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了铁生】
我与铁生同岁,他生在年头,我生在岁尾,我都是叫他铁生兄。铁生兄走了,我还活着,这使我有机会怀念他。
中国作家协会通知我参加史铁生的作品研讨会,并让我发一个言。我说好,我一定参加,发言。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铁生。我和妻子出去遛弯儿,遇见了铁生。那个地方看上去有些陌生,像是一个会场,又像是一处废墟。我有些惊奇,不是说铁生去世了吗,铁生这不是好好的嘛!我对铁生说:1月4日,中国作协要给你开一个作品研讨会,你知道吗?铁生说知道。我问他去参加吗?他说去。这时,我妻子拿出一卷写了字的纸给铁生看。我以为妻子在练习书法,请铁生给她指点。把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妻子写的一个告示,告诉养狗的人自觉点儿,不要让狗到处拉屎。铁生说:好,我来帮你贴。铁生把告示贴到墙上去了。梦中的细节我记得很清楚,铁生没坐轮椅,行动自如。铁生个子高大,比我高出许多。我看铁生比以前胖了,脸上红扑扑的。我对铁生说:你气色不错呀!铁生摸了一下脸,说是吗,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我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该回去休息了。铁生把一座塔样的楼指给我们看,说:我搬家了,就在这个楼上住,我家的号码是1906。我一看,这座楼只是一个框架,都是空的,怎么住人呢!梦做到这里,我就醒了。醒来之后,我想起铁生生前我和他的诸多交往,迟迟不能再睡。
今天来参加铁生的作品研讨会,我简单谈三点感想。
第一点感想是,有人说现在的文学生态是混乱的,没有标准,没有秩序。其实内里还是有标准有秩序的,对好的作家和好的作品,大家心里还是有数的。广大读者对铁生的喜爱,全国的作家乃至全社会对铁生的推崇,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借用敬泽的一句话,文学这事儿还是有公平的。
第二点的感想是,铁生的作品是真正的生命写作。当我们的写作还是生产写作、生活写作和生存写作时,铁生已经有了自觉的生命意识,实现了生命写作。可以说铁生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他的生命之光,生命之舞,生命之果,都是他生命的另一种精神形式和灵魂形式。铁生生命的质量、力量和分量,决定着他作品的质量、力量和分量。铁生有着善良的天性,高贵的心灵,高尚的道德,悲悯的情怀,他的生命是高质量的生命。铁生的生命是有着强大力量的生命。我所说的力量指的是他思想的力量。他勤学,诚实,善于独立思考,对这个世界有着独到的深刻的看法,又能在哲学的意义上准确表达自己的看法。同时,铁生的生命也是有分量的生命。生命的分量来自一个人的阅历和经历,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经年累月积累起来的。他奋斗过,挣扎过,痛苦过,经历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磨难,并从个人出发,对人类的困境不断进行追问,才使自己生命的分量变得无与伦比。沈从文在评价司马迁生命的分量时有过精当的论述。他认为,司马迁的文学态度,与他一生中从各方面所受到的教育总量有关,司马迁的生命是有分量的生命。他生命的分量来自他的痛苦忧思,不是仅仅靠积学所能成就。我觉得用沈从文这段话评价史铁生也是合适的。
第三点感想是,我觉得铁生在务虚的道路上比我们当代的每一个作家走得都远。由于我们缺少务虚哲学的支持,由于我们的文学传统是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文学传统,加上我们的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实体,要把小说写虚是很难的。铁生早就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当我们还在现实的泥淖里不能自拔时,他已经展开了务虚的翅膀,在精神和诗意的天空翱翔。铁生给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起的名字就叫《务虚笔记》,证实着他的务虚所取得的非凡成果。我理解,他的务虚主要来自思想的深邃,情感的饱满,宗教的意识,语言的味道,还有理想之光的照耀。铁生是思想的先觉,文学的先驱,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2012年1月7日回忆发言整理
【王安忆写作的秘诀】
至少在两个笔记本的第一页,我都工工整整抄下了王安忆的同一段话,作为对自己写作生活的鞭策和激励。这段话并不长,却有着丰富的内容,且坦诚得让人心悦诚服。我看过王安忆许多创作谈,单单把这段话挑了出来。如果一个作家的写作真有什么秘诀的话,我愿把这段话视为王安忆写作的秘诀。王安忆是这么说的:“写小说就是这样,一桩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是不是能够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日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将不复存在。现在,我终于坚持到底,使它从悬虚中显现,肯定,它存在了。”这段话是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遍地枭雄》后记中的一段话,我以为这也是她对自己所有写作生活的一种概括性自我描述。通过她的描述,我们知道了她是怎样抓住时间的,看到了她意志的力量,坚忍不拔的持续性,对想象和创造坚定的自信,以及使创造物实现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她的描述形象,生动。在她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了她伏案写作的身影。为了不打扰她的写作,我们最好不要从正面观察她。只看她的侧影和背影,我们就可以猜出她可能坐了一上午,知道了她的写作是多么有耐心,是多么专注。看到王安忆的描述,我不由想起自己在老家农村锄地和在煤矿井下开掘巷道的情景。