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地重视故乡呢?从空间上讲,故乡已与我们的生活相距甚远;从时间上讲,故乡早与我们相隔数十载,相会不过两日,匆匆又将离去;从环境上讲,故乡还很贫困,远不如我们生活的那座边城。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热爱自己的故乡呢?难道不能走哪儿算哪儿,活一天是一天吗?何必要牵肠挂肚、千里迢迢地跑来看这么一片黄土山峦呢?
我前面说过“钻牛角尖”的话,一点儿不错,故乡的意义正在于唯有它才是我们把握、理解、倾心这个世界的基点和纵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根据地”。世界这么大,人间这么广阔,而一个人的爱却像嘴唇那么小,我们只能由一个点爱起然后终至扩散到整个世界!我们把这种爱的根系扎得很深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据地自守、画地为牢,而是为了让树干长得粗大高直,让枝叶的呼吸更开阔,视野更高远,覆盖的面积更广大!
如果贫困的故乡是值得爱恋的,那么大河上下乃至大千世界能不更值得热爱吗?如果故土的乡民是不能从情感上割舍的,那么拥有亿万优秀人物、蕴藏数千年灿烂文明的祖国血脉能够被轻易斩断吗?
有个被捧得名气很响的画家,几年前曾搞过一个所谓的辞国声明。这件事人们记忆犹新。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一只蚂蚁要离开一棵大树时,有必要振振有辞吗?爬走就是了,“声明”个什么劲儿嘛。对一个国家来说,小丑的表演显得太夸张了。许多靠投机表演起家的人的败露,并不因别人揭穿,却是因了自家的过分露底。
实际上是,人对某一事物付出的感情越深挚,那个事物在这一情感过程中所展现的内容就越丰富,呈现的姿态就越瑰丽。只要人类还有精神、情感这样的词语,那么它们对人所产生的作用就是永远无法忽视的。
两天的家乡之行匆匆结束,这么短是因为父亲的不安。三台车辆,十几个人众,县委书记周葆瑜、县老干部局局长陈启清亲自安排照顾,把最好的套房腾给老父亲住,这就使他极其不安了。周书记、宋县长设宴为他接风洗尘,陈局长两天来亲陪左右,父亲自觉担待不住,他说:“我对人民没有贡献啊,受这个礼遇有愧啊,咱县还是贫困县啊,赶紧回吧。”
我笑了起来,看着父亲惶惶不安的样子,说:“让你受冷遇吧,你会愤愤不平;给你受礼遇吧,你又担待不起。”
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心中有数,坦然临之嘛。
他说:“我没你那么心安理得。”
其实我心里计划的两天足够了,倒是担心他要长住不走,不料反而是这个因素促他撤离。正好,收兵回营。
返回太原的路上我就在想,精神上的负担和悬念,不管酝酿积蓄得有多么久,消解起来是很快的。朝思暮想,顷刻消除;日积月累,一挥而尽。千载之城,毁于地火,万古之谜,解于一念。消解的过程是多么奇妙,仿佛一切积累均由人力,而消解却由神来完成。如此的不均衡反而实现了人间的平衡,这也是令人感激于神的呀。
命运的安排也是如此。如果父亲一生留在这里,祖坟崖下,侍奉晨昏,耕耘土地,养育儿孙。这生涯于今想来也是单调乏味极了,何如投八路、走天涯、经风雨、见世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自是别一番风味,别一种境界,何况如今的天山南北早已非同昔时了,新疆的那些城市已不让内地不少省会。从这一点看,我们也是开发建设边疆的“开荒牛”呢!
不忘旧故乡,热爱新土地,四海为家,生生不已。埋骨何须桑梓地,天山未必不丰碑。这样看起来,起码不失为一种值得回味的人生嘛。想到此处,忽然忆起新疆老人王子纯老先生的一首诗,诗云:
西域有一人,
嶙峋持大节。
昂首出青云,
当胸堆白雪。
儿孙喜交游,
九州广罗列。
借问寿几何?
苍茫无岁月。
十一
乔家大院去过了,晋祠去过了,各种山西风味的好吃好喝的也都吃喝过了,宋立民和潞潞安排的桑拿浴也洗过了,三姨、四姨、五姨家的盛情也都领略了,山西之行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该安排了。
听说要上五台山,父亲很高兴,他这个山西人从没去过这个大名鼎鼎的佛教圣地。一九八七年我去过一次五台山,在山上为父亲买了这根他现在提着的手杖,当时没料想到八年后又陪他提着这根手杖重访五台山。佛国之物,果然有缘。
看来此行大吉是注定了。
到了山上那天已经晚了,下榻栖贤阁,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山西电视台办公室的王主任陪我们参观,老父颇劲健,拾级一百零八阶而上,达顶,奇观顿现:晴天无云,红日朗照,却忽然头顶上雪花纷洒,如天女散花,落发沾衣。心下甚奇,以为吉祥。
下山时,路边有一寺,寺外门槛上有一位和尚,见到父亲步履尚健,叫道:“这位老人气色甚好,请到里面一坐。”进去说了点话,和尚正色敛容,认真地说:“这位老人,我给你看了,你还有二十二年的命。”
我一听大喜过望,连忙扯他袖子:“快磕头呀!”
