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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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父亲母亲在一九五七年

我生命的开始,应该开始在一九五七年。

也许在我的档案里和各种表格上,都注明了我的出生年月是一九五八年五月。但我以为如果较真的话,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从他胚胎形成时算起的,或者说从他母亲怀孕时算起的,而不是从出生后见天日算起。这样说来,我的生命就开始在一九五七年八月,一个炎热的夏天。

可能四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份。

一九五七年八月,我的身为铁道兵工程师的父亲,从正在修建的福建漳(平)龙(岩)铁路线上回到杭州探亲,与在浙江日报社当编辑的母亲,相亲相爱地创造了我。

父亲和母亲是在恋爱六七年后才结婚的,结婚后又总是不在一起,所以非常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那时候解放军还是很吃香的,被称为“最可爱的人”,母亲嫁给父亲,父亲就成了最可爱的爱人,所谓双料爱人。母亲也很自豪。

父亲和母亲是在父亲读大学时认识的,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父亲大学毕业时成绩非常优秀,属于高材生。但他却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经他一位做地下党工作的堂叔介绍,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当时铁道兵刚组建,非常需要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父亲觉得自己找到了用武之地,可以为建设新中国贡献自己的青春了,故满腔热情,对未来充满希望。

与此同时,不甘落后的母亲也从家乡跑了出来,经过曲折复杂的努力,考进了建在杭州的浙江省新闻学校,和父亲一样投身到了火热的革命事业中。这时候两人都不小了,就打算成家。

但商量好了日期后,父亲却突然不辞而别。等母亲收到他的信时,他人已跨过鸭绿江好几个月了,原来是抗美援朝去了。

父亲一走就是三年,他和他的铁道兵战友们在朝鲜战场上创造出了人间奇迹,建起了一条打不垮、拖不烂的钢铁运输线。父亲也从一个年轻技术员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当然,他也多次遇到生命危险,比如被敌人轰炸机投下的炮弹掀翻在地(和他一起工作的一个技术员就是这样牺牲的);还有一次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细菌弹,得可死亡率极高的斑疹伤寒,昏迷了整整七天,差点儿丢命。

母亲那时已从新闻学校毕业留在了省报当编辑,她一面努力工作着,一面心切切地惦记着父亲。整整三年,两人就是靠着路途遥遥的信件互相鼓励,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母亲说,他们在信上从来没说过一句消极的闹情绪的话,全是健康的,积极向上的语言。这我相信,我还相信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典型的进步青年的形象。

等父亲从朝鲜战场凯旋归来与母亲结婚时,他们都已是典型的大龄青年了,两个人都二十八岁,再等他们终于做了父母,也是典型的大龄父母了,差不多三十岁了。他们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我姐姐,视之为掌上明珠。他们很相爱,很想多要几颗这样的珠子。但父亲是军人,即使回国后,也仍和母亲分居。所以这一愿望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只能期待着父亲一年一次的探亲假。

一九五七年夏天,父亲终于又等到了他的珍贵假期。他的假期是十五天,加上来回路程一共二十一天。这是他告诉我的。父亲对数字特别敏感,从不记错。他说他七月底从部队驻地漳平出发,八月一日到达杭州。十五天后,也就是八月十五日,又准时返回了部队。

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从一九五六年开始的“大鸣大放”运动已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而那时,无论是在报社当编辑的母亲,还是在部队当工程师的父亲,都已天真善良地给我们敬爱的党提过不少意见了。

关于“大鸣大放”运动,我没有找到权威的解释,我自己是这样理解的,就是号召广大人民群众大胆地、广泛地给执政党提意见,而且是批评意见,帮助党改正缺点。广大人民群众,尤其是像我父母这样有一点儿文化的群众,自然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就真诚地提了,并且期待着党改正。但到了一九五七年,形势突然一变,《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这是为什么》的社论,之后,运动一下就从大鸣大放转到了“反右”斗争。

