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光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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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感念(1)

【从写恋爱信开始】

我的小说处女作发表在《郑州文艺》1978年第2期。写这篇小说的时间更早一些,是1972年的秋天。从写出到发表,中间隔了6年。有朋友会问,一篇小说的发表怎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那时,我在河南一座煤矿的支架厂当工人。因恋爱的事,闹出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我们的恋爱很正常,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当时的“气候”很不正常,人家说我们被资产阶级的香风吹晕了,掉到泥坑里去了,要拉我们一把。拉的办法就是批判我们。为了找到批判所需的材料,人家把我写给女朋友的信和诗也要走了。我和女朋友虽然在一个厂,但我愿意给她写信,愿意用文字表达我的心情。除了写信,我还给她写一些断开的短句,也可以说是诗吧。那些诗并不是直接赞美女朋友,主要是写山川的秀丽,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心情。我们厂附近有高高的伏牛山,有深深的山沟。春来时,残雪还未化尽,我们一起踏雪去寻访黄灿灿的迎春花。秋天,我们一起到山沟里摘柿子,摘酸枣,到清澈见底的水边捉小虾。初冬,我们登上山的最高处,聆听千年古塔上的风铃声,眺望山下一望无际的麦田。从山里回来,美好的印象还保留在脑子里,让人感到一种愉悦的滋味。突然想到,何不试着把美好的感受写出来呢?于是就趴在床上以诗的形式写起来了。那时脑子可真好使,出手也快,也就人们说的文思如泉涌吧,一会儿就写了好几页,恐怕一百行都不止。写完了甚为得意,就拿给女朋友看。女朋友读得小脸通红,一再说好。她也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说好。得到第一读者也是惟一读者的赞赏,我来劲了,写得更多,多了就送给她邀赏。女朋友很珍视地一一收藏起来,时间不长就攒下了一大摞。

车间指导员在批判我时,说了一句使我深感惊异的话,以致把别的长篇批判的话都忽略了,只记住了这一句话。指导员说我写的东西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加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部黄色小说。当时我脑子里放光似地闪了一下,心想,我难道会写小说?他说我写的东西是黄色的,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非常纯洁,连亲呀爱呀情呀这样的字眼儿都没有。不但格调不低,好像还很“革命”。我重视的是他说的小说这两个字。在此之前,我从没敢想过要写小说,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写小说的天赋,是人家批判的话从反面提醒了我,在我心里埋下了从事小说创作的种子。

批判我们毕竟是瞎胡闹,很快就过去了。但不能不承认,是批判巩固了我们的爱情,使我们的爱情经历了阻挠和波折,带有风雨同舟的意思。冷静下来后,我想得多一些。我问自己:你有什么可爱的?因你父亲的历史问题,你不能当兵,不能入党。你父亲早故,母亲领着你们兄弟姐妹五个过日子,家境很不好,你不过是一个穷人。我想到了自己的今后,想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为了使自己在精神上胜过别的男人,为了不让自己所爱的人失望,自己应该有所作为。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应在业余时间为自己的生命派一些别的用场。于是我选择了写小说。以前我虽然没写过小说,但我写过别的。我在农村老家时给县里广播站写过几篇稿子,都广播了。在厂里宣传队,我还写过对口词和一个小豫剧。这些都为我写小说打下了一些基础。当时书店里没有小说卖,无从借鉴。我的破木箱里虽然藏有一本《红楼梦》,但和时尚相去甚远,一点也用不上,只好瞎写。写完一篇小说我心里打鼓,这是小说吗?给女朋友看,她说真好。当时没有文学刊物,或许有,我们在山沟里看不到。小说没地方寄,我就敝帚自珍,存在箱子里。写了东西没地方发,积极性很难维持。我不写小说了,调到矿务局宣传部后,我就写通讯报道。通讯工作给我提供了广阔的天地,使我有机会走遍矿区各个角落,下遍全局各个矿井,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人。我喜欢写人物通讯,写了不少,为后来的创作积累了不少素材。

