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谁在看远处的星星
有一张大学时期的老照片,几个同学,围坐在一处堤坝上打牌,身旁不远处江水流淌。江是钱塘江,坝在嘉兴盐官镇,我们为观潮而来,时在一九七九年中秋。
坐在江边,闲等潮头。堤坝上到处是人,各自随意席地而坐,或打牌,或看书,或家长里短聊得漫无边际。
这是我第一次到嘉兴。十来个男同学结伴而来——奇怪,怎么连一个女同学也没有约请?从上海坐火车,在硖石车站下车。从车站到盐官镇还有一段路程,大约十多里吧,可乘车可乘船,我们则步行,从傍晚走至月出。小道是土路,在田野上起伏曲折。记得是大雨初过,路上大坑小坑满是积水,泥浆飞溅,顾不上看,也无所谓。偶尔与水路相逢,有船驶过,乘客大多是观潮去。你喊我应,月光渔火,隔水同乐,好不热闹。踏月而行,因此而多了不少情趣。
走进盐官,到处是人,大大小小的旅店全都客满。走进一所学校,临时辟作客房的教室也挤满了人。我们索性走进电影院。看夜场,一部早看过的外国电影《冰上的梦》,让我们熬到午夜。被清场而出,我们只好在老街上闲荡至晨曦初露。
“我们去找找王国维的故居。”不知是谁忽然提议。硖石镇是徐志摩的故里,可在当时教材中他还只是点到为止的人物,远不如盐官镇的王国维,古典文学老师一讲到他就如痴如醉,神往不已。“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借用来概括艺术美三种境界的千古名句,仿佛使我们的观潮之行平添了特殊意味。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闲走。走小巷,过老桥,镇子周围,老屋散布于一簇簇翠竹绿荫之中。
“请问王国维的故居在哪里?”
“王国维?啥人?不知道。”
再走,再问。到处走,到处问。碰到的当地人竟然都不知。也难怪,一个太遥远、太落寞的名字了。家乡人熟知的是镇子里陈阁老的豪宅和牌楼,投未名湖自尽的书呆子王国维又关盐官何事?后来,听说王国维故居修复开放了,他的故乡人想必也都知道他的名字。还听说,王国维故居的大门对着钱塘江,可以听到潮声。可惜,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盐官镇,无法领会白居易所说“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意境了。
当年的观潮虽只留下这一张照片,初次的嘉兴之行却因种种妙趣横生而留在记忆中,为同学们多年后相聚提供了说不完的话题。或说在盐官长途汽车一票难求,好歹挤进去,顾不上是否超载,总算到了嘉兴城;或说住不起旅店,五毛钱住一夜的浴池大通铺,大家也睡得心满意足;或说南湖也不过如此;或说五芳斋的大肉粽子有人一下子吃了两三个……
我就是当年的“有人”。我后来又多次去过嘉兴,吃了不少美味佳肴,可是我还是想斗胆说:忆嘉兴,最忆是粽子。
不过,这些年我多次去嘉兴当然不会是因为粽子。
十多年前,知道了嘉兴有一个秀州书局,书局有一份油印的贩书日记。再过后,日记编成了一本接一本的书——《笑我贩书》(第一本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续集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笑我者,即范笑我,秀州书局的主人。说主人其实不对,秀州书局是嘉兴图书馆开办的,准确地说范笑我是贩书者。
一个贩书者贩出了大天地。闲读《笑我贩书》,恰如江边看潮头,涛声复涛声,景象迭生。在字里行间,看嗜书者们的痴,看性情中人的狂,看天南海北老少文人的心心相印,看购书人论书论人即兴发挥的辛辣、含沙射影的聪慧,看天地间每日发生的要事怪事奇事……岂只是一隅之地贩书者的琐碎日录,分明是呈现文化风情与世态众生相的一部不可替代的野史。
野史,不错。在我眼里,《笑我贩书》的作者有着浓厚的历史情怀。他是一个孜孜以求的记录者,不厌其烦地记录每日所见所闻购书者的行止动态和闲言碎语,有滋有味地记录四面八方来信来电的精彩片段。但他绝不是简单的客观记录者,而是更像一个狡黠高明的剪辑师,让自己的情绪波动、偏爱乃至理念,贯穿于不同人、不同对话、不同场景的衔接映衬中。从这一角度说,我又愿意把《笑我贩书》视为小品文,或带有《世说新语》韵味的随笔。
七八年前,慕名而访,未想到声名遐迩的秀州书局,不过是图书馆门口破旧马路旁的一个小屋,寒酸简陋得难以置信。其书库兼办公室,同样寒酸地挤在一间平房里,光线黯淡,人厕身于书桌与书堆之间勉强可以挪动。笑我却一身西服革履,头发梳理得整齐讲究。(这两年,他的发型更时髦了,流行的板寸。)他说话不紧不慢,浑身透出斯文,一点儿也看不出《笑我贩书》中无处不在的狡黠。说来难以置信,他就是在这一简陋之地,用一纸油印贩书简讯,把一个个读书人串联起来了。读《笑我贩书》,常看到各地不少文人,如上海黄裳陈子善、北京范用姜德明、成都流沙河龚明德、海南伍立扬……舍近求远汇款来此邮购图书。更有不少人,也如我一般乐于前来寻访。于是,嘉兴有了一个新去处,南北读书人有了神交的园地。小小书局,竟有如此名气和吸引力,堪称嘉兴文化一景。
如今,嘉兴图书馆搬至近郊的一幢气派的新楼,秀州书局位于大堂一角,不再简陋,不再黯淡,但小的格局依然如故。不变的还有简讯。依然油印,密密麻麻,油墨难干的样子,旧时影子还在那些文字里摇曳。这正是笑我的聪明处。好不容易才营造出的文化氛围,需要老景致来支撑,来点缀。
一次,我为写《百年巴金》去嘉兴,笑我约几位朋友一同带我去塘汇镇,寻访青年巴金曾来拜谒和维修过的李家祠堂。又窄又长的石板路沿河而延伸,李家祠堂旧址就在巷子深处。祠堂早已拆除,但不远处的码头仍在。旧址上多年前盖有一间平房,不知何人居住。一幢两层楼的老屋与李家祠堂旧址相邻,大门紧闭,院墙残缺不齐,踮脚隔墙一望,院子里瓦砾堆积,杂草高可没腰,从墙角一直蔓延至前廊。再一看,前墙墙板散落,房内楼梯毫无遮掩地敞露出来。显然主人早已搬走,老屋被遗弃了。
“进去看看!”我提议说。
搬来几块砖,垫在脚下,我们一行居然翻墙而入,成了老屋的“不速之客”。
一楼客厅墙上,悬挂着一位老太婆的肖像,居士打扮。应该是老屋的主人。走上楼,笑我在一张书桌抽屉里,发现一摞老照片,几个日记本。他如获至宝,马上窃为己有。他说,从中说不定会发现有意思的记录。
忘记是谁取走了墙上的肖像,也许是同行的一位摄影家。
我则在楼梯下面的一堆木头里,翻找出一块窗栏板,一组人物雕刻精致,居然完好无损。我欣喜若狂,遂窃为己有。走到河边码头石阶上,将它放入水中清洗,带回了北京。如今,窗栏板就一直挂在我家的客厅里——真该向老屋的主人道谢致歉。
再到嘉兴,我总爱问:“还有老屋可去吗?”
每年快到端午节,我还会对笑我兄说:“寄点儿肉粽子来吧……”
二〇〇六年三月九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