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们不认识的人间接地给了我们生命,他的影子模糊地叠印在我们身上。我看了看小芳的容貌,她不洗脸的时候都比别的女人上了粉还白,眉毛黑密,眼睛和她哥哥一样黑得宛如深夜,有些逼人。这个小堂妹的脸上有什么与我相似的东西吗?那个共同的“爷爷”,给了她什么?又给了我什么?这难道是可以明确分辨的吗?我说不清,但我承认肯定有一种相似的东西,收藏在我们体内,它是命运的某种形态。
她搀着她大爷的一只胳臂走向车站外停着的一辆乳白色轿车,她和他在走路的姿势上,有一种奇怪的联系。
正是这种联系,使他们无法成为“外人”。
父亲是没有女儿的人,他终生承受的是四个儿子变化迅猛、粗暴强烈的感情方式,他把这一套称为“狼豹”,深恶痛绝。
现在好了,现在他很舒服,他的步态显得有点飘飘然。
七
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族是社会中的一个细胞组织,但它和历史一样悠久,在现实中和其他一些细胞同样活跃。它不是名门望族,据我所知,这个家族上溯五代之内没有过功业彪炳的显赫人物。这说明,它对整个中华民族的贡献和索取都是微弱的,它与国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家庭细胞同质。
这个家族没能留下族谱(也许是不值得),所以五代以上的祖先无从考证。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由什么人做主率先落脚安家在榆社坂坡这么一块地方?在这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是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变迁?他们主要的生存方式是依靠什么——耕种、经商、做官还是采伐?
这些深厚得如同最黑的夜晚一样的东西,是无从寻到一丝踪迹了,它只留下了一页在现实中活动的切片,证实了那个无边长夜的存在。现在这个切片上形成的生存布局,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大地上发生的重要事件的影响和波及造成的,这就是“形势”。细胞受整个肌体的影响,海水受大海潮汐的影响,同时又反过来影响大海和整个肌体。
它目前的分布大致显示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化图像,它以太原、榆次作为中心点,撒播出了一个不算太小的抛物线,看起来似乎偶然,其实与整个肢体的动作息息相关。播散到最远的部位的,就是我父亲代表的一支。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父亲的这种西迁,不是出于人意而是出于天意——一种下意识的对于先祖居地的追溯,这大概是完全不属于理智范围的行为,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使他西行。当然,我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族属,可是我一直有所怀疑;我并不怀疑我现在是汉族,但我想知道很久以前我的祖先是什么族。
我以前曾经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与现实生存无关的问题,我的族别栏里填着汉族,那是我自己写上去的。可是谁都知道汉族是一条汇合了无数水系的大河,在汇入大河之前呢?我曾是哪条水系?任何一个妄图在有生之年彻底认识、洞察自己这个生命现象的人,都会首先把许多疑惑投向自己的家族和族源。
那就是根,或者是根脉。
根的意识就是这样,他要对自己的现象找到更深远的原因,寻求更本质的解释,还因为他感到现实的种种因素不足以证明一个生命的全部内容,还必须去向根源探问答案。
在这时候,现存的理论武库显得多么不可用啊,那些武器(或工具)用起来多么不顺手啊,只有借助本能、初心、感觉、灵悟这些东西才能稍稍照亮那条幽暗深邃的血缘隧道。
有必要注视自己,除了利益还有重要的!而且有必要怀疑。对自己的现实状况和固定身份不要轻率地就信以为真。
比如鼻梁,比如肤色,比如毛发,比如动作神态眼神,还比如一些特殊的习性……这都是“遗传”这个看不见的手留下的证据,它在长期的“变异”中磨损、改样,但它始终顽强地表露出来,有时简直是一览无余。
……我看到在相当遥远的年代,有一个人骑马自西而来,他经历过磨难,受过罪,但他是那种顽强的人。他遭受过打击,同时还受过排斥,因而内心种下了深刻的仇恨和不服。他是那样一种类型的人——我现在只能粗略地勾画他的形貌:体形瘦长,筋肉结实,骨骼并不粗壮,但极有耐力。他是一个有着充沛活力的人,高大,相貌出众,没有多少文化但极具直觉和判断力。在他身上,原始的生物本能异常强烈。
他具有鹰隼一样的眼神,马的激情,狗的忠诚,山羊一样的持久力,由于受苦,还使他有了狼的狡猾与凶残。
他在人世间跳跃、奔跑,奋斗并且复仇,一步步接近目标也一次次陷入忧伤;成功,失败,受挫,沉沦,短暂的巅顶,长久的隐没……这个人是终生骑在马背上的,善于投掷和击杀,能够长时间地忍饥挨饿,性情外露,不会撒谎。
他,创造了我们这个家族。
我是此时的他,他是彼时的我,一脉相承,遥相呼应。哦,我的生命原来拥有如此漫长的岁月啊!死了的只是这个大生命之链上的一片落叶、一朵开败了的花朵,那是时序和季节中的自然剥落,而大生命之树是不死的——它贯通历史,充满时空,浮游于整个宇宙之间!
