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包旧信中,我居然找出来这样一封信。它是一位医生一九八四年为沈先生的病情而写给我的。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如此详尽如此朴实而热心的病历了。
全信如下:
李辉同志:
来信收到。因为工作忙,业余时间安排会议和讲课较多,所以我拖了好多天才去看望沈老。
见过沈老后,我才放下一颗心,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差。沈老仍是鹤发童颜,乐观健谈。您文章中写道:“半身不遂整整一年,左腿行走不便,右手至今浮肿”,我当时不好判断偏瘫还是多肢瘫,也不好判断病变性质。我带了一套医疗检查器具,在沈老家做了神经系统的常规检查,仅见到较轻的左侧半身的运动功能障碍,没有发现明显的偏身感受障碍和偏盲,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左侧软腭力弱,稍微影响吞咽功能,左手无名指和小指功能差,左下肢力弱影响站立和行走。总的来看,是右侧大脑半球(皮层到放射冠中间)某一些动脉血管中的血栓形成,阻碍了血液的流动,从而引起神经功能降低,而左侧肢体运动功能障碍。应该庆幸的是,此病变没有波及思维、语言、感觉系统,目前运动功能恢复也较理想。我当医生多年,个人认为沈老的恢复还算不错,有很多人年纪比沈老轻得多而恢复得很差。
我给沈老当参谋,将生活、服务等问题做了一些安排,尤其是对于功能锻炼提出参考意见。以后我将不定期地去探望沈老,尽力提些建议,希望给广大关心沈老情况的读者们提供好消息!
您还写过骆宾基同志的情况,他于四年前初得病时,曾住过我们神内病房。他当时比沈老年龄小,才六十多岁,治疗效果也好,当时在病房内已行走自如了。后来出院后,主要是功能锻炼不够,恢复较慢,另外还有别的因素您可能也知道,时间稍长了一点,但我已给他出了些主意,又好在他儿子是医务工作者,将来会更好一些的。
贵报拥有广大读者,我也爱看,尤其您写的一些作家近况文章,我是每篇必读,遇到力所能及的问题,我也想尽一点薄力。以后有用我之处请多联系,我一定尽力。
祝
好!
黄世昌
五月二十日
黄世昌医生至今我也未能与他见过面。而且,在与他通过这次信后,也没有继续联系过。在行医多年的时光中,类似的病人,他当然遇到过许多,为这样的病人撰写的病历大概也会不计其数。但我宁愿相信,在他的笔下,绝不会有别的病历,会像这封信这样,缜密的科学分析中,也包含着一个医生对陌生的作家的热爱。
一九八四年春天,我还在《北京晚报》工作,负责文艺方面的采访。新年伊始,在文体新闻版上,我新设了一个专栏“作家近况”,一周一次,陆续介绍一些居住北京的作家的生活,文字与照片均由我负责。或许是因为我偏爱现代文学的缘故,专栏一开张,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几乎都是八十开外的老人。如冰心、宗白华、胡风、曹靖华、萧军、艾青、骆宾基、端木蕻良、萧乾等。现在回想,我大概是计划从年长到年轻慢慢写下去。后来,我因去编副刊,这个专栏也就没有继续了。
沈先生自然也在我所介绍的老作家之列。在只有数百字的文字里,我提到了他半身不遂已近一年的病情。就是这样一篇毫不起眼的小文,引起了这位医生的关注。他读过我的文章后,马上给我来信,提出要亲自去为沈先生治疗。在征得沈先生和沈师母的同意后,我将他们的地址写信告诉了他。他去过之后,便给我来了这样一封难得的信。
真没想到,此刻距那个时候,差不多快有八年时间了。(天啊!时间怎会如此之快!)八年,对于个人并不是一段短暂的时光。静心回溯这些跌落跳跃如流水一般的日子,一切都大大不同于往日,说不出是多了些什么样的感慨。那位被这封信描述的老人,早已不复存在于我们中间。我不知道,在医生的记忆中,是否还有信中描述过的那个老人的影子。在后来的这些日子里他是否又写过同样详尽同样朴实的病历,我也不知道。但是,对于我,这却是一封珍贵的信,会不时轻易地牵出我对沈先生并不久远的回忆。
二
最后一次见到沈先生,是在他逝世前的两个星期。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下旬,在前往贵州参加一个笔会之前,我去看望他。
