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吃,双江还有一则轶闻,这是他在七班的老班长李永欢提供的。李永欢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结实、健康,浓眉大眼,胡子旺。一吃拉面、抓饭、烤包子,胡子立马就长出来了,一天刮三次。”李永欢可以说是双江下连当兵时期的权威见证人,既是他的班长,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所以,他的话是史料,不是传闻。
他说,“双江一来报到就说的满口陕西话,他是入乡随俗,因为那时的兵大部分是陕西人。他极能适应环境,以前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什么中央音乐学院啦,什么留苏预备班啦,什么军区文工团啦,什么歌唱家啦,全不存在。‘我是一个兵,班长,你指那儿我就打那儿’,非常真诚,不是装的。”
“李双江还是个大孝子啊!”李永欢对此印象极为深刻,他说:“每个月领了工资先去和静县城给家里寄钱。连队离县城五公里,步行来去,风雨不误。一讲起父母就流泪,父亲是个老工人,孩子多,家里穷。李双江七岁就上广播电台唱歌,父亲问唱的什么歌?唱的日本歌,让父亲打了一顿。‘所以你要好好改造我啊’李双江对老班长说。李双江这个人很大方,和全班打成一片,完全融入,全班每个人的肥皂他买,毛巾他送,谁的毛巾脏了他给换新的,还给甘肃兵狗娃家里寄过钱,双江对七班很有感情。”
“再就是双江实在是能吃苦,脏活累活抢着干,”老班长李永欢说,“搞营房建设,他挑泥二百斤,上房。休息时还为大家演唱,大家不忍心,劝他歇歇,他说什么?‘我是钢喉咙,铁肩膀,冷水热水都能喝!’每逢轮值打扫厕所,李双江特别积极,直接跳进大粪坑里,半个腿淹在屎尿中。我当时批评他没有学会工农打扫厕所的技能,改造得不够,这才不跳了。”
“最惊险的一次是翻车,去巴仑台盖二营营房,九十华里,车上坐了二十多干部,双江一路唱歌,正唱‘黑力其汗怎么样’路边过来一维吾尔姑娘,大家都扭头看,司机也看,车翻了。一车人甩出去二十多米,戈壁滩上只有一小片草地,全摔在草地上,一人未伤。‘双江呢?’‘班长,我在这呢!’两人双手紧握,双江说‘真是命大,不过死了也好,我李双江生是七班的人,死是七班的鬼’。非常感人啊,事后我介绍李双江入党,批准了。”
我听了这些,就说:“永欢啊,你说的这些轶事简直就是连队学****的典型事迹材料嘛,不像一个艺术家的轶闻趣事。”他说,“这就是李双江,他出名以后每次回新疆演出都要在台上先自我介绍:‘我是李双江,我是四师机枪二连七班战士,我的班长是李永欢。’他这个人不忘旧情,对部队,对新疆有真感情。”
中央电视台有个主持人张政,现在任新疆努尔主席的助理,八千里外,说起李双江,言必称“李双江老师”,非常尊重。我有幸在小范围听过他歌论李双江,那真是一绝。他学双江唱歌,几可乱真。特有的那种金属般的光泽亮色夹杂一丝若隐若现的沙涩,配在一起,味儿就出来了。纯亮色显得过于高亢、单调,而且那是男高音歌唱家共有的;那一丝火候刚好的沙涩,才是李双江独有的。张政学李双江唱《草原之夜》,几种唱法,那都是白天,只有李双江第一句“美丽的夜色多宁静”一唱出,那就是夜晚,夜的感觉就出来了。张政学《再见吧,妈妈》,别人是唱歌,李双江是真和妈妈再见。张政不愧是李双江的“知音”,听了张政一番“双江歌论”,才知道里面有那么多名堂。原以为李双江天生一副好嗓子,又经中央音乐学院深造,本该如此;现在一深想,不那么简单。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现在,跨越了半个世纪,每个时期都有代表性作品,都能长久广泛流传,殊为不易。他唱的《北京颂歌》,深挚悠长,庄重典雅,使北京罩满了理想主义梦幻般的辉光;他唱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使战士情怀与高音雅乐有机结合,从快板歌曲和队列歌曲中升腾而出,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一切成就的取得,显然和李双江这个人的身世、阅历、磨练密切相关,不仅仅是一副好歌喉。
真正优秀的艺术家,需要专业的精湛,但绝不仅止于此,更需要的是综合的复杂因素,其中包括命运对他的苛求与恩赐。这样的人,不成功才怪了,天生条件好,后天又经磨,走到哪儿,哪儿都要亮几分。现在,双江年届七旬了,腰板直,身形好,爱穿军装,那个精神劲儿真让人羡慕。他是名人,有名人的风度没有名人的架子,心态好,树也常青。
这样的人,不长寿才怪了。
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七日
【低调】
新疆画院有黄建新者,油画家。生性低调,一不会夸海口,二不会捧别人。每遇闲人雅集,总觉似在非在,可有可无。
是出身寒微每遭轻视之故乎?不然,其父在新疆称得上大名鼎鼎,一九四九年进疆的团政委,率部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解放和田,首任和田地委书记,而后官至副省。有当年和田一中同时期学生说:“那时县委书记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牛,唯独地委黄书记家的,很低调。”
是画技不到故自惭形秽乎?
