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低调(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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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是怎样在岁月中显影的(7)

【画家克里木】

画家是什么?

首先,画家是长着一双儿童眼睛的人,他能看见暗藏在这世界的各种图案,只要有一丝光他就能发现色彩,还能从一切存在的事物中发现美好、怪异、有趣和幽默的意味。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原本每个人都有一些,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渐渐被掩盖了、磨钝了、消失了,而画家却保护了它,发展并强化了它——儿童的眼睛就是对世界单纯的新鲜感。

和一年中的四个季节一样;儿童看到的世界是春天,新鲜的色彩从大地喷涌出来;青年看到的是夏天,炽烈的光芒像情欲一样使人盲目;中年看到的是秋天,丰饶的满足与随之而来的伤感;老人看到的是冬天,复杂后的单纯和繁华落尽的枝干。

所有的儿童都曾是画家,但只有画家一直把这种能力保持到最后。

这双眼睛,可不可以把它比成难得的一孔未遭污染的泉眼呢?当整个自然生态都遭到一定程度污染的时候,我们恰恰忘了人自身所能遭到的更加严重的污染:物质的和精神的双重污染,归结起来就是文化的污染。毫无疑问,我们今天的文化不是完美的,而是问题很多的,由于历史的和现实的种种原因,文化中不仅有病菌还有不良的基因。特别是一些活跃的艺术门类,发展得相当畸形,市场经济给艺术注入了动力但是失去了方向。

凡此种种,有必要回归初心正觉,以人为本。这时候,画家的一双未经污染的眼睛,是不是显得格外有益了呢?

阿不都克里木·纳斯尔丁——他的维吾尔名字太长,还是简称“克里木”吧。对,克里木是画家,而且是非常优秀的画家,但我仍然觉得用“画家”这个职业性符号不能完全概括他。他是一个内心生活和现实阅历远比一般人丰富的人,他还是一个在美术上使三大文化板块滋养一身的人。当我看了克里木的艺术年谱,深感时代和命运以极其厚爱和极其残酷两种方式对他的造就无与伦比。

因此,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克里木——从文化形象学的角度上看,已足够概括他的阅历和成就。他的外形是从一个英俊的足球明星成长为一个海湾国家总统的道路,其间多少坎坷变故,他的文化形象却变得越来越丰富、厚重。特别是他在威尼斯广场群鸽环绕的那幅《自画像》,可以称之为“不朽的微笑”。地中海的风,丝绸之路上的阳光和古长城飞翔的鸽群融为一体,三大文明塑造了这位——热爱和平的艺术家。

他给自己的这个定位是准确的,这是一个艺术家的天职,也是一个艺术家的政治。一定要弄清楚了,艺术家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家不一样,目标可能一致,形态却有很大不同。克里木的《自画像》,可以看作是一位维吾尔族画家向世界表述的宣言。

维吾尔族画家——我认为其中有不少人具有天然的才华,克里木就是其中的一位。“天然的才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后天培养的习惯。这之间有看似微妙而实则很大的差别。艺术感觉、判断力、洞察力、想象力、创造力、领悟能力、把握能力等等,虽然都需要在后天的训练和实践中不断提高,但“原矿”的存在和多寡至关重要,它才是决定一个画家终生成就的分水岭。应该明白,艺术创造归根结底是一件神秘的事物,它不同于机械性劳动和普通工作,画家的创造需要天才,不需要平庸雷同的复制。

承认天才比自己就是天才还要痛苦,所以至今少有几个敢于向天才俯首称臣的人。不要再说什么“天道酬勤”啊,“勤能补拙”啊之类的废话,那是弱者的座右铭。一个真正的画家,内心一定充满了天才的自许和身为天才的苦闷,梵高如此,毕加索如此,徐渭和八大山人亦如此。

克里木一度失去了视力,他受到的打击和重创相当于贝多芬失去了听力。画家失去了眼睛,音乐家成了聋子,这难道是命运捉弄人,嘲讽人吗?不是,这是艺术之神对其青睐者的考验,是通往艺术之巅的门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跨不过去,纵然是天才也降为庸人;跨过这道深渊,即使是庸人也会成为圣徒。