他依旧坐在他的藤椅上,同几年前相比,显得更加苍老。或许因为没有戴假牙的缘故,脸庞也更为消瘦。右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萎缩无力,搁在靠背上。左手也极少动弹,置放在左腿上。他说话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思路很清晰。和其他一些我所熟悉的老人一样,谈到往事时,他的记忆好得让人吃惊。有时说到高兴处,说着说着,他便抿嘴想笑,又笑不出来,得憋上好久,才呵呵地笑出声来。那神情,真是一个可爱的老人。
在交谈中,师母张兆和先生告诉我,沈先生差不多快有一年没有到外面走走了,更别说去公园转转,她劝说过许多次,都不起作用。于是,我们一同做他的工作。最后,他同意在我从贵州回来之后,趁五月北京的春色正浓之际,带他到天坛公园去看看。
他同我谈到我写的《萧乾传》,认为我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京派文人沙龙”的描写,是那种气氛。他还又一次谈到了他和巴金的交往,他和巴金关于作品中热情与平和的争论(他总是爱谈到巴金,每一次都少不了这个话题)。
当谈到《萧乾传》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劝说他和萧乾和好。
几年来,同沈先生和萧乾先生我都有较多的来往,很为这两位曾经有过二十多年深厚友谊的朋友,在晚年友谊破裂而遗憾。上世纪三十年代,他们之间,其师生和朋友之情多么令人羡慕!残缺,毕竟令人惋惜。我曾经分别询问过他们后来关系破裂的原因,他们各持己见。我历来觉得,文人间的恩怨,有时的确是难以判断是非的,每一个人都会有理由认定自己正确。我无意搅进任何一件文人纠纷之中,特别是我这样的年轻人,更没有资格来评说、化解像他们这样的老人之间的矛盾。可是,面对两位我所熟悉和尊敬的老人,我从内心多么希望他们能够在晚年抛弃前嫌,重归于好。真能如此,该是极好的事情。
我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对他说,你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何必还斤斤计较一些往事,何必都要任性呢?过去关系那么好,现在连见都不见,多么遗憾!
他没有吭声,但也没有不让我说下去。我接着说:
“你们也老了,和好不行吗?要是他来看你,你赶不赶他走?”我并没有同萧乾先生商量过,但我想他是会同意我这么说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稍稍思忖了片刻,说:“他来看我,我赶他干什么?”
我当即与他商定,也是等我回北京后,陪萧乾先生来看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那种表情和语调,真是可爱极了。
离开他家,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了萧乾先生。他并没有责怪我的多管闲事和自作主张,而是答应了我的建议。我为他们即将相见于春天而高兴。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瞬间!我想到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巴金先生,我知道他曾关心过他们的关系,也为他们闹矛盾而遗憾。在出差之前,我给巴老写了信。
在贵州的十多天旅行中,我心中挂念着我所答应沈先生的两件事,盼望着早点儿实现我的承诺。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乘坐飞机返回北京的那一天,他永远地离我们远去了。
萧乾先生也为未能在沈先生去世之前见上一面而懊丧。他颇为遗憾地将自己的心情写信告诉巴金。巴老回信时说:“得到三姐电报知道从文逝世很难过,他的死使我想起好多事情,可以说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也给埋葬了。你在信中提起李辉帮忙消除你和从文间的误会,李辉也来信讲到这件事情。详情我不清楚,但总是好事,不知你到从文家去过没有。要是来不及了,那多遗憾!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要紧,从文已经知道,而且表了态,这说明你们已经和解了。”
