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都知道啥意思,说黑子是长茄子,他腌过了。
狐子脸转头问黑子:“腌得咋样?”
黑子那么油的人,这时也不好意思了,还行,还行。
狐子脸可能念过几天书,开始卖弄起学问了。“《西游记》你们总该知道吧?”
大家说:“废话!谁不知道。”
“孙悟空有个金箍棒知道是啥东西吗?”狐子脸问完看大家都盯着他不吭声,就笑了。“别看你们是大学生,想你们也不知道。我给你们解释一下,金箍棒明里是根棒子,实际上暗说的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所以我说,金箍棒就是个!”
“你想嘛,啥东西上面有箍?嘛。你再想,啥东西可大可小?还是个嘛。所以说,孙悟空成天拿着个乱晃荡,大闹天宫,也只有上的劲儿才敢闹嘛,是不是?悟空,悟什么空?色即是空嘛。《西游记》里最厉害的孙悟空,孙悟空靠的就是金箍棒,金箍棒实际上就是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老祖宗早就明白,才是最厉害的东西,是创造了世界。”
我心想,还真他妈的有点道理,大闹天宫,砸烂一个旧世界;西天取经,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不就说的现在的事吗?我问狐子脸,“你说的这个理论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上也没有,我自己琢磨的,怎么样?”
“你算得上一个理论家了,”我说,“可惜你这一套上不了台面啊。”
“上那个玩意儿干什么,我都是瞎想,胡吹毛燎呢,哈哈。”狐子脸谦虚着,但也掩不住有几分得意。
说着话这阵子,黄昏来临了。
林场的黄昏有一种瘆人的气息,四周的黑黝黝的松林压下来,加深加重了黄昏的力量,而寂静,愈发凸显出时序暗移的紧迫。与之相比,农场的黄昏就显得缓和温柔了许多,炊烟也好,鸡鸣犬吠也好,人和机器的响声动静也好,都使黄昏亲切近人。但是林场不同,它的黄昏就像一天的落幕那样,唰地一下,一切都黑了。开始,天空还是发白发亮的,却使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了。原来在天黑以前,是地先黑的。后来天空中出现了星星,好像是天空重新端出来一盘全新的星斗。那么亮,那么低,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在深黑的夜里,嗅得见浓墨的芬芳,夜的书法笔力苍劲,天地间龙蛇飞舞,鬼哭狼嚎,星光灿烂。山林一片寂静,隐约有黑暗的江河在流动,风声若有,细听则无,夜潮涨落,层次分明。迷离恍惚之中,有一无形之物在松林上下翩飞,冲腾疾走,喘吐凝视。
那是夜的瞳仁。它正注视着。
狐子脸的脸在夜幕陪衬下,更像了一只真正的狐狸,瘦尖脸上,两目如灯,贼光闪闪。
【侦察连的指导员】
大概是到了一九七五年,我住的喀什公安处新来了一位女大学生,衣着整洁,人长得也不错,和公安处这种以复转军人、老公安干部为主体的群落略有不同。她叫王小平,从新疆大学外语系刚毕业,分到公安处。
她经常独自在院子里散步,有时伫立默然良久,似有所期待。后来才知道,她当时确实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她大学同班的同学,是个军人,正准备从博尔塔拉军分区调到喀什军分区,从北疆调到南疆,一般人不愿意去,但人家来了。这个人是王小平的对象,不久住在我家斜对门,三步之距。这个小伙子叫杜金才,河北农村人,那时是分区政治部的群工干事,不久当了分区侦察连的指导员。侦察连就恰好在公安处院子里,杜金才成天斜背个军用黄布挎包,扎个武装带,蹦跶蹦跶,干得挺欢。
那时候看王小平要比杜金才出众一些,出身军干,能说会写,脑子好使,人也厉害。杜金才虽然细看也是浓眉大眼,但粗看过去也普通一兵,没什么太显眼的地方。特别是他那个非常农民气味的名字,杜金才,啥意思么?王小平对此也颇有个对策,她只好说:“名字嘛,就是人的一个代号而已,你管它有什么意思呢!你以后就叫他小杜好了。”
小杜比我小六岁,但是为人低调,处世老练,遇到有什么事,他总让着我。我那时候正沉浸在写诗的狂热里,除了会看诗,不会看人。当了四五年邻居,不知道小杜的肚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九七九年我调乌鲁木齐军区搞创作了,和这两个相处数年的小邻居就分开了。
