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生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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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湘西,流不尽的声音

窗外下着春雨,雨不大,落在树叶上声音很轻。我特意坐在窗前,注意听着外面的声音。未到这里,黄永玉先生就很诱人地说过,在湘西凤凰家中,每到夜间,可以听到林中杜鹃的啼叫,木履走在青石板上,嘎嘎发响。我注意听着,除了雨声,还是雨声,现在还不是杜鹃啼叫的时节,他遗憾地告诉我。

这间卧室,面对着南华山,如果是白天,可以依稀辨认出沈从文的母校文昌阁小学的位置。一九八二年,沈从文最后一次回故乡,就住在黄先生家的这间卧室里,那是在五月,与黄永玉、黄苗子诸先生同行。五月,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大概也是杜鹃欢叫的时候。如果也下着雨,久别故乡的沈从文,会不会痴痴地坐在窗前,听雨声,听杜鹃声?

他会的,我想。一位老人重返故乡时,对童年熟悉的一切都会感到亲切。凤凰这样一个小城,这样清的水,这样绿的树,这样活泼的小鸟,沈从文早已在心里留下了它们的声音。他自己说过,童年的生活培养了他辨别声音的能力: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刭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膛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刺的微声……尽管早早离开了故乡,可它们常常诱发沈从文做出各式各样的梦,这些梦使他失眠,又使他进入一个文学的世界。他说这些梦,“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我难以想象,如果没有故乡的水,故乡的声音,沈从文怎么会创造出那样丰富的文学天地。

沈从文对故乡声音的偏爱,那份动人的情感,我曾直接感受过。听着雨声,我回忆那个场面,寻思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究竟是什么使他永远保持着湘西的淳朴,水一般的纯净和平和。那是在一九八四年,也是春天。我去看望半身不遂后的沈从文,知他爱听音乐,特地带去一盘意大利民歌磁带。他认真地听着。我们谈到了湘西,沈夫人特别提到一九八二年他们回故乡时,曾经观看过民间艺人演唱的“傩堂”戏。刚说到“傩堂”两个字,我便发现沈从文咧开嘴,眼泪流出。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奇怪他这份孩童一样的天真。他随后告诉我:“我小时候和伙伴们玩,一起唱歌,看戏。现在一听到家乡民歌,家乡的戏,就激动。常常一听到,马上就想到了小时候的情景、马上就联想到了,眼泪不知怎么就掉出来了。”病中的沈从文说话并不清晰,也很快,但浓浓的湘西口音,含着浓浓的真诚,和他的作品一样,风格是朴实的、情感是朴实的。

在凤凰,我看到了令沈从文感动的傩堂戏,傩堂戏的曲调并不复杂,类似民间小调的再加工,但听到有一种感伤的情调,甚或带点悲凉,远不像花鼓戏那样热烈、活泼。大概就是这种感伤和乡音才使沈从文深深感动的。这个剧团叫兰泉剧团。人们告诉我,一九八〇年,就是这个剧团将演唱的傩堂戏《还愿》的录音带,送到北京的沈从文家中。播放时,沈从文同样是泪水满面,还大声说:“乡音!几十年没听到唱傩堂了,这是真正的乡音啊!”正是这一次促成了沈从文的最后一次故乡行。

傩堂戏是我在凤凰城看的第二次演出。第一场演出,并不像地道的民间戏这样给人深深印象,但台下的一批观众却使我感到了沈从文的魅力。那是些来自瑞典的游客,三十多人,由汉学家倪尔思(Nils)领队。倪尔思是一位沈从文作品的喜爱者,他刚刚翻译出版了沈从文的散文集。他告诉我,这些瑞典的男女老少,都读过沈从文的《边城》,是“沈从文迷”。他们意趣不在湘西张家界的风光,而在“走沈从文走过的路”。这是倪尔思第二次组团前来,人数也更多。他们在凤凰参观沈从文故居等处,然后去《边城》所写的小镇茶洞、沈从文当年当兵住过的保靖、王村……他们风尘仆仆,但热诚、好奇远胜过疲劳,和他们坐在一起,我似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沈从文的声音的力量。

看傩堂戏时,我想那些瑞典“沈从文迷”,真该坐在旧戏台前,听听沈从文最喜爱的乡音;听雨声时,我又想,他们该趁春雨落、杜鹃啼的时候再来凤凰,像我一样听听沈从文曾经熟悉的声音。黄永玉说是沈从文让世界了解凤凰。其实,沈从文不仅仅属于凤凰、湘西,他属于中国,属于世界。人们会永远从他的作品中听到流不尽的美妙的声音,这声音源自故乡,源自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