每锄一块地,当望着长满禾苗和野草的大面积的土地时,我都有些发愁,锄板长不盈尺,土地一望无际,什么时候才能把一块地锄完呢?没办法,我们只能顶着烈日,挥洒着汗水,一锄挨一锄往前锄。锄了一天又一天,我们终于把一大块锄完了。在地层深处开掘巷道也是如此。煤矿的术语是把掘进的进度说成进尺,按图纸上的设计,一条巷道长达数百米,甚至逾千米,而我们每天所能完成的进尺不过两三米。其间还有可能面临水、火、瓦斯、地压和冒顶的威胁,不知要战胜多少艰难险阻。就这样,我们硬是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开掘出一条条通道,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建起一座座巷道纵横的不夜城。之所以联想起锄地和打巷道,我是觉得王安忆的写作和我们干活有类似的地方,都是一种劳动。只不过,王安忆进行的是脑力劳动,我们则是体力劳动。哪一种劳动都不是玩儿的,做起来都不轻松。还有,哪一种劳动都带有不同程度的强制性。我们的强制来自外部,是别人强制我们。王安忆的强制来自内部,是自觉的自己强制自己。我把王安忆的这段话说成是她写作的秘诀,后来我在她和张新颖的谈话中得到证实。王安忆说:“我写作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勤奋的劳动。”她所说的秘诀并不是我所抄录的一段话,但我固执地认为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过前者是详细版,后者是简化版而已。很多作家否认自己有什么写作的秘诀,好像一提秘诀就有些可笑似的。王安忆不但承认自己有写作的秘诀,还把秘诀公开说了出来。在她看来,这没什么好保密的,谁愿意要,只管拿去就是了。的确,这样的秘诀够人实践一辈子的。
2006年底,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第七次作代会期间,我和王安忆住在同一个饭店,她住楼下,我住楼上。我到她住的房间找她说话,告辞时,她问我晚上回家不回,要是回家的话,给她捎点稿纸来。她说现在很多人都不用手写东西了,找点稿纸挺难的。我说会上人来人往的这么乱,你难道还要写东西吗?她说给报纸写一点短稿。又说晚上没什么事,电视又没什么可看的,不写点东西干什么呢!我说正好我带来的有稿纸。我当即跑到楼上,把一本稿纸拿下来,分给她一多半。一本稿纸是一百页,一页有三百个方格,我分给她六七十页,足够她在会议期间写东西了。有人说写作所需要的条件最简单,有笔有纸就行了。笔和纸当然需要,但一个最重要的条件往往被人们忽略了,这个条件就是时间。据说任何商品的价值都是时间的价值,价值量的大小取决于生产这一商品所需的社会必要的劳动时间的多少。时间是写作生活的最大依赖,写作的过程就是时间不断积累的过程,时间的成本是每一个写作者不得不投入的最昂贵的成本。每个人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个活的容器,这个容器里盛的不是别的东西,就是一定的时间量。一个人如果任凭时间跑冒滴漏,不能有效的抓住时间,就等于抓不住自己的生命,将一事无成。王安忆深知时间的宝贵,她就是这样抓住时间的。安忆既有抓住时间的自觉性,又有抓住时间的能力。和安忆相比,我就不行。我带了稿纸到会上,也准备写点东西,结果只是做做样子,在会议期间,我一个字都没写。一下子从全国各地来了那么多作家朋友,我又要和人聊天,又要喝酒,喝了酒还要打牌,一打打到凌晨两三点,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和精力写东西!我挡不住外部生活的诱惑,还缺乏必要的定力。而王安忆认为写作是诉诸内心的,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她看待内心的生活胜于外部的生活。王安忆几乎每天都在写作,一天都不停止。她写了长的写短的,写了小说写散文、杂文随笔。她不让自己的手空下来,把每天写东西当成一种训练,不写,她会觉得手硬。她在家里写,在会议期间写,更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说她在乘坐飞机时照样写东西。对一般旅客来说,在飞机上那么一个悬空的地方,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能看看报看看书就算不错了,可王安忆在天上飞时竟然也能写东西,足见她对时间的缰绳抓得有多么紧,足见她对写作有多么的痴迷。
有人把作家的创作看得很神秘,王安忆说不,她说作家也是普通人,作家的创作没什么神秘的,就是劳动,日复一日的劳动,大量的劳动,和工人做工、农民种田是一样的道理。她认为不必过多的强调才能、灵感和别的什么,那些都是前提,即使具备了那些前提,也不一定能成为好的作家,要成为一个好的作家,必须付出大量艰苦的劳动。在我看来,安忆铺展在面前的稿纸就是一块土地,她手中的笔就是劳动的工具,每一个字都是一棵秧苗,她弯着腰,低着头,一棵接一棵把秧苗安插下去。待插到地边,她才直起腰来,整理一下头发。望着大片的秧苗,她才面露微笑,说嗬,插了这么多!或者说每一个汉字都是一粒种子,她把挑选出来的合适的种子一粒接一粒种到土里去,从春种到夏,从夏种到秋。种子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回过头一看,她不禁有些惊喜。惊喜之余,她有时也有些怀疑,这么多果实都是她种出来的吗?当仔细检阅之后,证实确实是她的劳动成果,于是她开始收获。安忆不知疲倦地注视着那些汉字,久而久之,那些汉字似乎也注视着她,与她相熟相知,并形成了交流。好比一个人长久地注视着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好像也会注视她。仅有劳动还不够,王安忆对劳动的态度也十分在意。她说有些作家,虽然也在劳动,但劳动的态度不太端正,不是好好地劳动。她举例说,有些偷懒的作家,将生活中的东西直接搬入作品,给人的感觉是连筛子都没筛过。如同一个诚实的农民在锄地时不能容忍有“猫盖屎”的行为,王安忆不能容忍马马虎虎,投机取巧,偷工减料,得过且过。她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如果写了一个不太好的句子,她会很懊恼,一定要把句子理顺了,写好了,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