父亲不动,装没听见。出了寺门给我说:“我一个共产党员,搞无神论的嘛,怎么能跪下给和尚磕头?”
我说:“人家给你许了二十二年的命呢,二十二年加起来就九十九岁高寿了,这么大的恩还不值磕一个头?”
他微笑道:“我不信那个,有生就有死,自然规律嘛。”
我心想,老字号的共产党就是不一样,虽然也想升官,但那信仰却是第一位的,唯物论就是唯物论,辩证法就是辩证法,久经考验,并不掺假。就是这点认真的精神,也够学习一下了。由此对比我这个第二代共产党员,在殿上见到“文殊”两个金字,忽有所悟,知是主智慧的菩萨。吾辈正操文业,亦求点拨,于是纳头便拜下去。
此次上五台山,似乎比前一次知畏。铜塔石阶,古松宝殿,多少代人在一种信仰驱动下营造了这个佛教文化的氛围,仅此一点,也令人叹服。佛国圣地,山有神姿,树有仙态,依峰而筑,参差错落。佛学的奥义我不懂,但那些殿、寺、塔、廊的回环有致,那些匾、碑、屏、刻的雅朴有素,那些曲静、涤尘、爽心明目、怀仁增智的气象,总算是与红尘俗世相补充的另一境界和样板吧。
每次登临名山宝刹,都难免心生一念:何不落发为僧?天下名山,黄袍素食;飘然一诗僧,潇洒美和尚;当一个主持,管满山松柏。“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还有:“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辛词即使出世投闲,也写得出满纸生气、一片云烟!何况碌碌红尘中人,谁不曾生出一点雅念,一缕闲思?这也是一种心性诱导,一种生理平衡,满足人们对另一生存状态的向往,拓展人的心理幻想世界的空间。人生短暂,不可能什么生活都亲历,但可以在一定环境中对自己的生存重作片刻假想。假想一番之后,再入红尘。
这就叫诗,也是诗的调整功能。要是批为“封建士大夫的闲愉逸致”,那么诗在人的心灵中连这点土壤也就没有了。五台山就是一篇好文章,一组好诗,它用铜铁砖石筑就,充满了超越现实生存的想象力,它在名山之上创造出了别一世界。它的读者那么虔诚,那样众多,而且历经千年不衰。
五台山下,像是佛祖有意一挥手,向人间撒下三粒种子,平原上近距离相隔地出了三个人物:徐向前,薄一波,中间夹了一个阎锡山。这三个人离得这样近,就像是有意安排的一个样。
十二
到了五月十六日这一天,整整是一个月了,棋局临尽,吾人将归。这天送行的亲友不少,而惜别之眼往往深过重逢之眼。
三姨和三姨父,亲自到了车站,我母亲有三个妹妹,都在太原。三姨父原是山西省广播电视厅的厅长,瘦小精干,思路敏晰。他和父亲性格完全不同,但在山西人的意义上体现了高度的一致性。比如对油糕,父亲贪吃无度,姨父则是闻“糕”则喜,总是说:“糕不好吃还有什么好吃?糕可好吃啦!”
表哥张步高已经先期飞回上海了。这个六十岁的上海人曾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山西人,但是十六年的榆社人的影子在他身上是怎么也洗不掉了。他这次回来,在榆社县变得返老还童,一会儿拦住一辆牛车替人家赶上一阵,一会儿又在人家院里捉住一只小鸡捧在嘴上亲一亲,最后他竟在小杜宇沟的山梁上自腔自调地唱起来。他唱得不伦不类,不土不洋:“这就是我们的家乡,这就是我们可爱的家乡啊……”“高部长”(我一路把他的名字倒着叫,让他过过官瘾)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在老家,谁也没有这个平时一本正经的上海人表现得浪漫。
还有文青,这个榆社老乡是太原某杂志的编辑,大家戏称他是“榆社驻太原办事处主任”(业余的),榆社人到了太原,有什么事都找他,可见他的神通广大。据说有一个榆社的老农民到了太原,二话没说直奔太原街心的交通岗,张口就问民警:“刘文青在哪个楼里办公?”他觉得刘文青名气大得谁还能不知道?