八
许多亲人都陆续离开了人世,那一代中还剩下父亲和他的弟弟。他俩像两个坚守在人世阵地上的战士,子弹已经快打光了,而且其中的一个受了重伤,成了伤兵,但是他俩还是顽强地坚守着,不肯投降。他们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掩护下一代人,期望在看到增援部队打完一场漂亮仗之后再离去。
还是这样,这两个兄弟都曾经侧身行伍之间。现在,父亲从万里外跑来看他弟弟,结果是他弟弟已经几乎不能识别他是谁,完全不能叫出他的名字了。在人世间,这两个战士,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的会见同样是感人至深的伟大时刻,它的意义并不亚于罗斯福和斯大林的历史性会见。两个统帅的会面,其意义的最重要的成分在于保证这个世界上始终能够充满人性的光辉,舍此并无更重大的意义。而此刻这两个兄弟的会面,恰恰披罩着人类至亲至爱的永恒光辉!
父亲一跨进病房的门,头一眼看到他弟弟躺在病榻上的样子,眼圈就红了。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他枕头旁边。
他握住他的手,很久很久不肯放开,仿佛唯恐他一松手,他弟弟的生命就会被什么东西拿走。
这个老人抚摸着另一个老人的头,像抚摸一个少年,一个顽童那样。尽管这个躺在病榻上的人已经年达七旬,尽管他早已是父亲和爷爷,但在这个老人眼里,他永远是弟弟。而弟弟,就是手足一般、血肉相连,永远也长不大的自己的翻版啊!
“认得我吧?”父亲热泪盈眶地望着他问。但是病榻上的人张着嘴,发不出声,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没有表情。一种力量抽走了他整个一生积累起来的理智、经验、感情和能力,灵肉一旦分离,躯体就像一株植物,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我叔叔被扶着坐起来,他可以坐得很稳,坐得很直;他的身体显得很壮实,头发整洁,面色极好,而且他的手仍很有力。他是这样一个不像病人的人,他的背部又厚又结实,像一个壮年人。
他笑着,他仍然可以笑,虽然他的笑没有声音。这是他最后的力量,最后的表情,他笑得极其烂漫,仿佛是一种超自然的笑。在遭受病魔打击之后,他恰恰不会哭了。
我叔叔周文焕成了现在这样一尊自己肉体的塑像,人的生命的雕像。他过去被人称为“周直”,不会绕弯子,不会耍滑头,不通人情世故。他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参加八路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进军西藏、抗美援朝,他都参加了战斗,他是炮兵,大炮震聋了他的耳朵。他最后什么官也没当上,捞了个“残疾军人”的称号。我从小在父亲的影集里见到过他的一张像:一身军装,打着绑腿,全副武装,斜挎着驳壳枪——那是我见过的最英武、最具有时代典型形象的解放军军官,是我小时候心目中完美无缺的英雄。“周文焕当年太威风啦!”我为此自豪了整整一个少年时代。
等我长大了,长老了,我才渐渐知道威风不顶用,英武不顶用,正直和奉献在这个社会中毫无用处,卑鄙的小人和丑恶的蠢猪在这个世界上拱来拱去,处处得逞,好听的道理只是用来骗小孩的,真实的现实准则恰恰相反!只要看一看现实生活中的那些所谓“成功者”的嘴脸就可以知道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句话是不会过时的,在一个伪英雄的时代,英雄的结局只能是失败。
我看着这两兄弟,万里相聚,对面而坐,两个人耳朵上都挂着耳聋助听器;两个各方面都不比人差的男子汉,却都遭遇了过于常人的坎坷和困顿。命运?根性?痴顽?总之他们都不善于适应社会、改变自己,他们生命中的某种性格因素是太强了,以至于在一些最简单、浅显的问题上,竟使他们的觉悟比一般的人更慢。
也许是我叔叔平生的这个教训太沉重了,他的儿子在世态炎凉中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决心不再沿着“周直”的性格方向走下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实际上并不是我们周家的人天生比别人笨,只是不屑于或不喜欢那么做罢了,真逼急了,谁还不会?他的儿子在最不利的条件下改变处境,不断升迁,迅速成为我们这个家庭中最有出息的人物。现在,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一十四公斤,豹头环眼,宽肩大腹,一望而知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父亲患脑溢血垂危的时候,他正在美国考察,隔海遥控,下决心做了开颅手术,这才有了今天的状况。
父亲的眼圈一直是红的,他对他弟弟的确是爱。此情此景,无端令我想起“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来,乱红一般的往事飞过记忆的秋千,父亲的泪眼饱蘸苍凉。然而,父亲去一趟医院就得接受一次病榻上的现实,这一切无法改变。
一个人的生命就这么回事,顽强起来惊人地顽强,脆弱的时候不可思议的脆弱,总之是或迟或早,被岁月的手一拳击倒,就像在拳击台上一样。有什么办法?人打不过时间,在世间这个大拳台上,赢家总是它。
九
到榆社县,回坂坡村,这当然是父亲最大的心愿了。太原的许多朋友帮我安排这件事,到了五月三日,良辰吉日,挥车上路,直向太行山深处驶去。我陪老父归故乡,朋友伴我进太行。绿树春风,黄土青崖,阳光明媚,乐不可支!
