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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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感念(2)

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更应当凭良心。我们都知道了,写作要用心。中国的汉字就那么几千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你用我用他也用,带有很大的公共性。有人跟汉字打了一辈子交道,说不定没有一个字是属于他的。而有的人或许只写过一封信,那封信里所使用的文字却是属于他的。这就是不用心和用心的区别。我们用心血把文字浇灌过,浸泡过,并打上我们心灵的烙印,我们才跟那些文字们有了联系,那些文字才有可能属于我们。比如说,太阳,月亮,满天星斗,是全人类共有的,因为李白用他的心血和深情写了一首《静夜思》,那轮明月和如霜的月光就属于他了。当然,他用来写诗的那些文字,在特定的情况下,也属于他独有。我觉得,写作光用心还不够,还得用良心,也就是凭良心。你可以说凭才华,凭意志,凭勇气,凭想象,等等,这些对一个作者来说都需要,或者说都不可缺少,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要凭良心。

良心是什么?良心是人的内心对人间是非所作出的正确认识和判断,是正确的世界观,也是高尚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它不仅具有道德方面的含义,更具有良知良能的人性方面的含义。人性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可以举出几十种表现。说简单,只说出对立的二元就够了,这二元一个是善,一个是恶。这是人性的两种基本元素,所谓人性的复杂和丰富,都是从这两种元素中派生出来的。对人生的判断也是如此,或是凭良心,或是不凭良心,二者必居其一。现代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喜欢来新的,闹大的,喜欢把原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以显示自己多么高明,多么具有超越的意义。这种做法很难说是凭了良心。

现在不凭良心的人和事不算少了,你只要随便翻翻报纸,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为官的,鱼肉百姓;执法的,贪赃枉法;做工的,偷工减料;经商的,掺水使假,等等,连有的老百姓之间也弱肉强食,互相残杀。写书的人有没有不凭良心的呢?肯定有。不然的话,大街上不会充斥那么多的精神垃圾。写书,是一件最需要凭良心的活儿,如果连写书的人都昧了良心,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

2002年3月6日于北京

【一段隐痛】

我的短篇小说《鞋》,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确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不管什么奖,一得到就算过去了,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在考虑今后的创作,并在心里对自己提出要求:不要因为得了奖就萝卜快了不洗泥,也不要因得了奖就不敢写了,该怎样还怎样。

可有朋友热情相约,让我谈谈关于《鞋》的创作动机和创作过程,我勉强答应下来。一篇小说,发表时快乐一回,收到稿费快乐一回,得了奖又大大地快乐一回。这些都是快乐。而谈小说背后的事情,唤起的就不一定是快乐,有时可能是一种渺茫的思念,有时甚至是痛苦的回忆。说实在话,《鞋》这篇看似很美的小说,写的却是留在我心上的一段隐痛。

我1967年初中毕业后,回乡当了农民。那时大队时常召开大批判会,因为我识字,难免被指定在大会上作大批判发言。之后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我也是其中一员。这样一来,全大队5个自然村的不少姑娘都知道我了。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为我挑中了一个姑娘,意思是可以作为我的恋爱对象。我那时十六七岁,对姑娘们的看法没有什么标准,也没什么主见,很容易受别人影响。既然两个姐姐都认为那个姑娘好,肯定有她们的道理。再说姐姐是用姑娘家的眼光看取一个姑娘,能被她们看上,说明那个姑娘是经得起挑剔的。还有一点我后来才知道,两个姐姐为我挑对象时目光放得很远,她们不仅为我着想,连我的后代都想到了。比如说我的个子比较低,她们就要给我物色一位高个子的姑娘。也就是说,姐姐为她们的弟弟挑选对象是很理性很慎重的,也是很负责的。我留意把那个姑娘观察了一下,姑娘个子高高的,胖胖大大的,很有劲的样子。姑娘一笑眼睛弯弯的,牙又白又齐,看去还算顺眼。于是姐姐托了媒人,我和那个姑娘在媒人的撮合下会了一次面,谈了几句话,亲事就算订下来了。