亦不然,其巨幅油画悬于人民大会堂,每有中央领导接见外国元首,新闻联播画面上必见,常可辨画之右角题着“建新”二字。其作绚丽静穆,聚山河草原飞禽于一幅,有大爱,有生机,望之自不出于庸常之手。
然而此人偏偏低调,有家世,有才华,也有钱,为何这人偏不牛逼呢?
有人论之境界高远,有人认为学养深厚。皆有拔高之嫌,黄建新自己说:“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性格。”
性格不同而已,牛有牛性,马有马性,孰分高低优劣?
【林场有个狐子脸】
既没有带斧子,也没有带锯子,四班的人被派到巩留林场去伐木。农场今年打的粮食多得运不完,决定盖一座大粮仓。盖粮仓需要木头,四班就担负起上山伐木的任务。林场在两百公里外的山上,坐着卡车,这伙人出发了,从草原深处向山林深处驶去。
一路越走越高,河流越走越细、急。山林的景象大不一样了,使这些来自开阔草原的人完全出乎意料。沿途的松林像接近战区的人员分布,开始还是零零散散地出现,像是撒出去的哨兵,在近山处游荡;渐渐开始出现一些小的群落,仿佛驻扎的连队;还往上去,群峦重叠,密密的黑松林一直铺向天涯;谁能想到此处竟藏兵百万千万,像是无数的集团军摆在这里!
松林是越往高处颜色越深,哨兵时是绿的,连队是深绿,到了团、旅师这一级便是墨绿,大面积密集的集团军、方面军时是一望无际的黑绿,像山的黑茸毛。
一些石头,开始出现在松林树的疏漏处。巨石正如同卧牛立马,白的、褐色的、黑白花的。小些的石头,像一些羊,聚散有度。看不出它们是看护着这些松林呢还是依赖着,总之是静谧无声的。你会觉得它们在白昼化为石,夜晚则会又变成牛马羊在松林间游走。若是夜静月明,这些各种形态的大卧石,在松林的疏朗处蓦然闪现,反射着幽幽月光,猛地撞见真是会吓死人的。
待到了林场,乍一看去,像个疗养院。一幢苏式的建筑坐落在松林的环抱之中,红顶黄墙,与这里幽静的环境颇为和谐。空气清新得让人直想打喷嚏,那水流也清冽得舀起来就可以喝。如此一个好去处,却寂寥无人,落寞得好似怕听到足音。
四班的人很快安顿好了,黑子烧火,塌头和艾买提做饭,剩下的老哈、兰毛、玉素浦、癞皮俊、我干活,田样板带队。
第一天在楞场上才和这里的工人见面了。工人并不多,人手一个扳钩,把伐好的原木去枝后码在楞场上待运。那一根原木,粗壮些的,像汽车轮胎那么粗,比一辆卡车还要重,就这么个小小的扳钩,怎么可能码得像一座座金字塔那么整齐呢?
我开始不太相信,看工人们干了一阵子,这才信了。那个扳钩像两颗牙,下牙是短的、死的,上牙是长的、灵活的,上下一抓,就像咬住了原木,绝不脱落。原木虽重,却是圆的,偌大一根原木在工人手下滚动、侧移、转向,直至挪向高处定位,就像小孩垒积木那么容易。
有一个叫哈勒克的工人,他看起来很会干活,但情神阴郁。黝黑的脸瘦削、硬韧,他看起来像个阿尔巴尼亚人,浓眉,深眼窝,像逃犯或游击队员,腰间插一把匕首,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人恭顺避让,只会埋头干活。无论什么时候“卸车”,他都会出现在楞场上,原木在他手里驯顺地转动,变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
我看着他,想起南斯拉夫电影里那个阴沉的、会扔飞刀的杀手。别人问他的队长:“但是他会笑吗?”哈勒克也从来没笑过,可能也不会,但是他像个有故事的人。
斧头向树借一根斧柄,
树便给了它。
形状美观的,裸露的,青白的武器,
从地母的内脏中伸出头来,
木质的肉,金属的骨,只有一个肢体,只有一片
一片嘴唇……
几天之后,老哈、兰毛、玉素蒲、癞皮俊和我、田样板都会用扳钩了,干得不错。尤其是老哈干得投入,他像一只阿尔泰山林里的哈熊那样,肥壮而又灵活,他似乎具有熊那种爱搬木头的本性。他吭哧吭哧,干得相当投入,似乎从中找到了什么寄托。实际上,他的身躯在干活,思想却在翻弄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像看一本日记,偶尔会停留在一个地方沉思久久。就在这当儿,不知什么原因,堆好原木的一座“金字塔”忽然垮了。轰隆一声巨响,所有的原木滚落下来,就势从高坡向下滚动,就像几百辆坦克冲撞、辗压过来。楞场上的人全惊呆了,因为坡下面只有老哈一个人。他站在那里,直定定的,傻了一样。我看到,他已来不及逃开,无路可逃,而滚滚压来的原木顷刻便到。“老哈完了!”我张着嘴却喊不出声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哈被生生擀成饺子皮啊。几百根原木,每一根都有几吨重,它们轰轰隆隆,争先恐后、势不可挡、毫不留情地从老哈头顶上辗压过去了,它们滚动、弹跳、相互碰撞、势如破竹……直到很远,才被另一处山体拦住。空地只剩下老哈,趴在地上。谁也没想到这时,熊一样的老哈竟然拍拍土站起来了。
我跑过去看着他:“你没事儿?”
