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大约半小时之际,我扭转头看到父亲正闭目养神,似睡非睡,嘴唇紧闭,身边是他的那根手杖。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他的脸上,明暗格外清晰,仿佛被光线重新勾勒描画过一般。我发现此刻父亲的脸型无与伦比,他的额头,他的稍显稀疏的花白头发,他的鼻梁、眉骨和轮廓,还有那张紧闭的固执坚忍的嘴,都是属于不可多得的完美!正是这个相貌出众的人,在生活中受尽磨难,在他的生活轨道上几乎没有向上浮升的箭头,他却一直到老也没有服输……一个不识时务的普通人,一个人情世故永不练达的老八路,一个顽强的生命,一个了不起的父亲。
这个镜头使我心里酸了一下,唤起我的感情。我想到我已经年届五十了,一事无成,枉过半百,少年壮志,消磨殆尽。不识时务,不懂人情,我不是也和他一样吗?有其父必有其子,斯言信矣。
蓦然间我忽然想起少年时做过的一个可笑的梦,那时梦到在一个大广场上举办一个展览会,展览会像迷宫一样,盛况空前,每个展览项目前都有一位本项目的杰出人物作当场表演。我窜来窜去,突然发现父亲站在一个项目前。他没看见我,他正在现场表演刷牙,他是被作为刷牙最认真、技巧最娴熟的突出人物来做示范的……我当时很沮丧,干什么杰出不好呀,偏偏是刷牙!
这个梦给我留下的印象竟如此深刻,到了现在也没淡忘。这说明,一个少年对父亲的期望也是很高的,犹如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所有的人家父子之间都曾充盈过因希望而幻化出的相当诗意的美梦,但最终都在社会面前受挫,在现实这块坚硬的土地上变得清醒过来。现实就是这样,它不会一直宠爱谁,也不会一直孝敬谁。
三个小时以后,北京到了。
在约好的地点,晓桦匆匆地走过来,他一看就知道站在班车售票处的那个拄杖的老人是我父亲。我们拎起箱子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他悄声对我说:“嗨,你爸比你漂亮多了!”
三
北京对我父亲来说是个什么地方呢?是陌生,是熟悉;是拥有,是失去;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是一段情缘两相弃。北京啊北京,你怎么说也是我们心中一颗明亮的星……你还是我们生命历程这部大书的一篇总序言,打开这一页,整部书里的各个章节历历在目。
父亲是把北京装在心里走向自己的生活的,他把这当成了一生的信仰。对于这样一种情感,生活在北京的人一般是很难产生的,也是不容易体会的,从未生活在北京的人也是很难产生和不易体会的。
他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七年,除我以外,他的三个儿子都是在北京出生的。但是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来过北京,北京变得他一点也不认识了。当汽车在三环路上行驶的时候,父亲平静地望着窗外,他没有大惊小怪。只有一些地名是他熟悉的,但是地名之下的景物已经与昔日毫无联系了。沧桑之变在他心里引起了什么,我无从知道。
有一天车子路过北外大门口的时候,我叫他看,那就是当初他工作生活过的地方。车子一闪而过,他没有看清,但他没有特别要求再回去看一看,他说:“认识的人大概没有几个了。”我告诉他,说我去年在皇苑住了一个月,有一次去了北外,没有一块砖头是我认识的。父亲笑了起来。
我在想,一九五五年秋天父亲这个十四级干部应该是三十七岁,他举家迁往新疆的时候不知是怎么想的。他说想法很简单,他当时在北京才拿九十多块钱,去了新疆就变成两百多块了,他说:“在北京那点钱养不起你们四个呀。”
父亲难道不知道北京的地位重要么?他当然知道,他是为养活我们养活得稍好一点去的新疆。
后来他特意要去天安门广场和毛主席纪念堂,我陪他去了。近十几年我几乎年年去北京,但我从没进过纪念堂,这一次总算陪他去了。
在天安门广场上,春天的风筝欲飞还坠,北京老头和外国游客各得其乐,人并不算太多。我们从英雄碑一直向金水桥方向散步,心情舒朗,天气晴和。走到靠近天安门的广场尽头,父亲环顾前方,然后用一只脚轻轻踩了一下脚下的地面,说道:“开国大典那天,我就站在这个位置。”
“第一排啊?”我说。
