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去过富阳。
第一次,在二十多年前。从杭州乘船沿富春江而上,过富阳,进桐庐,到梅城;再沿新安江上行,从白沙入新安江水库——今天的千岛湖,最后抵达黄山……那时候,江水是清澈的,游人也不多,悠闲得要命。将近二十天的行程,感觉整个人都被江南的美丽与灵气浸泡得湿透了,如今记忆还是湿润的。
在富阳,船过鹳山,不能不让人回味郁达夫笔下的富春江景致,遥想他当年伫立江边的身影。当时没有想到,几年之后,我在北京就见到了郁达夫的侄女郁风。她的父亲郁华是郁达夫的大哥,郁达夫是跟随大哥到日本留学,这才有了一个杰出文学家的产生。再过几年,我成了黄苗子和郁风夫妇的传记作者。于是,当我又到富阳时,我便觉得自己与它有了特殊的关联。
只可惜,近些年每次去富阳归来总感到莫名的失落与遗憾。一次去正赶上城区改造,达夫弄一号郁家老宅的墙上赫然写着“拆”字。拍摄下苍老的墙和丑陋的字,总算没有白走一趟。再过几年走进富阳,达夫弄消失了,故居则整体移建,孤零零地立在空旷的新广场,像座庙,可笑得让看的人也觉得尴尬。鹳山周边,找不到书摊和书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却没有一本郁达夫的书。画家丁聪是郁风的老朋友,一次他和夫人特地去富阳寻访友人旧踪,可在街上问了好几个人,居然谁都说不出郁达夫故居所在。他们只好扫兴而返。
郁达夫,难道故乡早把他忘了?近现代呈现过辉煌文化的这座小城难道真的彻底衰微了,变味了?
“刚出炉的书,赠李辉——故人,故事,都是你们熟悉的,而‘故乡’却使仰慕它的朋友们失望……”郁风送我一本她新出的书《故人、故乡、故事》(三联书店),在扉页上特地题赠了这段话,歉疚而无奈。
话虽是如此,在郁风心中,故乡却是永远的美丽。毫不奇怪,每次听说我要去杭州,郁风总爱说:“你去富阳吗?你应该去。”不容置疑的口气,俨然故乡的主人。她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可从来是把富阳看作是自己的故乡。更重要的是,作为艺术家,性情使她更偏爱故乡的白屋黑瓦绿水翠竹,偏爱铺天盖地灿烂如金的油菜花。她的文字与她的画一样,常常充溢着灵气,哪怕九十岁了,笔触仍是那么敏感、活泼、清新。她的心中,总有清澈的富春江水在流淌。
《故乡、故人、故事》呈现出的正是郁风浓得化不开的故乡情。二〇〇五年十月中旬,我正好和她一起到杭州。只有半天空闲时间,她仍提出要去富阳。大家怕她劳累,劝她不要去,她却执意一个人回去:“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回去?我要去给父亲扫墓。”话说得伤感,也动人。郁达夫的孙女前来接她,带上几本自己的新书,她去了故乡。
她不能不去,牵动她的是故乡的一切。这本书上有一段题记:“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敬献给——在战争中牺牲的祖母陆太夫人、父亲郁曼陀烈士、三叔郁达夫烈士……”她怎能不回到故乡为牺牲的亲人,献上一束花,献上这本书?故乡,因为祖母、父亲和三叔这样一些故人的故事,郁风的记忆便有了更深广的历史背景。
郁风实在有太多值得回忆的往事。但她对自己个人经历的大场面和大曲折,往往看得很淡,不爱渲染。她更看重她所敬重的前辈和同辈,在亲人身上,在沈从文、叶浅予、聂绀弩、夏衍、廖承志等友人身上,她可能觉得更容易寄寓自己的情感,也更容易把人与文化的兴衰、与历史的悲欢离合之间的关系,写透,写深,写出欲说难休的意韵。
前几年,郁风和苗子旅居澳大利亚期间举办了一次书画展,我们夫妇特地赶去祝贺,也得以有机会在他们位于布里斯班的雅舍与之长谈。她说,听到江青自杀的消息后,她写了一篇回忆文章。人世沧桑,尘埃落定,她愿意以一种客观、平静的心情来回忆。文章中写到,一九三六年左右,她和江青(当时还叫蓝苹)都是上海妇女俱乐部的成员,俱乐部设在吕班路(今重庆南路)与环龙路(南昌路)相交的拐角处一家洗染店里。游行、集会、给工人夜校上课,不到二十岁的她,陶醉在社会革命的浪漫中。她还回忆到,她在话剧《武则天》中出演武则天B角时,还是已经小有名气的蓝苹帮助她说戏。两人的交往故事,一直延续到“文革”。那时,彼此之间的历史渊源阴错阳差,却使她和苗子身陷囹圄……
“多精彩的故事,你应该写得再长一些,再详细一些。”我甚至催促她能够写成一本书。她答应写,却一直没完成。也许,有一天,她会给大家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