张兆和先生在给我的信中,也对他们实际上已经和好而感到安慰。她说:“你在从文逝世之前,确实如巴金所说,做了件好事,可惜从文去得太快,计划未能实现。不管怎样,这个结总算解开了。这个来自湘西的山里人倔得很,但一向宽厚待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相信,他谅解并且原谅一切,他是带着微笑离开这个世界的。”
和沈先生的最后一面,已经过去差不多四年了,我所看到的他最后可爱的样子,永远定格于我记忆里,而且伴随着莫大的遗憾。
三
我同沈先生接触不过几年时间,而且是在他的晚年。沈先生留在我的记忆里的,虽然也有人们通常所说的谦和的笑,以及柔和的声调,但是,最清晰的倒是他的风趣、活泼,还有孩童一般的任性。这也许是老人的共性,但在他的身上,对于我却那么富有情趣。
一次我去看他,知道他喜欢音乐,就特地带去意大利著名民歌演唱家布鲁诺·文图里尼在北京演出时的现场录音。
沈师母打开录音机。沈老靠着沙发,右手平放在靠背上,左手无力地搁在腿上。歌声响起。有些歌可能是初次听到,但是它们的旋律,都像《我的太阳》一样,那么美妙动听。他听得十分入神,一时间,他陶醉了。来自西西里岛具有浓厚民间气息的歌声,好像一束束阳光,活泼地跳跃在他的脸上。我注意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喜悦,一种激动。
听完几首之后,他对我说,他很欣赏文图里尼的音域广、富于表现力的演唱。他还说:文图里尼的歌有淳朴的特点,民间气息很浓、很感人。他特别感慨地说中国的演员唱得没有这么有味,这么让人感动。
沈师母接过他的话对我说:他爱听肖邦、贝多芬的交响乐,更爱听家乡湘西的民歌和戏剧,特别是一种“傩堂”戏。
刚刚说到“傩堂”两个字,我发现,本来很平静的沈先生突然张开嘴巴,笑出了声,我们都停止了谈话,静静地看着他。他笑得很开心,眼泪不一会儿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很奇怪,两个在我看来极为普通的字,居然会在他的身上诱发出这么有趣的景象。当他稍稍平静一些后,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小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一起玩游戏、唱歌,后来就爱听民歌,爱看叫做“傩堂”的地方戏,喜欢那些很简单朴实但又很有味道的音调。现在年老之后,只要一听见小时候熟悉的音乐,或者甚至有人提到它们,他马上就会想到家乡山水,家乡风俗,特别是想到当小孩子时候的天真情景。
看着面前的老人,想到适才发生的场面,我好像能从中感受到一点儿什么,是什么,当时乃至现在我仍然说不清楚。
沈先生最让人感到有趣的,要算半身不遂之后,逼着让他练习散步的事情。
在沈先生患病之后,我去他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当时,他们还住在崇文附近的一幢高楼里,离我的单位极近,去得频繁的时候,差不多一周会跑上一两趟。去的目的之一,就是监督他逼着他练习散步。师母每次都会笑责他太懒、太怕吃苦。
这是一间很小的客厅,我的记忆里,来回走上一圈绝不会超过十步。地上有一半铺着草编,另一半特地空出一米多长的水泥地,漆着红颜色,师母说是留给他散步的。这个时候的沈先生,行走已经十分不便,右手不时神经质似的颤抖一阵儿,两只脚几乎是拖在地面挪动。每次从座位上站起来后,师母得把他的左腿慢慢捶一会儿,他才能拄着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开始走动。尽管如此,按照医生的分析,他仍然有渐渐好转的可能,只要加强锻炼。大家对此寄予希望。
“每天让他走五个来回,这是指标。”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练习时,师母对我说。
走完两个来回。