这就是有大成者的另一个属性,意志力,自信力,永远不可摧毁的人性的力量和尊严。艺术家将在绝境中唱响生命之歌,不竭的创造之歌,歌声将使上帝为之动容,网开一面。

于是,奇迹发生了。

克里木一九九八年患视神经萎缩症,至二〇〇二年视力逐渐恢复,他这一年创作完成了十幅油画风景作品。创造之泉又开始汩汩流淌了。

克里木在长期的艺术生涯中养育了一种气质,这说明,艺术是养人的,它会给自己的嫡传子弟一种常人难以拥有的气质风范。

齐白石是一个木匠,但是晚年的齐白石坐在藤椅里,华髯飘萧,长袍泻地,如神似仙,大师风范。吴冠中还健在,那样一副瘦骨嶙峋,却是那样删繁就简的风采,清新如空山新雨后的空气。

克里木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年轻时如王子,年长后如国王。这不是出身带来的,他出生在莎车一个中学教师知识分子家庭;也不是地位带来的,许多比他社会地位高的人没有这种气质。这是他终生挚爱的艺术给他的馈赠,有这样的回报,难道还不够吗?艺术修养就是这样一点一滴、长年累月滋养人的,如石成玉,如土变金。它启悟灵性,开阔眼界,提升品格,增强自信,最终,让你得道成仙。也许你自己感觉不到这外在的变化,但是识人者一望而知:此人得道了。

优秀的艺术家都是大地之子,从他挚爱的家园出发,最后升华为世界之子。克里木是无愧于新疆之子这样的称号的,他对新疆大地和新疆人民有着血亲一般的爱,这种爱里贯穿了对父母的爱、对妻子的爱、对子孙的爱,三层挚爱汇成大爱。

打开他的印制精美、分量厚重的画册,就像打开了克里木这棵大树生命的年轮,也像打开了新疆山河的册页,还像走进了天山南北的人物画廊,我们不能不为这位画家保留下来的世界的真实和绚丽而惊叹、感动,这些凝固的瞬间里有音乐,这些各式各样姿态表情的人物有语言,它们合起来组成的是一部音乐交响诗,表达着诗人克里木的声音。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一幅夏提古丽的肖像画,画面上永远留下了夏提古丽的典雅和美丽。这位维吾尔姑娘死于一次报复性汽车爆炸,却永生于克里木的画册。美女如果活着,仅只是个美女;美女如果成为艺术经典,那她就成了女神。

艺术就是这样提升事物的,可以说,点石成金。艺术同样也是这样提升艺术家的,可以说,立地成佛。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七日

【陈志峰的汗血马】

陈志峰养了十几匹汗血马,也就是“阿哈尔捷金”。当年汉武帝大动干戈,派那个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西域,死不少人弄回来的那种马,陈志峰不费一兵一卒,现在也弄回来十几匹。

宝马就是宝马,着实是名不虚传!

那匹三岁口的马在围栏沙地上往来驰骋,长腿龙身,脖颈窄如飘动的丝绸,奔跑如轻盈的舞蹈,黑顶鹤在起飞,受惊的麋鹿在跳跃!俊美,飘逸,高贵,望之令人心生爱慕并且暗暗自惭形秽。

咱们是人,是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凭什么让人觉得自己不如马呢?为什么在马面前觉得自己低俗、丑陋、渺小?马本来是供人役用、乘骑、驱使的生物,到头来它反而比驯养它的主人更有生命的魅力,更具神性,更符合大自然对美的选择!

无条件地折服于美并不耻辱,摧残美才是耻辱。陈志峰正是一个爱美折服于生灵之美并甘心为之效劳的人。他为这些马儿拍照,请人画成油画,还请来国外的驯马师,修建了精美的马厩。那些照片和油画,独具马的神韵,让人耳目一新,似乎以前从没见过这样有风采的马。

陈志峰是这样地爱他的汗血宝马,马提升了他的文化眼光;他呢,也在新疆这片盛产马的土地上,以自己的努力,提升着马文化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