接着姑娘就该给我做鞋了。当年我们那里很少有人买得起鞋,一般都是手工做布鞋穿。人们常年在田里劳作,对鞋的消耗量很大,纳鞋底子是妇女们手中最常见的针线活。我母亲、姐姐,稍有空闲就纳鞋底子。生产队或大队开会,妇女们舍不得闲着,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鞋底子,一边听会一边纳,把会场里纳得一片哧哧响。由于见得多了,我对做鞋的整个工艺过程非常熟悉,写起来心到手到,一点都不费劲。订过亲的姑娘给对象做第一双鞋,跟平常做鞋又不一样,一是它有着很强的规定性;二是有着仪式般的性质。这双鞋的重要性我在小说里已经写得相当充分,这里就不重复了。反正这双鞋不仅是物质性的,更是精神性的,它的象征性和隐喻性,都包含着中华民族渊源流长的鞋文化。

不断有人向我报告消息,说那个姑娘在为我做鞋。那个姑娘下地干活,还把没纳完的鞋底子带到地里去了,趁工间休息时纳几针。那个姑娘怕把鞋底子弄脏,把鞋底子包上了手绢,每次开始纳鞋底子之前,都是用清水把手洗了又洗。鞋底子纳好了,那个姑娘犹嫌不够洁白,用漂白粉擦了一遍,又用硫磺熏了一遍。每听到一个消息,我都美气得不行,心头鼓荡着一种不可言传的情愫。给我的感觉,鞋本身的使用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通过给我做鞋的过程,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无限美好的情感。这种情感深深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醇厚绵长,让人难忘。

姑娘把鞋做好了,在我到煤矿参加工作之前把鞋送给了我。我把鞋带到矿上,一开始对鞋十分爱惜,看了又看,就是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纪念。后来买了运动鞋、网球鞋和皮鞋之后,回头再看那双方口的布鞋,觉得它过时了,已经穿不着它了。关键还不在这儿,关键在于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想自己谈恋爱,自己找对象。这时,我给那位姑娘写了一封信。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有一句话,就是希望能看到姑娘的一封亲笔信。我听说那个姑娘上学很少,想试试她会不会写信。姑娘给我回了信,她的信也很简单,只有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得。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变心,松树落叶都不变。尽管如此,第一次回家探亲,我还是把那双鞋捎回去,退给了那个姑娘。我自以为做得很高明,不说退亲,退鞋就意味着退亲。那个姑娘接过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就这样,我们的亲事就算吹了。

如果我不写小说,这件事也许过去就过去了。因为我是个业余时间写小说的作者,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我只要一回忆起过去的事,那个姑娘,那双鞋,就不声不响地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特别是我后来听到的一些事情,使我对那位我家乡的姑娘产生了愧疚感,心里渐渐地有了隐痛。听我母亲说,我外出参加工作不久,那位姑娘去我家看望过我母亲,并对我母亲说,她担心我会退亲。由于担心得整夜睡不好觉,她的头发掉了好多。听我姐姐说,那个姑娘嫁人后,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她回娘家必须经过我们村的村头,而她每次从我们村路过都不敢抬头,生怕别人认出是她。我想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辜负了那个姑娘,并伤了人家的心,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我还想到,我要是不把鞋退给她就好了。鞋是专门给我做的,退给她,她毫无用处,看见鞋,只会让她更加难过。

懊悔是没有用处的。我怎么办?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把这件事情写成小说,通过小说写出我心中的隐痛,并表达我的愧疚之情和忏悔之意。

其实这个意思我已经在小说的“后记”里简单表达过了,那个“后记”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绝非可有可无。林斤澜老师看破了我的用心,他在点评我这篇小说时特别指出:“这篇《鞋》的‘后记’,我认为当属‘翻屋’,是比较成功的一例。短篇更要锻炼技巧,这个结尾可作参考。”