关于“反右”斗争,我仍没找到权威的解释,我的理解,它是从前一个运动延续下来的,就是把那些在“大鸣大放”运动中自以为是地给党提了意见的人,打成“右派”。

当时的父亲对此毫无所知,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与妻子女儿团聚。其实那时候,形势已经很严峻了,母亲所在的报社,都把运动进行到了互相揭发的阶段,人人自危。一些报社的同事来家里看望父亲时,总是神色不安,互相打探着消息。可父亲丝毫没受影响,他是个单纯的知识分子,回家探亲令他心情极好,你想他常年在大山里修铁路的人,现在和妻子女儿一起在美丽的杭州享受着天伦之乐,怎能不开心呢?那时我两岁的姐姐长得又白又漂亮,人见人爱,父亲喜欢得不得了,曾赋诗一首,极尽赞美之词。他很想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儿,这样的快乐心情使他丝毫没意识到厄运即将降临。

而我的母亲,曾在大会上勇敢地给报社党组织提了三条意见,竟也一点儿没想到自己会有什么麻烦,她和父亲一样单纯。那年她三十一岁,正是事业的黄金时期。父亲回来探亲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工作,她仍是积极地参加报社里的各种社会活动。

母亲是一九四九年考入浙江新闻干部学校。当时她仅仅初中毕业,不符合学校的报考资格。报名要求必须是高中毕业以上。母亲太想试试了,就让她一个同学帮忙,同学的表哥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就帮忙给她们俩各出具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但校长在开证书时忘了母亲的名字,只知道姓徐,就随手写了一个“前”字,这个“前”字从此跟了母亲,代替了她原先的名字“淑娟”。

母亲用假证书报名,用真才实学考试,自然考上了,而且比许多真的高中生乃至大学生考得还要好。新生进校后要求每人写一份自传,母亲一激动,就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全给写了出来。那份自传写得文采四溢,感动了校领导,这样学校还是留下了她。

母亲毕业后,因成绩优秀被留在了浙江日报社工作。她感到非常幸运,就主动要求去最辛苦的夜班部做编辑。母亲在夜班部一做做了七年,长期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后来患上了神经衰弱,又有了孩子,才从夜班部调出。从夜班部调出时,有许多部门争着要她,仅此就可以看出她的工作能力。

“反右”运动开始时,她除了是编辑上的业务骨干外,还是共青团的宣传委员,工会主席,膳食委员会委员,安全纠察队队长,总之是身兼数职。要知道,她那时已有了孩子,丈夫又不在身边,居然还有这么高的工作热情兼那么多行政工作,可见她当时的心情有多好。据说母亲那时候的笑声是出了名的,非常爽朗,这个楼笑,那个楼都能听见,母亲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拥有一份这么好的工作,是天大的幸运,不好好干怎么对得起党?

我讲这些,是想说明像母亲这样的青年,对党号召发起的各种运动肯定是积极主动参加的。本着为党好的心情,母亲非常诚恳地为报社党组织提了三条意见。三条意见都很具体,都是针对报社的,无关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

说实话,母亲也不可能站那么高,她只可能就她身边的问题提出批评。比如其中一条,她说报社里有许多和她一起分配来的新闻学校的同学,至今还在做助理编辑和内勤工作,她说领导应当信任他们,放手让他们编稿写稿,否则他们的业务水平永远也不能提高。那时候母亲自己已做了编辑,她的两个助理编辑却是她新闻学校的同学,母亲觉得于心不忍,故提出此意见。她觉得自己很仗义,女侠似的。殊不知她的同学并不买账,到最后这意见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说那个夏天。

八月。父亲假期一结束就按时赶回部队去了。父亲从军三十多年探亲无数从没超过一天假。父亲走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很是高兴,马上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也高兴极了,就和母亲一起,期待着第二个孩子的降临。

就是我。

但母亲的高兴很快就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所替代,报社里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同事们见了她都有些回避,并在背后窃窃私语。她不明白是怎么了?本来母亲在报社是很有人缘的,这从我姐姐小时候的照片数量上就可以看出,那些记者采访回来,总会将剩余的胶卷用在我姐姐身上,咔嚓咔嚓拍个不停。可现在,大家对她的态度变了,也没人再逗姐姐玩儿了。

有时我会想,我的前世是不是一片黑云?怎么刚一露头就为母亲的命运笼罩上了阴影?