另外一个是柴燃,他和刘文青像一组不谐和音,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同时出现。他体重一百多公斤,浑身由一系列圆组合成,曾经有一次喝醉酒,深夜骑车与公共汽车相撞,飞出十几米外。司机腿都软了。他刚酒醒,说“没事、没事”,推车要走,反被司机拽住,指着公共汽车让他赔——原来车上撞出个人形的大坑凹!
柴燃好文学,辜负了一副好嗓音。一次在傣家楼吃饭,柴燃像小号帕瓦罗蒂那样引吭高唱《我的太阳》,惊得父亲目瞪口呆,连说:“看不出人家有这么大本事!”
最后要说的人是潞潞了,这是一个灵性极高的诗人。他看起来随便,不努力工作,但他始终对思想领域的新颖事物保持着警觉和敏感,他始终有一股孩子气,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一天在他家,茶几上放着一张名片,我顺手拿起来看了一下,“赵二湖”,我念出声,随即赞道:“这名字起得好!”
“怎么个好?”他问。
我说,大俗大雅,既有典型的山西风味,又不失高雅气韵。若是“二虎”,便平常,一个“湖”字,就不凡。
“知道这名字是谁起的吗?”他又问。
我无从猜起,摇了摇头。
他说出三个字来:“赵树理”,赵二湖正是赵树理的儿子。
啊呀,赵树理!我说中国除了鲁迅,还有三个我最钦佩的作家:老舍、赵树理、孙犁,三个正直善良的中国人,三个朴素干净的作家。冤死了两个,还剩一个。赵树理的意义哪里仅是“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呢?他使小说艺术所达到的朴素境界是后人无法企及的。
这个受尽冤屈的人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尽管今天一些人早把他忘到九霄云外,沉渣泛起,大船沉没,但是历史不忘记他的,总会有人把他打捞起来,重见天日,成为瑰宝。
最后的再见竟是以赵树理作了尾声。再见,山西!再见,赵树理!
火车徐徐移动了,向着古长安而去。
列车西去,列车西去。
【唱彻声声不了情】
——王洛宾百年歌
洛宾洛宾王洛宾,
骆宾王,王洛宾。
一生坎坷苦艰辛,
西北命,传歌人。
采来野花插银瓶,
遥远地,达坂城。
心在天山身囚笼。
白囚笼,红囚笼。
出笼老鹤又升空,
歌也红,人也红。
八秩犹有少年身,
单车族,风火轮。
谁言贵族谁平民,
松柏志,草根心。
百年仍在人间行。
【李双江轶事】
李双江是名人,名人自有轶事轶闻,而双江之轶闻遍及天山南北,所以,我自上中学时便知李双江大名,但是却从未见过他。一九七一年我在伊犁某部农场接受再教育时,李双江曾去演唱过,可我恰好那晚有事没看上,事后,双江那段“小鬼子拼刺刀,八路军拉大拴”的歌在学生连流传甚广。
一晃几十年过去,李双江依然只是个传闻,无缘见面。不料前两年开全军文艺工作会议,恰好和李双江坐在一起,好像是政协礼堂,第一排。因为了新疆的缘故吧,两人说起来便无隔,他说“当时我第一次到北京唱歌,江青就坐在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我立马想起听过的一个传闻,便道:“听说你当时紧张得腿发软,靠着钢琴才站住,别人还以为是潇洒。”双江看了我一眼,然后很深沉地点了下头。
后来,我的老邻居、老朋友杜金才中将请吃饭,双江夫妇在座,关系更近了。席间,我吃着西直门的小烧饼甚好,还想吃一只。双江说“我已经吃了四个了”,我便又想起了有关李双江吃的传闻。一则,双江任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常在学生食堂简单就餐,有时剩半根油条、一撮咸菜也请师傅给个袋打包,其简朴节省,令亲见者感动。二则,双江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新疆某师十团机枪二连七班下连当兵,站哨后饥饿难挨,便去食堂找吃的,啥也找不到,见有一罐猪油,抓了几把,吞进肚里,感觉其香无比。回到铺位刚睡下,忽吹紧急集合号,全连列队。连长问:“刚才谁到食堂去过了?”众皆不语。连长叫道:“李双江出列!”然后问:“你去了没有?”双江说:“没有。”“没有?你低下头。”双江一低头,看见胸脯上斑斑油渍,只好说“我下哨饿得没办法,到食堂去了,找不见吃的,吃了两把猪油”。连长走过去,一把抓住李双江肩膀,搂过来说:“是我这个连长没照顾好你这个大学生啊。”声颇哽咽,全连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