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红的书让我知道了西南乌蒙山区一个小山村——石门坎。一位执著女子,把身心倾注于对这座山村的历史回眸中。惆怅、困惑、沉思、急切,诸般心绪难解,遂有了这本中、英文双语的著作《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中国西南一个山村的现代性经历》(万卷出版公司,2006年)。
封面上的照片让人伤感。身着苗族盛装的小女孩,肩背美丽的书包,背对着我们,伫立于一扇陈旧发黑的木窗发呆。她凝望窗内,昏暗处是教室,有看不见的黑板,看不见的老师和同学,还有,看不见的自己。失望与期望,都在一处凝结。读完全书,再看,她的背影显得如同一座大山突兀眼前,压得让人难以喘息。
少年时即知乌蒙山,它是随着著名的长征诗句走进视野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仅此而已。磅礴之外,别无它知。如今,是沈红把乌蒙的一个“泥丸”放大给我们看。大地图上不可能出现的苗族小山村,因她的研究和描述,仿佛忽然间弘大无比,具有了历史的厚重。
认识沈红时她还是一个中学生。二十几年前去拜望一位老人,但见书柜上醒目地摆放着两幅他的肖像速写,笔触简练而准确。“这是我的孙女画的。”老人高兴地说。没有想到,这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后来舍绘画与写作才能而不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社会学领域。这些年来,她一直说她忙碌于西南贫困地区的社会调查。令人感动的是,她和一群志愿者一起,年复一年热心地为一个麻风病村的孩子们进行募捐助学。读这本书,我似乎读懂了她。
石门坎是贵州威宁县的一个苗族山村。沈红身上有苗族血统,是她选择这里作为她进行社会学、人类学调查的一个原因。历史上,威宁县曾经隶属过川、滇、黔三省的管辖,至今,这里仍然交通不便,十分贫困。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山村,百年间竟有令作者叹服的文化景象:“这个从物质角度观察近乎‘炼狱’的地方,在文化视野中别有一番景致,这里曾经是文化‘圣地’,一个蛮荒不驯的小村落,异军突起,带领苗族和周边川滇黔十多个县少数民族扫除文盲,勃兴教育,风云叱咤,成为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
据历史文献记载,石门坎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化教育中,曾拥有许多个第一:创制苗文,结束了苗族无母语文字的历史;创办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小学,建威宁县第一所中学;培养出苗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在中国首倡和实践双语教育,开中国近代男女同校先河;倡导民间体育运动;创建乌蒙山区第一个西医医院,建中国第一所苗民医院;乌蒙山区第一个接种牛痘疫苗预防天花的地方;创办中国西部最早的麻风病院……
初次走进石门坎时,沈红和助手是以调查者的身份出现,但“老师”的称呼更让她们贴近当地人。她说,当她和同事们开始帮助一些威宁县乡村贫困孩子读书时,因为这个偶然,调查者便获得了一个与乡村教育有关联的身份和角色。“回想起来,这个身份比所谓学者或者城市其他职业更加清晰、更加亲近,更加容易让村民接受,我后来进入社区开展调查也从中受益匪浅。”她就这样走进了石门坎,走进一个苗族山村的历史。于是,带有社会学性质但又具有一些历史漫笔特点的专著《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便成了她的行程的记录——调查历程与心灵历程的双重写照。在她的笔下,一个个为文化与教育筚路蓝缕的前驱与承继者,闪动出人格魅力和精神光辉而令人感慨万分。
从创办第一所苗民小学,后来为救护伤寒的村民献出生命的英国柏格理牧师,到“文革”中在黯淡茅屋里带领村民和孩子们温习文化的杨国祥老人,百年文化与教育就是在这样一些人的故事中兴衰起伏,薪尽火传。一位年迈体弱的小学教师朱正华,二十多年来一直与一排瓦房相厮守。瓦房被石门坎人称为“长房子”,是目前尚存的老建筑之一,它是石门坎教育兴起与昌盛期的见证。但它已不止一次面临被拆除的危险。曾被石门坎引为骄傲的那座气派的大教室已被拆除,如今,为保护这排瓦房,朱老师自己修修补补,也不愿搬走。他话:“这是老一辈给我们创造下来的,尽管是那么简单的房屋,我们应该维护。”另一位老人感叹:“推翻旧危房改成今天的教学楼,是没有历史观念。当时为什么不多征求一些人的意见?有这笔建筑费,可以把旧危房修复成古迹。”
故事有些凄凉,却显出文化情怀的悲壮。
在助学的过程中,沈红和同事们亲眼看到一个个山里孩子,因贫困交不出一年二百元的学费而不得不辍学。她感慨而又颇为焦虑地这样说:“应该说,大多数乡村学子都没有能够走进中专、高中,或者他们心中向往的学校。在几年之前我们的助学金还只是一些零星的社会资源,是以一种非制度化的方式进入社区的,但是朱明兴们所遭遇的收费门槛却是制度化的、所遭遇的辍学风险是市场化的。如果一个山村孩子拥有足够的勤奋和智力,仅仅因为贫穷就丧失了读书的机会,那么说明乡村教育的制度安排本身出了问题。”这话分量很重,在百年兴衰的历史里发出不绝的回声。
一位老人回到故乡,说起儿时就读过的大教室:“在天边都看得见石门坎的上空几颗亮亮的星星,谁不跑来!”
沈红写出全书的最后一句:“遥望天穹,不见石门,但见石门百年风云。”
二〇〇六年八月七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