但母亲仍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反党的“右派”。她是多么感激党相信党啊,她怎么会反党呢?她从一个苦孩子成长为一个省级大报的编辑,从一个没有工作没有地位的贫民女子,成长为一个知识女性,她唯恐自己不能报答党的恩情,怎么会和党作对呢?她提那些意见是为了党更好啊!

母亲依旧每天去上班,依旧忙她的社会工作。

转眼到了十一月,深秋,天气已有些寒冷。那时她的妊娠反应刚过去,我在她的腹中毫无所知地生长,像一棵初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草,从未见识过风暴和冰雪。母亲的腹内是温暖安宁的。

这天母亲从她的住所出来去报社上班,走到小巷拐弯处时,忽闻树上一只乌鸦“哇哇哇”地大叫了三声,声音极为恐怖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在母亲心间。从来都开朗通达的母亲,到老都不信神不信鬼的母亲,唯有对这一天的记忆充满了神秘和恐怖。她说,我当时就觉得要出事。

母亲惴惴不安地走进报社大楼,在楼梯拐角处的高墙上,一张新贴出的大字报非常醒目地出现在她面前,言词极为激烈地批判母亲“挑拨党群关系”,“反党反社会主义”等等。在大字报的落款处,母亲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同事的名字,也看见了她帮着说话的那两个助理编辑,即她同学的名字。母亲彻底绝望了。人和人的关系已经变成这样,她还往哪里躲?

母亲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刚坐下,领导就把她叫了去。领导拿出一文纸向她宣读:经过这样……那样……之后,她已被定为“右派”,现撤消所有社会职务,并开除团籍,开除工会会籍,从行政十九级降为二十三级。

尽管母亲有思想准备,尽管事先有种种预兆,但当母亲听到这明白无误的宣布时,依然感到五雷轰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立在那儿。当时整个报社一共划出右派十八名,最大的是报社副总编,最小的就是母亲这样的年轻编辑,而且她还是其中唯一的女性。

这时腹中的我不合时宜地踢了她一脚,令她忽然惊醒,她向领导说,我已有了身孕。

领导说,这个我们清楚,你把孩子生下后,再去农场改造吧。

母亲冷静下来后,将此事写信告诉了父亲,并提出了离婚。她不想牵连父亲。

再说我的父亲。

父亲那时尽管在部队,具体说在铁道兵三师,但依然没有逃脱这场政治运动。父亲探亲回去后,所在的部队也正在开展“反右”斗争。他在师工程处工作,工程处尽是知识分子,自然是重点。而大学毕业的父亲,在运动之初向党提出的几条意见,自是比初中毕业的母亲要尖锐得多,他还写了一首古诗来表达他的看法,充分表现出知识分子的“臭德行”。再加上他的地主出身,所以一回去就成了师里的重点。

父亲依然天真得很,直到上面把划分“右派”的六条标准都提出来了,他还不满地说:为什么不早些宣布这六条标准?早宣布的话,哪会有那么多“右派”?

但是,父亲的运气却比母亲好。

在师里确定“右派”的一次次会议上,每当父亲作为候选人被提出来时,都有好几个领导站出来帮他说话,他一次次地“逃脱”了。其原因除了碰上好领导外,父亲自己的表现也起了很大作用。

从一九四九年参军后父亲一直表现很好,光是抗美援朝的近三年时间里,他就荣立大小战功五次。回国后领导考虑到他的表现,加上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主动提出将他的供给制工资改为薪级制工资,他竟然婉言谢绝了。他说现在国家建设正需要钱。我反正只有一个奶奶要赡养,妻子自己有工作不用我养,眼下的钱够用了,还是供给制好了。这种态度让领导大为感动。要知道那时候,这两种工资是差异很大的。有些人还争着要呢。再有,父亲虽是知识分子、地主出身,但与工农干部的关系一直很好,人又正直厚道,工作上很能吃苦,生活上也很朴素,所以从师长到组织科长到底下的技术员,都很喜欢他。

但毕竟有许多人不满,认为他的言论实在是反动,不划成右派很难服众,不足以平民心。于是又一次把他提出来讨论。

在第三次的讨论会上,有人刚把父亲的材料递到师长手上,师长就不耐烦了,将父亲的材料往边上一推,说,我说过这个人不要再讨论了!上哪儿去找那么好的“右派”?于是师长开始列数父亲的种种优点,见困难就上,见待遇就让,艰苦朴素,团结同志,还有那么过硬的专业技术等等。最后师长生气地大声说。

“这样的人会是‘右派’吗?如果是的话我倒希望多一些!”