【把美好写在书里】

我的故乡在黄淮海大平原。19岁那年,我才从农村老家走出来。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家乡是很美的,美得不知从何说起。就说早上吧,人还没起来,院子里的各种小鸟就在树上叫成一片。鸟的种类很多,有黄鹂、紫燕、赤眉等,多得数不清。你抬头往树上一瞅,几乎每个树上都有鸟窝。那些鸟窝的建筑工艺各有高招,不怕狂风暴雨,让人称奇。当时我并不觉得鸟的叫声有多好听,后来回忆起来,我才感到鸟是在唱歌。它们的音质都很优美,歌喉都很富有天才,它们每天都进行大合唱,真是悦耳动听。我们老家有许多坑塘、河流,跟水乡差不多。夏季的每天午后,我们都到水里扑腾。去上学经过一条河,我们站在砖桥上,一下子就跳到河里去了。河里的水真清啊,我们潜在水底睁开眼,能看见青青的水草,彩色的石子,还有乱蹿的小鱼。那些鱼不是人放养的,都是野生野长。我不明白,水里的鱼怎么那样多。举个例子。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到河堤上摘蓖麻。干了一会儿,因天太热,老师允许我们下河洗个澡。我们一下河,河里那些鱼就招惹我们,结果我们每个同学都摸到好几条鱼。那些鱼多是鲫鱼板子,也有黑鱼、鲇鱼等。有的同学不会摸鱼,他们爬在有水草的岸边,用肚子往岸上激水。水激到岸上,鱼也被激到岸上。水流下去了,鱼却在岸上打扑棱,我的同学上去就把鱼捉住了……

我不能再写了,一提到我们家乡的自然美景,我就有些收不住,就容易写长。这又不是写小说,写长了就不好办了。我把老家的事当成故事,跟我的出生在北京的儿子讲。我讲蛇的故事,兔子的故事,狗的故事,风筝的故事等,我发现儿子很喜欢听。我讲着讲着,不知不觉对儿子吹嘘起来,我说我们老家太美了,有机会一定带儿子回老家看看。说实在的,我觉得现在城市的孩子真让人同情。他们的物质生活是好了,但他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他们没到野地里玩过,没逮过蚂蚱,没放过羊,没在冰上打过陀螺,没好好喊过,也没好好哭过。他们的玩具大都是塑料制品,他们见的摸的都是假东西,死东西。一个小小的电子游戏机,孩子能在手里乱摁半天。比起我的丰富多彩的童年少年生活,他们的生活单调得苦得让人可怜。我反复向儿子讲童年的故事,是想激发起儿子对我老家的向往,激起儿子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儿子听我讲得多了,要求我带他回老家看看。

那是一年夏天,儿子还没上学,我带他回老家去了。我计划好了,到了老家,我先带他下到清水河里洗个澡,让他知道在河里洗澡与在澡塘里洗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说来让人遗憾,或者说让人伤心,我带儿子到老家看过一条河又一条河,条条河里的水都是又黑又稠,散发着臭气。我正不好跟儿子解释,儿子疑惑地看着我,说:“爸爸,河里的水怎么跟酱油一样呢!”是啊,我美丽的家乡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既然水被严重污染了,那么鱼就没有了,虾就没有了,鸟也没有了。我的清水河呢?我的满是野花的河坡呢?我的鸟和树上的鸟窝呢?还有我的童年呢?我真想哭啊!在老家几天,我的老家一定给儿子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儿子的心正是一张白纸,我带他回老家,是想在他心上留下一些美好的图画。可是,儿子留下的印象却是酱油般的河水。儿子也许会认为,我这个当爸爸的是在骗他。

我没有骗人。我的家乡变成那样,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机会来了,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约我给孩子们写一本书。可以说这个约稿撞在我心上了。美好的东西在大地上消失了,我们何不通过回忆,把她写进书里呢?自己不正是干这个的吗!把美好写进书里,不仅可以保存下来,还可以流传开去,这样对我儿子和千千万万个“儿子”就可以有个交代。

说干就干。我写得很顺手,也很快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重新经历那美好的天地。对了,我写的就是自己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印象,口气和叙述上,也尽量采用童年和少年便于接受的方式。也就是说,我这部书主要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孩子最适合看书,他们记忆力好,看了书就记住了。我记得最清的书,就是小时候看过的书。有一条我一再提醒自己,写给孩子们看的书,一定要干净,清新,美好。我主要写的是大自然的美,是生态之美。责任编辑要求我给孩子写一句话,我写的是:生命源于自然,亲近自然是人类的天性。

书稿还未交出版社,我儿子就先看了。儿子看得很有兴趣,还向我复述一些细节。儿子是我书稿的第一个少年读者,儿子有这样的反应,我有些感动。不光我儿子,我妻子也很喜欢读,她的评价是:太美了!

文章写到这里,有几句话必须说。前不久我又回老家一趟,见老家经过大力治理污染,河水又开始变清了。我衷心祝愿故乡重新变得美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