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往事细雨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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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六十年前的功与过

几年前,我因获得“鲁迅文学奖”荣立了二等功。父亲得知后欣慰地说,我们家终于有个二等功了。我问,你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地修路架桥,怎么就没立个二等功呢?父亲说,只差一点点,被一个处分给抵销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你还挨过处分?父亲并无愧色,给我讲了发生在六十年前的故事。

一九五〇年,老爸作为铁道兵的一员,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作为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大学生,父亲不但年轻有为,还非常敬业。在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他和战友们历尽千难万险,不怕流血牺牲,尽全力保障铁路的畅通。他所在的部队,当时担负着守护大宁江桥的任务。大宁江桥是朝鲜金义线上非常重要的一座桥,它的畅通关系到整个金义线的畅通,当然也是被美军炸得最厉害的一座大桥。所以守护是不可能的,只能是不断地抢修,不断地和轰炸抢速度。敌机上午炸他们下午修,敌机下午炸他们夜里修;正桥断了,他们就修便桥。这样即使正桥一时难以修通,开往前方的汽车依然可以通过三座便桥或者水下浮桥畅行无阻。总之,坚决不让这条重要的交通线中断,保障后方物资源源不断地送上战场。美国媒体感叹说:“美国和其他盟军的飞机一直在轰炸共产党的运输系统,但北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坦白地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建设铁路的人。”轰炸不见效,敌人又换了一种方式,投掷细菌弹,用以杀伤这些“最坚决的铁路建设者”。父亲不幸“中弹”:他被美军飞机投下的细菌弹染上了斑疹伤寒。这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父亲被送到师医院,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高烧不止,整整五天后才醒过来。全靠身体底子好。醒过来后不但重返战场,他身上的血清还救治了其他染伤寒的同志。

入朝第三年的秋天,父亲他们发现大宁江桥的其中一座桥墩有了一道裂痕,顿时万分忧心。桥墩出问题可不比桥面,事关重大。但裂痕是否严重,或者说有多长有多深,需不需要重修,大家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如果要重修的话,就必须先修建拦截大坝,抽干河水,再开始修建,工程量非常大。更何况处于战争中,没有片刻的安宁,重修更是难上加难。

大宁江水深几十米,桥墩自然也是几十米高。为了彻底弄清情况,特别是水下桥墩的情况,部队专门请了一个潜水队来探测。但潜水员潜到水底好几趟,上来说这里有裂痕,那里有裂痕,但裂痕多深,在什么位置,毕竟不是专业人员,表达不清楚。

父亲就向领导提出他亲自下水去看一下,以确定裂痕的位置和长度。领导就让父亲去潜水队作短暂训练。父亲的水性原本很好,小时候在剡溪里泡大(就是李白诗里写的“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那条河),他的身体素质也很好。在短暂训练后,潜水队队长认为父亲没有问题,可以潜水了。

于是父亲就穿了潜水员的行头下水。当时已是十月。在朝鲜,十月的河水冰冷刺骨。父亲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潜入水中。他在水底围着那个桥墩反复勘察,仔细琢磨,终于心里有数了。他上来向领导报告说:裂痕不严重,桥墩可以继续使用,货车和客车都可以通过,不必重修。领导很吃惊,一再地问,你有把握吗?父亲说我有把握。

现在想,父亲真是太年轻了,如此责任重大的事情,也不知道给自己留个退路,说点儿有保留的话,就这么言之凿凿地表态了,完全是凭着他的技术和良心,丝毫没考虑其他。

领导仍有些难以决策,毕竟责任重大,仅凭一个年轻工程师的判断能行吗?这时,上级派来帮助他们解决难题的工程师表态说,他相信父亲的分析判断,如果有问题,他愿意承担责任。这么一来,终于决定不重修桥墩,继续使用了。

后来的情况,证明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桥墩始终没出问题。

由于父亲的精确勘察和正确判断,使得大宁江桥不但没有影响运输任务,还节省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于是那位工程师提议给父亲报请二等功。大家也都觉得这是个重大贡献,应该立功。

可是,二等功报上去却没有批下来。一问原因,是父亲在此之前刚刚受过一个处分。

父亲“挨处分”的故事,就更有意思了。

三个月前,父亲所在部队接到一个重要命令:必须在十天之内将大宁江桥的正桥修通。可是,经过三年的反复轰炸,正桥已被毁得很厉害,按正常情况起码得修半年才能通车,就算是紧急情况也得两三个月的时间。可是上级下达了死命令,只给十天。因为和谈代表团的专列要经过正桥。当时专列已经到了距大宁江桥最近的一个车站,父亲他们都能看到一些外国人叼着烟下车来散步了。周恩来还亲自打电话来过问此事。如果十天内不能修好,就算违反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何况在战争时期。父亲和战友们只得全力以赴投入战斗。他们没日没夜、抓紧分分秒秒地干。父亲说,那十天里,他几乎没有躺下过,实在太累了,就坐着打个盹儿,全靠年轻的身体和强大的精神支撑着。时值七月,正是洪水泛滥时期,又给抢修工作带来了新的困难。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很焦虑。可是越急越出乱,由于过度疲劳,一些技术人员在工作中发生了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计算错误,以至于又延误了一些时间。

最终,他们在第十一天的晚上,修通了那座桥。但比上级要求的时间,晚了二十八个小时。因为这延误的二十八个小时,父亲和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员都必须受处分,每人承担几小时。首先是团长,被撤职,然后是科长,技术人员等,一路排下来。父亲作为工程师,承担了其中的四小时,这四个小时的处分是:行政警告。

这就是父亲此生唯一的一个处分的由来,而由于这个“行政警告”,他三个月后该立的那个二等功,也给抵销了。

讲到这里父亲无比感慨地说,我从军三十五年,立了八个三等功,就是没有立过二等功。你总算是立了一个。

我也无比感慨地说,无论是你失去的那个二等功,还是你受到的那个处分,都比我得到的这个二等功更光荣。

二〇一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