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回族朋友师歌,他是个极其热爱文学的人,他把我的一本散文集,全部手抄了,用一个大厚硬壳本,全文抄录,一字不漏,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当然包括这篇《哈拉沙尔随笔》。后来他干脆把这个手抄本送给了我,我如获重奖,双手接过,妥善保存。我说:“你抄它干什么呀,你吭个气,我送你一本不是很容易吗?”他很庄重地说,“抄一遍不一样,我太爱它们了。”
就是这个师歌,后来倾毕生之力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白桦林旧事》,稿成,请我看看,提些意见。写的是山东人到俄罗斯,娶了俄罗斯女人,以后又回到新疆创业的几代人故事,取材新颖,也很有基础,只是笔力稍弱。他竟提出:“送给你吧,你把它写成一部大作。”我岂能掠人成果,婉辞之,他却痛惜不已。
这就是新疆人,新疆的回族人,他们要是对你好,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煲汤治病,真诚、豪爽,是他们性格的基点。惜乎师歌,去年因患癌症病逝,他一生的文学理想最终未能实现。
第二篇是《吉木萨尔纪事》,写了父母下放时去的农村——北疆农村了,古代的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家庭落魄,反而使我短时间近距离地接近了农村和农民。一个中等的省会城市和中级干部家庭,已经足够使其生活和农民相去甚远了。
吉木萨尔的生活于我只有十几天,伊犁的再教育生活只有一年,喀什的岁月略长些,将近八年,但是这些倒霉、落魄、失意的日子,往往造成石头一般坚硬的记忆,而顺风顺水的日子反而倒像落花流水一样轻飘易逝。说明了记忆的分量往往由苦痛凝成。
我至今认为这是一篇血泪文字,尽管是在相隔将近二十年后经过相当冷静处理的文字。这段生活改变了我的一生,它是我命运的拐点;如果没有我父亲这种结局的突兀出现,我很可能会沿着一个五陵年少、翩翩公子的生活延续下去,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社会的变迁远远甩在车厢后面……这个变化对我如雷贯顶、打击至重,我不能不寻求自救,我不能不途穷思变,我意识到,我这个二十多岁的老大,要撑起这个家。我不撑起来还能靠谁呢?前十四级干部的父亲不行了,党籍都没了。前干部科长的母亲也不行,她在吉木萨尔养鸡喂猪。当一个家庭在时代的巨浪中即将没顶,一切原来的人生计划都必须改变!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没顶!”
《吉木萨尔纪事》正是记录这一阶段的真实,它毫无虚构、笔笔再现,虽然通篇并没有多少血泪呵,控诉呵,压抑呵,阴霾呵,但那生活是沉重的、沉痛的,沉甸甸的沉痛啊。
许多年之后,我读到了殷实写的评论,我知道,有人读透它了。殷实写道:“由于周涛在自己的感情牵引下将那沉睡于各自的内涵与功能中的语汇做了最有效的搭配,使我们在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上目睹了我们仅靠日常经验所不能触及的残酷事实。”“他没有在各种涌动于这个时代的艺术思潮、文化变迁中惊慌失措,他从未忘记用自己的双眼注视自己脚下的土地。”
知我者,殷实也。因为他以及和他有共同感受的人们,这篇东西也没有白写。
第三篇是《伊犁秋天的札记》,写于一九八九年。伊犁军垦农场再教育的一年,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劳累、最不堪忍受的一年,不料,偏偏是它成了我的创作不竭的泉源。更为奇怪的是,我不仅没有痛恨伊犁、诅咒伊犁,反而因专注于伊犁的自然之美而减轻了、忘记了当时强加于精神上的极大痛苦。
从一九七一年二月到一九七二年三月,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四百多名大学生在伊犁新源县前七师农场劳动改造了整整一年。那个位置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巩乃斯草原,也就是那拉提风景区。极端压抑的、不自由的政治环境和现实生活,与大自然无与伦比的广阔怀抱形成强烈反差,与草原河流万类生灵的美丽自由形成强烈反差。是啊,我们这些大学生的精神监狱,就建在伊甸园上!
这篇东西可以说尽得草原自由随意之魂,那个时候没人敢这么放肆地写散文,连我自己写时也感到太过分了吧?这样行吗?但是写得舒心得意,这就壮胆写完了。谁教我的?咱不是学了什么国外名家,也没受什么思潮呀、文学流派呀的影响。怎么来的?草原与我,本性与我,这两者结合起来才有了《伊犁秋天的札记》。
马丽华是个内心很狂的女人,有一次她对我说,你那些散文我也能写出来,但是《伊犁秋天的札记》我写不出来。当然这也是对这篇文章的肯定啦,说明这篇东西在那个时候显示卓尔不群的风范。这个意思的话,好像裘山山也说过。但是这么好的一篇东西,各种散文选本从来不选,他们只选《巩乃斯的马》,并把这篇我的头一篇试写的、带有明显脱胎未尽痕迹的散文称作我的“代表作”。是他们真的看不明白好坏吗?我看不是,是他们心怀别意,想告诉人们《巩乃斯的马》就是周涛,仅此而已。而对于《伊犁秋天的札记》,他们是畏惧的,面对这样天才纵横的文字,他们像见到强光一样不敢正视,只能假装没看见。你们以为文坛是个什么东西呀?就是一群鸵鸟和蝙蝠充当裁判的地方。
有人曾经给我拿来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说“你看看人家是怎么写散文的”。我看完,又问我:“怎么样?”我说这充其量就是一些优秀的中学生作文罢了,还拿来给我看,你回去把《伊犁秋天的札记》找来读一遍,你看看老子是怎么写散文的吧!现在的人是“时尚阅读”,一会儿发掘出一个新景点,像旅游一样一群人蜂拥而上,吹得玄乎,唬谁呢!过眼云烟,喧嚣一阵。崇山峻岭成不了这种时尚阅读的景点,但它们长在。
第四篇是《蠕动的屋脊》,写昆仑山的,上了阿里,那是一九八三年去的,回来以后写的。也是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我是个懒人,并没有想到过要去上一次昆仑山,但是我们创作组的组长丁朗先生有谋略,替我策划这次行动。他说:“你是不是应该上一趟山呀?”“什么山?”“当然是昆仑山了。”我一想,也是,这么伟大的一座昆仑山就在我们辖区,现在三十几岁不上,更待何时?上!这就定了,正好周政保也调创作组了,他很积极,好,结伴同行,上昆仑。
这次上昆仑山的确显示了丁朗先生的良苦用心,他是想锻炼我,让我及早完成从地方干部向军人的改变;也是想用我,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上昆仑去阿里肯定是加分的,丁朗心里有数,我是稀里糊涂,就这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