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路有惊有险,刚到三十里营房,下车时就吐了一口。到甜水海头就有些晕,干脆直奔多玛吧,二百多公里路翻山越岭怎么也赶不到,夜过死人沟,困得没办法,我说:“管它呢,停车睡一觉再走吧,司机都边睡边开了。”周政保不干,说:“死人沟不能停,一睡就醒不来了,完蛋了,要不叫‘死人沟’。”只好再赶路,到了多玛兵站已是深夜四点了,饭都不吃了,躺到通铺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床铺剧烈摇晃,醒来,心想周政保干什么呢?一看,吓坏了,他口吐绿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我还没见过这阵势,以为他要死了。赶紧送医务室抢救,输氧,折腾半天,医生说:“小意思,高原反应,见多了。”等缓过劲儿来,周政保喊饿,医生给弄了粥,加糖,吃了一碗,还要吃。行了,死不了了。我说:“不行就算了,返回?”他竟然说:“要回你回,我还要上!”我好好的,我回什么?又继续上昆仑。
本来这件事是写进了《蠕动的屋脊》的,后来删了,怕周政保不高兴。他自尊心非常强,有次拿他的深度眼镜开了个玩笑,他马上沉下脸说,“请不要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近视眼算什么生理缺陷嘛,他都如此过敏,在昆仑山口吐绿沫,浑身抽搐要是写进去,那不等于揭丑吗?谁知以后说起这事,他倒平和,说:“这个可以写进去的。”
正如丁朗先生谋划的那样,此次昆仑之行,成了我军旅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为此,我终身感念昆仑的恩赐,它让我收获了一篇散文《蠕动的屋脊》,一本诗集《神山》,《神山》还获得了全国第二届新诗(诗集)奖。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上山时我还是正连职创作员,在山上待了不到一个月,下山时接到电话,我已经被破格提升为副团职创作组副组长。连升三级的滋味也尝到了,获奖全国的滋味也尝到了,真有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原来咱也有苦尽甜来的时候啊!
第五篇是《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写于一九九一年,写的是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借博尔塔拉之行这张皮,实际上写的是“惶惑”,内心世界的矛盾冲突。不到十年,春风得意的日子过完了,新的忧患和苦闷重又覆盖住人生。哪能老让你偷着乐呢,人生更多的时候是让你躲在被子里哭!那时候正是国际国内大气候剧烈变幻的时候,风云变幻哪,动荡不安哪!
一九八八年授衔换装,到处军衣笔挺、肩章金灿灿,我改了文职,又回到了入伍前,连个正经军人也当不成了。这很憋屈,但只是个人的。一九八九年动荡,苏联解体、东欧裂变,连齐奥塞斯库也被送上了绞架!这时候能不“惶惑”吗?几十年树立起来的理想信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个人走到了一个时代的多岔路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又突兀地摆在面前了。
正好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吕春禾少将要去博尔塔拉,他不带秘书不带机关干部,偏偏想起两个没了军装的人,我和唐栋。我俩正好满腹牢骚无处排遣,就跟着去了博尔塔拉。
吕春禾是改变了我命运的人,我一九七九年从喀什地委调干入伍,就是他爱人杨国珍提议,他一手办成的。他当时是乌鲁木齐军区宣传部长,他爱人杨国珍是我父亲同事,两家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我这次关键性调动,还是我父亲修来的,我岳父也起了一定作用。调的时候,地委书记不放,这是靠我岳父给地委张中涛书记说了话。
吕春禾是个很会识人的人,他看中培养的人,日后不少人担任重要职务;但他能看重我,非常出乎我预料,我一天胡说八道、牢骚满腹,文人气重,自由散漫,不是政治上能培养成材的料。他看重我什么呢?他可能看重我思想活跃,不受羁绊,还看中我有才气。作为一个政工干部,能有这种胸怀和文化眼光,很不容易。我一九八三年连升三级,他也起了不少作用。
就是在这样一些背景下,我和唐栋跟吕春禾去了博乐(州府),文中的有些两种思想的对话,就取自吕春禾,他想的有些问题非常老到,往往置人死地。我们两个文人跟着他,说话倒是无所顾忌,但是感觉上就像古代的幕僚跟着什么诸侯王似的,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就这样,回来之后写成了这篇东西,好像没引起多少共鸣。直到陈骏涛先生编“跨世纪文丛”,收入我一本《高榻》,王绯女士写跋的时候,对这篇给予很高的评价。她说:“周涛在一九九一年为自己的成熟立了一块用文字砌成的纪念碑,这便是他最具心灵价值的散文《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诗人与我,以周涛心灵独语的方式在作品中对话,同构于创作主体对人生的价值关怀中,指示着同一生命内部灵魂的自我分裂与自我抗争。只有获得了真正成熟的人,才敢于在如此的生命深度把心灵剖开,作这样一番灵魂的自我检视。”
第六篇是《和田行吟》了,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精神漫游,一次难得的精神美餐。写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因为那年秋天殷实来新疆,殷实是我的好朋友、小兄弟,他原来在兰州军区,后来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后被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社长程步涛看重,留在北京,在文艺社当编辑。殷实是当今诗坛很少有的那种没有功利心的诗人,他不但没有功利心,我觉得连上进心都基本上没了;同时他还是一个眼光独到、见地非凡的批评家,他新近出版的一部评论集《当小说成为哲学的仆役》,我读了相见恨晚,常置床头,认为真正的文学批评终于出世了。
我是怎么和殷实成了这么好的朋友呢?说不清楚,按说他比我小了至少十多岁,又不常见面,还没有工作关系,可以说两个人没有任何成为世俗性朋友的条件,可偏偏二十多年来隔几年一见,每次见都丝丝入扣,心性相通啊。他专门跑到新疆来了,我陪他去了和田。我是很少陪人的,可是陪他我心甘情愿,和他结伴去和田的日子是一种享受,自由自在,胸无挂碍,真有点“两小无猜”的意思。
他和田之行结束后,回到北京给我写了一封信,他高兴得要命,说和田之行像做了一个梦,完美极了!我看了信也想给他回信,我说“我给你回一封长信”,这封信就是《和田行吟》!
这是一封两万多字的信,通篇都是回信的语气,其中写到的所有的场景、人物、经历、风物,都是两人共同经历的,我们彼此是对方的摄影机,所有的事物,点到即心领神会。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和田,和田如梦,真是一支《如梦令》!这篇文章我也写得一改往日所谓“雄风”,那么柔情,那么温婉,完全像换了个人。发表出来以后,有人认为失败之作,丢失了自己的风格。我也不认为一定是成功之作,但我并非认为我的风格就一定应该固定在那里,我也是个多面体、多棱镜,可以反映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婉约一次又何妨?艰涩一下又怎样?沉郁虚幻一番又有何不可?所以我并不认为失败,也并不害怕失败,对《和田行吟》,我私心还很偏爱。我给朋友写了一封长信,我为和田写了这篇长文,我记录了自己内心的美妙感受,这就够了。这还不够吗,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于我何有哉!
时隔多年之后,时间和读者会做出准确公正的判断。事实正是这样,《和田行吟》是我献给南疆的一份深情的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