“华北军大都是军委直属单位,营以上干部在这个位置。”父亲有些得意地说,“毛主席看得清清楚楚。”我看着他,想象着父亲当时站在这里的样子,一个三十一岁的年轻军官,头戴大盖帽,一身军服紧绷在颀长的身体上。我猜想父亲当时应该半张着嘴,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城楼上他的那些领袖们。
北京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哪里能知道。他一生所经历与体验的,战争、抉择、胜利、挫折、危险、迁徙、痛苦、希冀……哪一样都远远比我真实,比我强烈得多。所以,有一年我弟弟半岁的小女儿因病夭折在医院里,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可是一扭头看见父亲紧闭住嘴唇沉默不语、滴泪不流。我当时就明白了,在忍受痛苦和命运的打击时,他永远比我坚强百倍。
四
早晨我早早就爬起来,陪着他走出饭店,过街到对面马路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他要每天锻炼一小时。父亲已经风雨无阻地坚持了近二十年了,他的那根手杖,并不是为助行之用(他走得很快),而是早晨练剑的代用品。一柄长剑是不准带上飞机的。
他一锻炼,就很投入。他练得很认真,旁若无人,渐入佳境。我站在路边吸烟,我看他锻炼,父亲的姿势带有明显的个人特色,手势、身形、头颈和步态都有一种特殊的、古怪的风格,其中有些动作是他自己发明的,半生半熟,不土不洋。我突然发现他的这一系列长时间的动作中,融会了他一生的全部经历。
是的,全部经历都藏在这清晨一小时的一招一式当中。那个乡村爱好英语的高中生的热情,那个携一本圣经去投身决死队的青年的莽撞,那个当了十一年兵也没有改造彻底的小知识分子的文雅,那个多少城市也改变不了的农村人的底色,还有那种又有点像官又有点像教员的某种不易分辨的气质……都在里面。
更加有趣的是,我发现街上的人都在注意他,骑车的,走路的,有的从汽车里伸出头来。这个老头看来是太引人注目了,为什么?我以旁观者角度看过去,发现父亲确实是精彩,他白发红颜,气色太好了,这一刻他飘然欲仙如同一只苍劲的老鹤。
更为可笑的是,两个路过的小伙子,站着看了一会儿,竟同时在五米开外跟着他的动作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这是武林高手。”这个小插曲父亲根本不知道,他聋得厉害。
练完返回的时候,在过街天桥上立住,凉风拂面,欣赏市景。汹涌的车流从身下滑过,伟大的早晨,波澜壮阔。父亲赞叹道:“好家伙,真是不简单!”
然后去餐厅吃早餐,普通的一份饭,一人面前一碟小菜,两个花卷,一个鸡蛋,一杯冲好的奶粉,桌上还有一盆小米稀粥。我吃了一个花卷、一个鸡蛋,喝了半杯奶粉,然后就看他吃。他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吃光,迟疑了一下,又把我剩下的那个花卷拿过去吃掉,把奶粉喝得一滴不剩,又连喝了四碗稀饭。
他吃得令服务员为之瞠目,令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说你吃那么干净干吗?太缺乏绅士风度了,要多少剩下一点。
他说:“我不喜欢浪费,何况我还没吃太饱呢!”
哪个老人像你这样吃饭嘛,这样对身体不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还引以为荣。这是一种极其农民化的饮食状态嘛,没什么可以自豪的!
他说:“我就是农民,有什么办法。”
农民是一部分落后的,急待改造的阶层。这话不是我说的,可是毛主席说的,中国的重要问题是改造农民。
他说:“我老了,改造不成了。”
五
这天我们按计划去高级党校,那里住着一家人和我们有两代人的交情。这家人也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新疆的北京调干,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又回到了北京,曾在清华大学任过宣传部长,后到高级党校任教研室主任,现已离休多年。他叫曲方明,夫人裴棣,儿子小龙。当年在新疆党校的院子里,这家人是工资最高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家四口人平均百余元),也是文明程度最高的,虽然同是从北京调来的,但我从小就感到他们家比我们家“有知识”。
当我的满口北京话迅速融化于新疆话的汪洋大海之时,小龙的父母严厉地规定他:“不许说新疆话!”