谁知一九八五年精简整编,大军区降格,杜金才从南疆军区调任新疆军区群工处副处长,又和我住成邻居了,他住一楼,我住三楼,过去的日子又续上了,二度为邻。
这时候已经不是当年背着小黄挎包的、马瘦毛长的小伙子指导员了,小杜当了副师职群工处长,有个伏尔加坐了,他对我说:“我有四个轮子,两个轮子是你老哥的。”可是就这四个轮子,险些要了小杜的命,他有次下部队,迎面和一辆油罐车撞上了,伏尔加钻在人家大油罐肚子底下!抢救,住院,几天几夜没醒过来,后来头上缝了二十四针,断了七根肋骨。大难不死,活过来了。我去看他,他什么都不知道,王小平在一边默默流泪。人们都以为他这下“报销”了,谁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杜金才果然命大,以后当了炮二旅政委,继而四师政委,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这回我们又三度为邻了,搬到东风路院里,我住在新盖的师职楼,他住在新盖的将军楼里,同一院里,相距百米。三度为邻几年,他又调兰州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之后二十一集团军政委,再调成都军区政治部主任,现在是总政治部副主任。
从一个边远分区侦察连的指导员,三十七年岁月,跻身总部领导行列。这是一条多么艰难漫长的路,一个农家子弟,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前面都可能是终点,随时准备打铺盖卷回家,容易吗?我想想都觉得难于上青天。我一辈子只调动了一次,搬了七次家,他调了多少次,搬了多少家,如果不是我眼看着他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都不敢相信。还有一个现任成都军区政委的田修思,他们两个都是从当兵开始就在新疆,一步步成长为大军区正职,这在建国后新疆军区的历史上,唯此两例。这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我为他们取得的成就高兴。
人和人的确是不一样的,因为个人素质、环境、气候、兴趣志向、人生的道路完全不同。就像植物的种子,不是老农,分不清楚。在适当的土壤和气候下,长出来以后完全不同。“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李玉和唱的这个词对极了,他唱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杜金才当初也说过“穷则思变”嘛。
这几十年下来,目睹身边许多人的命运,由优势转为劣势的,中途夭折的,风光一时而后湮没的,口出大言一事无成的,自以为聪明别人都是傻瓜结果偏偏自己才是傻瓜的,贪心不足锒铛入狱的,平庸无趣自满自足的等等,各有各的道路,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命运,组成了这个千变万化的社会!
现在,金才在北京,我在新疆;他当总政副主任,我当创作室主任;邻居是当不成了,朋友还可以当。我钦佩他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但我并不羡慕他。因为我们俩恰好是两种植物,我成不了他,但我可以成为自己。我的雄心不一定比他小,他是建国以来新疆军区第一人,我要做的,起码是百年以来新疆第一人。说第一人当然只是玩笑话,人生哪有什么第一呢?人生不是比赛,不是奥运会,没有可比性。但人生一世总要有自己的追求,总要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独特的奉献,总应该留下点什么。你来了,呱呱坠地;你走了,不过百年。来的时候你哭,走的时候别人哭,纷繁的世界,如梦的人生,在这个只有一次的长梦之后,最堪告慰的是,留下了后人永难忘怀的东西。
这才是更难的事。而这,正是我生命中每时每刻抛舍不下的念想,我知道,我是为了这个梦想而存在的。麦克阿瑟说过,“老兵永远不死,他只是凋零。”我也说过,“我的终点不是坟墓。”
二〇一二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