“以平定煤铸太行铁”国父孙中山是寄望于太行的啊。国父的题词是何等古朴有力,它苍劲坚定的语气百年后仍能激荡后辈少年郎的雄心热血,让人感慨丛生、块垒凸现,一吟双泪流……一个人不能没有父亲,一个国家民族呢,也不能没有。那一轮精神的太阳普照天下之人,光耀数代子孙,那是力量、勇气和目标,是无数人值得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故乡也是理想的一部分。
我爱故乡,我心坦荡,我甚至可以说,我是故乡的一个目前它尚不明了的骄傲,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有一刻遗弃过它,我的忠诚令自己吃惊。
然而比我更忠诚的是父亲,他是故土一手养大的,养大后交给了祖国和时代。祖国的人才太多了,当时没有稀罕他,这种情况也常有,算不上太大的委屈。现在,他回来了,他来寻访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他、稀罕他的地方。
他在车里紧闭着嘴,我听到那里面关住的满腔喧响的风涛。他必须关住它们,因为那是心灵可怕的呼唤和歌唱!他的眼睛始终愣愣地盯着车窗外,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在招回他将近半世纪前的印象;记忆纷至沓来,往事钱塘潮涌!可以说,车子一驶进榆社县地界,父亲就变得意乱神迷了,他被故乡的情物弄得魂飞魄散!
到了北京想太原,到了太原想榆社,到了榆社想坂坡,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人赶着往牛角尖里钻!正因了这种力量,八千里路云和月被甩在了身后,这个老人才到达了他魂牵梦绕的生地。
两天的时间里,他像一个梦游者。
在村外的山墒上祭奠祖父祖母的时候,他长跪不起,声泪呜咽,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堆黄土而是一座神位。父亲一定感到愧对祖宗,寄身万里,岁月蹉跎。可是到了老年“终生无悔”的人又有哪个呢?人都会老,只有老了才能懂得老,沧桑啊,岁月啊,生命啊,虚无啊——“死神唇边的笑”而已!人生无胜棋,世间无常客。
他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虚无主义,也不信佛。直到老,他坚信的仍是现实社会中的功业,他坚持的是“政治第一”。其实他本来是一个学外语的人才,革了十几年的命以后,谁还乐意再去啃书本、背单词呢?由于性格的原因吧,父亲这一辈子似乎从来没有顺当过几天,老是倒霉,老是吃苦;而他又倔,拒不服输。在我印象里,他从没有真正赞扬佩服过谁,他看谁都顶不服气,他有一种超乎现实失败之上的心理幻觉。
正因为如此,他活到了现在。
生命的真正的质量在于耐久,在于顽强。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一百多岁的罗章龙谈论毛泽东的正确伟大,这个当年“罗章龙反党集团”的百岁老人精神矍铄,口齿清楚,在他笑谈之际,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历史的嘲讽意味。
在坂坡村,在南河底,在小杜宇沟,在榆社县城,这个老人不知疲倦,神情恍惚,快步如风!他心机莫测,言不由衷,夜不能寐,环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寻找着什么,造访着什么,小心着什么,这一切,无法言说。
一看,就是一个做着白日梦的人。
做白日梦,为大幸福。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此时此地,这个老人,是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