说话到了1978年,各地的文艺刊物相继办起来了。我看到一本《郑州文艺》,上面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我马上想到了沉睡箱底的那篇小说,翻出来看了一遍,觉得和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比也不差。我稍微改了一遍,抄清,就寄走了。寄出后并没有整天挂在心上。那时,我正扑在新闻工作上,一心想当记者。不料编辑部很快来信,认为小说不错,准备采用。我把这消息赶快告诉我爱人(我们已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她高兴得脸都红了。现在看来,这篇小说写得很一般。但六年前写的第一篇小说就发表了,而且还是当期刊物的头条,对我的鼓舞和推动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同年,我调到了北京,在一家煤矿工人杂志当编辑。

1980年3月,我在《奔流》发表了第二篇小说《看看谁家有福》因这篇小说描述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些真实的生活情景,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反响,还有争议。几种不同观点的评论在刊物上连续发了两三期。此后,美国的一位汉学家把这篇小说翻译到了美国。《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还为这篇小说列了一条。对这篇小说的批评,给我思想上造成一些压力,但并没有减低我的创作热情,反而激发了我的执拗的创作意志,使我在创作上更加自觉和勤奋,并逐步建立了自信。

从发表处女作至今,我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二十多年了,发表了将近三百万字的文学作品。我的创作主要取材于农村生活和煤矿生活,这是我比较熟悉、感受比较深切的两个题材领域。我创作的目的主要是给人以美的享受,希望能够改善人心,提高人们的精神品质。我对自己的创作意志充满自信,会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给人心一点希望】

罪犯把外出打工的无辜青年骗到小煤窑下杀死,伪造事故现场,然后以青年亲人的名义向窑主诈钱,这是发生在煤矿的真实的恶性案件。已抓到的罪犯有40多人,他们一般是两人或三人结伙作案。近年来,这伙丧尽天良的罪犯流窜在陕西、河南、江苏、河北、辽宁等地小煤窑疯狂杀人,已查清的被他们杀死的青年打工者达48名,据说仍有70多名犯罪嫌疑人在公安机关的追捕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无名冤魂在地底深埋。

我们《中国煤炭报》报道了这个案件后,我感到非常震惊,正像俗话说的肝儿都颤了。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极端行为,其中有着深刻的不容回避的社会和人性内涵。人说现在是物欲横流的物质时代,有的人一切向钱看,攫取金钱达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以前我对这些说法并不怎么认同。出了这个以命换钱的杀戮大案,我才知道现在社会状况真是让人忧虑。试想想,罪犯把同类的命都敢毁掉换钱,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干的。我想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这种由来已久的说法。在社会阶层上,那些罪犯充其量不过是一些蚂虾,他们吃不到别的什么,只好把那些年轻的打工者当成泥巴吃一吃。还有,小煤窑蜂起,大肆盗窃国家煤炭资源。而小窑主大都对打工者欺压和盘剥非常厉害。那些罪犯原来也是打工者,他们靠劳动在窑主那里挣不到钱,就采取杀人的办法,向窑主诈钱。贪婪的窑主不愿多出钱,往往采取私了的办法。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震惊之余,我就想以这个案件为素材写成小说。当然,我不想只把案件细化和拉长篇幅就完了,不能写成报道的翻版。如果那样的话,人们只看报道就够了,没必要再看小说。我必须从社会性和人性的结合上,对素材进行心灵化和艺术化处理。有一段时间,我听人说写小说要加大信息量。我一直不大赞成这个说法。传播信息是报纸、电视等新闻媒体的事,小说不能靠传达信息取胜。要说利用信息的话,它是对信息的深加工,不是靠信息的量取胜,而是靠挖掘信息后面的东西加以艺术化。现在的许多小说重在捕捉信息,堆积信息,是不可取的。信息的价值在于它的时效性,错过一定时间,信息便失去价值。而小说是不大讲时效性的,它体现的是永久的艺术魅力。