当我们在院子里疯玩,天昏地暗,忘乎所以,小龙的母亲站在远处喊一声:“小龙!该复习功课了。”小龙立即低了头,很不情愿地,但是乖乖地回去了。我当时感到他们家“有教养”,因为我父亲不太管我学习上的事。
小龙的父亲那时穿一件灰呢子大衣,威严得很,我们感到他是了不起的人物。而小龙的母亲风度高雅,仪表非凡,是我当时见到过的最有风采的女干部。这两位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都是父亲多年的同事,小龙则是我一起长大的忠实的小伙伴。
高级党校春深如海。在最里头,找到了曲方明的家,我让父亲走在前面,按过门铃后,门开处听到一声“老周!”两个老人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坐在一起,宾至如归。
他们谈,谈什么呢?许许多多的往事,许许多多的旧账,都在心里,都不再提。老人的心里,烟消云散,一派宁静澄明,像雨后的天空那样。他们不再慷慨激昂,也不再尖酸刻薄,只是平和,只有舒展。他们谈谈彼此的身体,谈谈或询问一些熟人的近况,然后会意地笑起来。
我望着曲方明先生,这个当年和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合影的人(“文革”时揭发出来,为内奸之罪证),也是在我少年时给了我心灵影响的人,他的鼻子显得很高,面庞比过去消瘦。我想,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影响,未必需要耳提面命,喋喋不休;他的形象,他的气质,他身上的文化感和一些有关的传闻,已经足以形成参照和力量,浸透到周围的人们精神里。
裴棣回来了,她去购物了。这位年过七十岁的“老人”依然风风火火,动作很快。她每天到昆明湖作千米长游,天天如此,风雨无误,并且还是一位冬泳爱好者。
我起身叫了声“阿姨”,她叫我“小涛”,完后我坐下来,意识到这样沿袭旧习的、过时的称呼不合时宜,但是在这样一种久远的关系之下,除了彼此再这样称呼,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呢?作为一个已经年近半百的人,当我又叫“阿姨”的时候,我知道一瞬间我的自我感觉又回到了十五岁。是这种久违了的关系给了我一刹那的时间错觉,仅只一刹那,但是多么珍贵。
小龙赶回来的时候如一阵狂风,龙卷风,他一进门就哈哈大笑,嗓门极大,挥舞双臂,和他文静的妻子截然不同。他总是在动,大喊大叫:“酒呢?酒在哪?今天一定要喝,喝什么酒?”
小龙还是小龙,虽然这个比我小四岁的“龙娃”,现在已经是国家体改委的一个司长,但他的内心没有改变,他没在适应社会的过程中扭曲变形,没有把自己的心变成一颗石头。这样一种在性格上和内心感情上的惊人健康是怎么获得(或保持)的呢?多少人在岁月中变得势利、寡情,除了利益什么都不认识。不受淤染,何等奇怪。
家庭宴会在极其愉快的气氛下进行,最后到了天色已黑,小龙夫妇开车把我和父亲送回饭店。
六
北京的七天快得势如破竹,北京的故事都不能再多讲了,因为故乡山西等在那里,它才是父亲此行的目的地。
四月二十三日晚九点在北京上了火车。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太原。
我估计夜间在火车上父亲睡得不会太好。他那么多年没有出来了,十多年里,天下变化如此之大,骤然临之,焉能安稳?而今近乡情怯,故乡即将在眼前,故旧亲人马上在身边,这个三十年未回过山西,近半世纪没回过家乡榆社的老人一步一步,心潮逐浪,越来越深地陷入自己设计好的感情漩涡中去。
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感情色彩很浓的人。他一生的行为被感情和本能所左右,他的理性能力只是一个扁舟、舶板,在情感的托浮之上航行,起落漂浮,而幸未翻,却从来不能有效地、按预定计划驶进社会功利目的的港湾。的确是这样,父亲的理性能力不是轮机船,更不是大型舰只,他这一辈子正如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圆天罩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他亲近了水而忘记了港湾。他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水手,一个在人生的象征意义上的老水手!
老水手回来啦,
他回到了故乡的水域!
他从火车上跳下来,
跳进水里,
第一口水呛了他的
就是乡音。
他手臂伸开,划着
和游泳完全一样;
他探身过去,
迎面而来的救生圈
是他的侄女。
她在波浪中笑着,
面如满月。
“小芳!”“大爷!”这个家族的接头暗号在所有的密码系统判断无误之后发出了,这平常一幕,深藏了人间亲情的多少内容。
她是代表了根系而来的一片年轻、鲜绿的叶子,她来迎接同一棵大树上的另一根枝桠,她的黑眼睛流溢着光彩,她把他看得和另一个父亲一样。因为他是她父亲唯一的哥哥,而他俩是同一个人的儿子,那个人我始终没见过,那个人是我们家族的一个传说,我们对他的称呼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