大家见师长发这么大脾气,都不再说话了。

这样,父亲终于幸免于难。

当时父亲所在的工程处的三十多人中,划为“右派”的有四人,内定为“中右”的有三人,父亲竟然连“中右”都逃脱了,实在是个奇迹。

如果那年父亲也当了“右派”,我能不能来到这世上,来了之后能否成活,都该是个很大的疑问。

所以在这里,我要真诚地感谢那位师长,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的仗义执言,让我父亲和我们全家都幸免于更大的灾难。我相信那位师长在师里一定有很高的威望,否则他替父亲说的那番话,也足以让他自己当“右派”。

十一月中旬,父亲接到母亲的信,得知母亲被划为“右派”,很有些吃惊。但想想自己经历的,也就理解了。他马上写信安慰母亲,叫母亲不要悲观,要相信党,事情迟早会弄清楚的。

父亲坚信母亲不会反党,坚信母亲是个好人,不同意离婚。

但毕竟,这是一场灾难,父亲还是背上了很重的包袱。后来他去北京出差,找到当年参军时接收他的老首长潘田伯伯。父亲很沉重地告诉潘伯伯,妻子被划为“右派”了。潘伯伯沉思了一会儿对父亲说了两句话,他说:你在思想上要和她划清界线,但在生活上要比过去更多地关心她照顾她。

说得多好!

就是这两句话,令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一辈子感激潘田伯伯。须知在那样一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多么不易,而我的父亲又是多么需要这样的话。

潘伯伯的话使父亲坚定了与母亲共患难的决心。有丈夫共同承受厄运,母亲也就不再绝望。她咬紧牙关,在巨大的阴影中默默地抚养着大女儿,默默地孕育着腹中的我,默默地在寒冷的环境中继续工作。

另一个世界的我自是全然不知,顺利地健康地长到九个多月。到一九五八年五月,预产期到了,母亲预感到就要生了,便托付好大女儿,收拾了东西,锁上门,自己去了医院。

母亲生我是难产,大出血。

照说我已是第二个孩子,不该那么难生了,可不知是我不愿来到这个世界,还是母亲不忍心将我生出,总之我的出生非常不顺。父亲当时仍在深山修铁路,不能回来照顾,而戴着右派帽子的母亲,不要说亲人,就是医院的正常护理都被剥夺了。

产后的母亲出血不止,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人像要飘起来似的虚弱不堪。她不停地叫医生,但没人理她。有个医生听到了跑过来想为她处理一下,旁边立即就有人拦住了她说,那女人是“右派”,不要管她。

后来他们见母亲总是流血,总是呻唤,就不耐烦地将母亲的床尾摇高,让母亲头朝下斜躺着。

三十多年后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一位妇产科医生,我问有没有这种止血方式?那位医生说,闻所未闻!那样做非但不能止血,而且把血淤在盆腔里更是危险!

但母亲真是命大,竟然活了过来。

我也是命大,在母亲那样的心境中孕育,在那么冷酷的环境下出生,竟毫毛未损,体重高达三千七百五十克(七斤半),且不痴不傻。

真不知是谁在暗中保佑。

尽管母亲在那样的境况下生下我,尽管我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儿子,我的出世依然让她高兴,她成了两个女儿的母亲。出院后母亲即写信给父亲报平安,信上简单地说她已顺利地生下一个女儿,“高鼻梁,大眼睛,胖胖的,很好看。”叫父亲放心。

这封短短的信我在二十多年后看到了,我为母亲当时的平静感到吃惊和敬佩。

二〇〇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