“够了吧?”沈先生问,听得出他是故意问的。
“没有,刚刚两次。他就爱偷懒。”
沈先生笑了。刚走完一个来回,他又说:“这是第四次了吧?”似乎带点孩童般撒娇耍赖的劲头儿。
“别骗人,刚刚三次。他每次都想哄人。”师母对我说。
在我们的监督下,他终于无可奈何又走完两圈。最后一个来回时,不等走到头,他便迫不及待地长吁一口气,大声喊上一句:“唉,完了吧?”便径直朝座位上走去。
“你总爱偷工减料。”师母责怪他。他没有反驳,只是很有点儿调皮的样子看看她,然后,两位老人开怀地笑了。
我的印象中,这是一幕极为温馨极为快乐的人生景象,虽然它没有多少深刻或者丰富的意味。两位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悠长岁月的老人,在这种时刻,在这样一间窄小却充满安宁平静的房间里,相顾开怀一笑,岂不胜过人世间许许多多无聊的热闹。
一个被人们常常视为淡泊、平和、寂寞的老人,任性而顽皮的一笑,便得我眼中的他,又多了一种别样的色彩。
四
我早就想写一篇文章,甚至题目都想好了,叫做《不安分的沈从文》,但一直没有写出来。我怀疑自己的了解是肤浅的,像他这样一个人生有过那么多变故、性格又并非简单的文人,任何一种性质的单一概括,我想未必会描绘出他的整体。
这些年来,沈先生在许许多多的评论文章和回忆录中,被强调的是他的平和、恬淡,与世无争,耐得寂寞。《边城》及许多描写家乡湘西生活的小说中的意境、格调,无形之中,在人们的印象中,差不多同他本人的性格混为一体了。那是一个默默地承受命运的压力,没有刚劲,没有锋芒的平和文人。他的生活,似乎一直就是甘于寂寞地度过,不过问文学创作以外的一切,不计较世界和人际间的是是非非。
当我同他多接触几次后,当我把目光稍稍扫描一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生活,我发现,那些我所熟悉的对他的描述,只是勾画出了他的生命的一个方面,并且是以近三十年的历程为依据的。而我所接触的老人,我所追溯的那个活跃于历史之中的湘西人,原来在平和恬淡之外,也有另外的生活形态。他本不是一个那么安分的文人,湘西跳跃的水,在他的性情中,也是一个自由飞翔的精灵。
我第一次见到沈先生时,他正在一个会议上慷慨陈词。记得那是在一九八三年春天,我采访全国文联委员全会。在分组讨论时,我走进了沈先生所在的小组。我刚刚坐下,就见我对面的一位长者开始发言。他的样子很谦和,声音也极柔和。我打听一下,原来他就是我久仰的沈先生。
他没有谈及文学,他是以文物专家的身份参加这样的大会的。(对于他,曾经系以深情的文学,恐怕只是作为早已流逝的梦,保留在他的记忆中。)他谈到文物保护如何之重要,谈到许多领导人怎样忽视这个问题,他甚至批评,现在一些文物单位,仍然是外行在领导内行,使得工作开展不顺利。他没有用多么激烈的词语,声调也依然那么低,那么柔和,但是,他的声音背后所蕴含的批评精神,却是很容易让人感受出来。
在他之后发言的是一位音乐界的长者,他极为慷慨激昂,声调比沈先生不知要高出几倍。他批评的对象是那时刚刚在中国流行的电子琴,他为草原上的乌兰牧骑也开始用上电子琴而痛心疾首。他认为这是资本主义文化对中国文艺的侵蚀。
一些年过去了,对电子琴的攻击,显然只成为一个笑柄留在我的记忆里,而沈先生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却使我开始了对他的新的认识。
后来,一次找到沈先生家里去,提到了他所谈的上述问题,这次他显得比会议上要激动。他对一些文物部门外行领导内行的现象极为不满,他甚至说:“什么也不懂,还要瞎指挥,能人就是上不去。会拉关系的就容易上去,连搞打砸抢的反倒能上去,专业好的却不行。”这时,他决然没有一点儿平和。当我对沈先生的创作生涯略作了解之后,我发现,这种不平和,或者说不安分,正是他的性格中重要的另一面。