老哈说,没事,一点儿没事。
“怎么可能?我们都吓坏了。”
“我当时也傻眼儿了,跑不及了,前面正好有个土坑,我就趴在坑里了。”
“几百根原木就这么从头顶上滚过去啦?”“滚过去了。”老哈脸煞白,似乎并不害怕。
黑子后来说:“老哈这个卖沟子的命大啊,命太大了!”
兰毛说:“急中生智,置于死地而后生。老哈不简单,不然我们四班下山要少一个人。”
塌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哈说不定以后要当官呢。”
我心里想,老哈这家伙别看平常憨憨的,实则内秀。面临大事有静气,既逃不脱,便迎头上,不慌乱,知道坑能躲人。换个懦弱胆小的,吓懵了,当场辗成饺子皮,惨不忍睹。
这事之后,林场的工人态度一变,对这些大学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后来慢慢接触多了,彼此间渐无间隔,啥都说。有个工人名叫胡志联,人称“狐子脸”,面白脸瘦,像是工人中的风流才子,能编闲传。“大学生?”他说,“我们林场也有一个呢,北京医科大学的,学了八年毕业的。学啥呢么,要那么长时间?好好把一个丫头学成老姑娘了。”
他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女医生,每天从那幢红顶黄墙的苏式建筑里进出,看起来非常孤独,落落寡合,却很矜持,并不与人说话。我问,是不是那个女医生?
“就是么,”狐子脸说,有一次,我们一个工人蛋疼,疼得不行,跑去医务所。刚好那个女的值班,她刚分配来。那个怂工人一看是个女的,长得又白俊,转头就往门外走。人家医生把怂工人叫住,让他坐下,问他:“怎么啦?跑什么跑?哪儿不舒服?”工人紧张得很么,又不敢直说,憋了半天,说:“肚子下面那个地方疼。”
人家医生是干啥的嘛,一看就明白了:“噢,是生殖器疼是吗?”
那个球工人哪知道“生殖器”,他听成“生着气”了,就给人家说:“生着气疼,不生气也疼。”
医生又问他:“小便颜色怎么样?”
工人说:“小便颜色……也就黑不溜秋的,和大伙差不多。”
医生一听,又岔了。就问:“睾丸疼不疼?”
工人说:“搞完疼。没搞时候也疼。就是搞的那阵子觉不出疼来。”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谁编出来这么绝的段子?总不会是真的吧。狐子脸说:真的,要不咋让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相结合呢,不结合,都看不成!
田样板听着忽然大腿一拍叫起来:“听听!这就是林场工人给我们讲与工农相结合的生动的一课!”
狐子脸瞥了田样板一眼,颇有些不以为然,说:“我还要给你们讲讲嫖风的事儿呢,那才生动呢。”
田样板说,“嫖风?工人阶级还嫖风?你不要胡说,那有损工人阶级光辉形象!”
狐子脸说,“工人么有个球的形象嘛,还光辉?挣上几个卖命的钱,图的就是嫖风么,文艺、体育都有了,要不活着还有啥?人嘛,活上一辈子,还不就是吃点、喝点、日个逼儿,还有啥?”
黑子说:“哎,你有没有打过女医生的主意?”
狐子脸说,“你说的这是个啥话?人家女医生就不是给我们这号人预备下的么,想都没想。鸡踏鸡、鸭踏鸭、天鹅跟前没想法。”
黑子说:“嫖亦有道。”
狐子脸大约有三四十岁,他看了看这群二十多岁的学生说,我寻思着你们没几个闻过女人味,都是些生瓜蛋子。嫩黄瓜还没在缸里腌过吧?
田样板不懂,啥叫腌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