溶进城里,可到底不能溶入。第二年春天,还没等麦子抽穗,城里人就把麦子连根拔掉,种上了草。

至于这篇新写的《表妹》,我也是听在煤矿工作的老乡说到一点影子。老乡的老婆在矿上开了一个小饭店,老婆让表妹到小饭店帮忙。老婆最怕表妹在矿上出事儿,把表妹看管得很严,结果表妹还是出事儿了。所谓出事儿,就是表妹跟矿上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预先想到了表妹可能要出事儿,竟阻挡不住,该下雨还是下雨,该出事儿还是出事儿。但要把这件事变成小说,还要费一番琢磨,要给小说一个思路。我想到的第一个思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一旦到了外面,就失去了自己。我很快把这个思路推翻,这个思路太一般,我以前的小说好像已经写过这个意思了。我想到的第二个思路是人性的自然性和人性的顽强。一个人到了青春期,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阻力和压力,都不能改变其欲望的生长和发展。好比石头下的一根竹笋,它坚韧的力量可以把石头顶翻。这个思路还是有些简单,也不够新鲜,我把这个思路也推翻了。想来想去,我决定在理上做文章,对人间的道理提出质疑。

人类从野蛮变成文明,一个极重要的标志就是人世间有了理,人类懂了理。理以超越性的力量,指导着人类的思维,规约着人类的行为。人世间不能没有理。然而,也正是层出不穷的理,使人类不断翻着烧饼,无所适从,几乎失去了自由和本性。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真理的追求,直到现在,真理在哪里呢?更为悲哀的是,谁占有世界上更多的财富,更先进的武器,谁拥有强权和霸权,好像谁就有了理。拿小说中的出事儿来说,什么样儿的行为算出事儿?什么样的行为算是不出事儿呢?表妹的姐夫先是断定表妹一定会出事儿,显然认为出事儿是坏事儿。事儿出来后,姐夫却说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儿。表妹的表姐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坏就坏在理上,因为横竖都是丈夫的理。

小说一般不敢过于拿理说事儿,理说多了,就把小说压制住了。好在这篇小说里的情感还算饱满,理不理的,不一定有人在意,就翻过去了。也罢。

2006年11月21日于北京

【最强大的是时间】

近日来,我闭目所见常常是故乡冬天里的月光。夜晚,我们到镇上看完灯戏或看完露天电影,往家走时已是后半夜了。这时头上一轮明月,脚下遍地月光。热闹散场之后,大地沉静,空气清冷,月光显得分外皎洁,给人以梦幻般的感觉。一大早,鸡还没叫,同学们喊我到镇上的学校上早自习。开门一看,满院子都是白的,白得让人惊奇,几乎不敢迈步。树叶都撤去了,月光无遮无拦地落在院子里,仿佛一走出去,月光即会沾满一身。当我把月光看了一下,确认是月亮洒下的光辉时,才轻着脚出门去了。月亮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而且还将千秋万代地辉映下去。可我们人呢?

据说,月亮作为一种物体,迟早也会消逝的。宇宙间永无尽头的只有时间。时间是带给人类神秘感最大的来源之一,它深奥难测的性质,迷惑过历代的诗人,作家和哲学家,至今还没有人给时间下过确切的定义。反正人生的悲哀归根到底来自时间的不可逆转。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无不在时间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莎士比亚就曾经叹息过,“时间要来把我的所爱带走……不得不为所害怕的丧失而哭泣。”

迎接新世纪的说法几年前就开始了,只是近来说得更频繁,也更兴奋。但我从来没有为新世纪的到来而兴奋过。21世纪作为一种纪年的符号,作为一种记录时间阶段性的刻度,它代表的时间与以往的时间不会有什么两样,只能让人在夜深人静之时感到恐惧。我曾拿一世纪规定的年数和人的岁数比较过,猜测一百年一世纪的纪年法可能表达着人生一世对岁数的美好期望。可是,能活到一百年的人能有多少呢?我还拿秒针跳动的频率和人的心脏跳动的频率比较过,猜想规定一分种为60秒可能是受到心脏跳动的启发。人的心脏一分钟大约跳动七十次,一年四千万次左右,一生总共也就是三十亿次上下。心脏每搏动一下,生命就减去一点。秒针的跳动还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人的生命到了一定期限,心脏的搏动就终止了。

我们还得感谢时间,它是我们人类至高无上的老师,它教我们清醒,教我们有了生命和死亡意识,而后促使我们和时间建立起紧密的关系,把时间紧紧拥抱。是否可以这样判断,人来到世上的一切所作所为,从根本上讲,都是对时间的攀附,都是为了抓住时间,挽留时间,延长时间。女人的求偶和生育,是向时间挑战的一种办法。而男人显得更活跃一些,他们企图抓住时间的办法要多得多。遗憾的是,许多男人走进了误区,他们急于抓住的是物质,是物质里边包含的时间量,比如房子、汽车、金钱、权力(权力是物质的代名词,或者说是物质的概括化),包括女人。他们认为占有的物质越多,占有的时间就越多。实际上,物质里所包含的时间量,只和物质本身的价值有关系,和拥有者人生的价值并无多大关系。到头来,“好就是了”,他们的追求只能是一场空。如果对物质的追求达到疯狂的程度,就更不得了,有可能连宝贵的生命也搭进去了。

作家的精神可嘉之处,在于他们敢于和时间抗争,敢于通过抓住自己的心,去和现实世界建立联系,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和精神人生。在这方面,李白、李清照、白居易、曹雪芹等是成功了。他们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他们所创造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人生却千古流传,时间再也不能抛弃他们。相反,时间之水冲刷愈久,他们的作品愈发出璀璨的光辉。

后来的写作者如我们,所进行的写作不过是缘于对抓住时间的一种想象。是的,我们想实现的是想象的满足。如果连想象都不敢,那我们在伟大的时间面前不是变成一堆可怜虫了吗?不是辜负了时间也辜负了自己吗?

在新的世纪,我们继续努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