在他活跃于文坛的那些日子里,他好像从未平和过。刚刚走进文坛时,他和丁玲、胡也频作为文学青年,有一种对业已占据文坛的某些文人的激愤,他们不安于在别人之下沉默。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他们创办《红黑》《人间》杂志时的发刊词、广告,那种青年人特有的火气、不平,可以使你想象出他们不安分的灵魂。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沈先生几乎经常是文坛论争的诱发者。他似乎仍然保存着湘西人的倔劲,自由地随意地挥洒着他的思想,对所有他所不习惯的文坛现象发表议论,并不顾及其准确性和可能招致的结果。在他的眼中,没有尊贵之分,没有壁垒之分,他只是按照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即他的文学观来议论文坛。“京派与海派”、“反差不多运动”等等一时轰动南北文坛的大争论,均是因他的文章而引起。他是一个热闹的中心。在文学之外,他对许多政治问题,社会问题,也时常随意地发表见解,不管其是否正确。汪曾祺先生曾同我谈过,沈先生的这种特点叫做“爱管闲事”。譬如,他对中国妇女运动的背景并不了解,但也参加讨论,大发议论。我想,不安分的沈先生,他是把它们看作自己的生命对世上万事万物做出的种种反应,他挥洒了它们,也就完成了生命的意义。
这显然不是一个平和的沈从文。在我看来,这种不安分,却是极为难得的五四传统。我很赞同陈思和在新近完成的《巴金传》中,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包括沈从文在内的“京派文人”的评价。他认为:这些以清华、燕京大学为中心的几代由作家、理论家组成的文人,是在五四以来的自由主义传统中形成的。他们于朴实中见开放,对外来思潮也不保守,受到的压迫与政治干扰暂时还不大,正是新文学发展的理想时机。他重点谈的是他们的文学观,我想这种自由主义传统,是否也包含着这样一层含意:像沈从文这样的作家,作为一个个体,在构造自己的文学理想的同时,将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同源自湘西山水的性格结为一体,该是同样的美妙。这种不安分,后来被以寂寞表现出来的一种平和所湮没了。人们更多地看到的,只是他并非出自本意的与文学的疏远,以及久久的沉默。
还是在那次文联大会上,我有了第一次同沈先生交谈的机会,还看到了令人难忘的场面。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里,好像是举行闭幕式。开会之前,我突然发现就在距我不远的前一排中央,坐着沈先生和朱光潜先生。我走了过去,同他们交谈起来。两位“京派文人”中的重要人物,在经历了种种人生体验之后,一起坐在这个极不平常的地方。两位老人,一样瘦弱矮小,看上去又是同样温和、平静。沈先生拿出再版的《从文自传》送给朱先生,朱先生则将他刚出版的《美学书简》送给沈先生。他们交谈得并不活跃,话语比较简短,但这却是我这些年见到的文人间最珍贵的一次会面。
难得的瞬间。两位多年被冷落、被淡忘、被误解的文人,他们的价值,终于在晚年重新被人们认识。他们不再寂寞。
五
一九八九年春天,黄永玉先生邀我同去湘西,使我有机会在沈先生家乡凤凰住了一个星期。春天的凤凰,不时下起蒙蒙细雨,在我的感觉里,它们给依然山青水秀的这座小城,笼上一层淡淡的诗意。那几天里,我时常独自一人,漫步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或者伫立在幸未被毁掉的古城门前。我想象着童年的沈先生活泼、天真、调皮的身影,追寻着他当年在山与水之间曾经领悟的意味。
沈先生的亲戚,谈到他在一九八二年最后一次的故乡之行,会抖出一串有趣的故事。他们谈到,他在凤凰,提出要在早上去菜市场看看。人们提醒他年岁太大,怕人多挤坏了他。他却执意要去,并晃晃肩膀,说:“挤一挤那才有意思。”
他真的去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穿行在水灵灵、鲜亮亮的青菜之间。他愿意这个样子挤在故乡人中间。在拥挤碰撞之中,他一定是在重寻流逝已久的感觉,那些存在于天性中的种种朴实、天真、自由、轻松。以这种特别的方式,他在同故乡拥抱,同他的童年拥抱,也同他不安分的灵魂拥抱。
我走到他去过的那个大菜市场。我试图追寻什么?我不知道。我找到了一些什么样的感觉,也说不清楚。如今留在我的印象中的,只有那些沾满雨珠的青菜。它们还是那么水灵,那么纯净,那么鲜亮。
一九九二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