同时,我把这个素材打烂,重组,进行大胆的想象和大量的虚构。案件本身的事实是,直到东窗事发,罪犯才停止作案。我不能这样写,这样写显得人世间太可怕了,人心没一点希望了。我要给世界一点理想,给人心一点希望。于是,我有节制地写了人性的觉醒,良心的发现。我特意安排了一个高中生去打工和寻父,用高中生没受污染的纯真心灵,去反衬灵魂被荼毒者的卑下,并让纯真的心灵对污浊的灵魂有所感召。构思至此,我自己先激动起来,仿佛重新看到了人心的进步和世界的光明。我一直认为,文学创造的本质是劝善的,是改善人心的。我们揭露和鞭挞丑恶,正是出于善意和良好的愿望。说实在的,在工业化飞速发展的今天,头脑高度发达的人类已无所不能,人类能上天,能入地,能制造机器人,还能克隆牛,克隆羊等,可以说人类在技术的层面是大大进步了,甚至每天都有发明创造,每天都有新的进步。可是人心呢?人的灵魂呢?前进一步都非常艰难。技术的进步有时不一定能改善人心,反而把人性的恶的潜能发挥出来,导致资源争夺不断,战事不断。这时作家的责任就是要提醒人们,不要只满足于肉身的盛筵,还要意识到灵魂的存在,让灵魂得到一定的关照,不致使灵魂太堕落。

我给小说起名《神木》,也是强调任何物质都有神性的一面,忽略了物质的神性,我们的生命是不健全的,生活就会陷入盲目状态。有了神性的指引,生命才会走出自然本能的泥淖,逐步得到升华。

这篇6万余字的小说在今年《十月》第3期发表并经《小说选刊》第6期转载后,据说在读者中引起了一定反响。其中一位湖北的工人读者还给《中华文学选刊》寄了一块大幅的红绸子,上面写了字,除了要求转载这篇小说,还感谢作者关注下层劳动人民的生存状态,真正为劳动者写作。这样的反响让我心热。我自己就当过农民,当过矿工,至今仍和最基层的生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拿我们村来说,每年都有大批的青年外出打工。他们在外吃不好,穿不好,挣钱很难,有时还会遇到凶险。有两个与我同辈的弟弟惨死在工地,还有两个青年外出两三年了,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给母亲讲了煤矿上发生的打死人换钱的事,母亲马上想到我们村失踪的那两个青年,说那两个好孩子可能被人家害了。母亲的心情顿时很沉重。这些都促使我拿起笔来,反映他们的生活。劳动人民毕竟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不应忽视劳动人民的存在,而应和他们保持血肉的联系,关心他们的疾苦。一个作家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得失,如果左顾右盼,私心杂念多了,所写的作品就没力量了。好的作品还是要讲真话,发真情,以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检验。

2000年6月25日于北京

【凭良心】

小时候我常听人说,做事得凭良心,为人得凭良心。有人做了好事,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他怪凭良心。人们对某个好人的一生作总结性的评价,也是用凭良心这个词,说他凭了一辈子良心。相反,就是不凭良心,或者叫昧良心。乡亲们提到一个常干坏事的人,往往会一言以蔽之,说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不凭良心。在村头巷尾,一些农妇诅咒那些侵害别家利益的人,也拿凭良心说事,说谁要不凭良心,就让他遭这报应,遭那报应。

这么说来,凭良心像是一个普遍性的标准,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用它衡量。它既是为人处世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它的内容就那么几个字,简单好记,一点都不复杂,人们一听就记住了,就可以运用。

至于我自己,大概觉得凭良心这个说法太抽象,不够感性,太宽泛了,不够具体,所以听了也就听了,很长时间没往心里去,没有很好地尊重它,理解它。是呀,良心是什么呢?它看不见,摸不着,凭良心怎么个凭法呢?我曾听到被指责为不凭良心的人这样反问:良心多少钱一斤?他用这种反问否认良心的存在,抹杀凭良心这个标准。让人感到遗憾的是,被反问的人往往气得满面通红,却说不出有力量的话来,似乎很快显出良心不够强大的一面。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加上自己经常写点东西,我对凭良心的说法越来越看重,它像耳提面命一样,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真的,我想了想,人的一生没有别的可凭,最终可凭的只能是良心。正因为凭良心的说法不够具体,比较抽象,它才具有无限性和公约性,对天下人都适用。现在的这守则那标准,动辄就是十几条,几十条,其中都没有凭良心这个条款。可有哪一套守则像凭良心这样深入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