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了喀什,在喀什市委宣传部当干事。让我领教了喀什的抓饭远比乌鲁木齐的抓饭地道,是市长阿不拉·司马义女儿婚礼上的抓饭。阿不拉·司马义市长中等个儿,身上混杂着领导干部和王爷巧妙融合在一起的气度,他的裤子似乎永远坠在肚脐以下,腰带不在腰上,而在肚子下面。他当时正在招呼客人,接受来宾的纷纷祝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小屁干事,别人一介绍,他挥一下手:“去吃吧,好好地吃!”
那抓饭确实太香了,一举改变了我原先对抓饭的印象,如此美味,终生难忘。后来有一次在市委礼堂看演出,开演之前,忽然满场观众扭头回望,我以为是哪位大领导光临了呢,也扭回身看。不是领导,是一位年轻的维吾尔女郎,正缓缓走来。人家不声不响,却光彩照人,美丽、高贵、平静,真是惊为天人,仙女降临人间,是美震惊了全场!
旁边有人告诉我说,“这就是阿不拉·司马义的女儿。”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女人,同时我也再没见过产生如此现场效果的美人。美女之为美女,如花绽放,无声慑人,若是到了要靠化妆、表演了,美女就已经不是天然本色了。唯真美女有本色,是大名士自风流。那个对子可以改一改了。
还有一个副专员叫祖拉力,塔吉克族,当时塔吉克人里最大的官。祖拉力自己长得确实不怎么样,可以算是塔吉克人里比较丑的,很矮,尖鼻子,鼻子尖上还奇怪地长出一些毛。鼻尖上长毛的人,除了他,再没见过。祖拉力是个很优秀的领导干部,但他长得有些像丑角。
有一天机关里的一位女干部带了一个中学生小姑娘来找我,让我给这个小姑娘办一个临时团组织关系,她被选中去北京的展览会当解说。好事呀,去吧!抬头一看,这小姑娘长得太可爱了,活生生就是一个冰雪公主!冰清玉洁,长了一对蔚蓝色的大眼睛!这孩子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举止大方,活泼得体。什么民族啊?塔吉克族。谁家的呀?祖拉力。哎,“你爸爸那个样子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女儿?”她也笑,捂住嘴笑。
另外一次也是这种情况,就是现在已经大名鼎鼎的迪里拜尔了,她那时是喀什二中的初中生,矮矮的个子,小姑娘。陪她来的同学说她歌唱得好,“那唱一个听听吧”,就在办公室里,迪里拜尔一唱,把我震住了。“不得了哇,这么小的个子,这么小的年龄,唱这么好!将来必有大出息!”我夸奖她,她说:“哪里呀,还差得远着呐!”
七
万里的名字原本叫阿布都外里,取谐音,成了万里。他的父亲是南疆军区原副司令吐拉克,那是个可爱的老人,九十多岁了,还活得好好的。万里上世纪七十年代当营长,上世纪八十年代调军区司令部,上世纪九十年代转业到地方,以后是统战部副部级调研员,兼宗教学校校长。他娶了维吾尔族大诗人乌提库尔的女儿茹仙,生了女儿娜娜。娜娜现在挪威留学,大姑娘了。小时候大约十岁左右,我说“娜娜,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她一听,撇着嘴说:“哎哟喂,那我就完了。”
万里大声说,“长得像我有啥不好?我也是个美男子么,你说是不是?”
我说:“你咋能算美男子呢,嘴那么大;起码要长成我这个水平才算美男子。”
万里低声说,“你眉毛那么淡……”
声音虽小,却是真话,我的眉毛确实不够争气。“说眉毛干啥,说嘴!”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我说:“万里呀,你以后千万不要笑,你一笑起来,满脸都是嘴!”
万里气不过,反击道:“你也不要笑,你一笑,眼睛更小了,就像芨芨棍儿扎下的。”
互相攻击够了,笑得开心。上肉,喝酒。茹仙是个贤主妇,有亲和力,热情能干,她做的拉条子,香死人。这时候,族的概念哪里还有呢?这是两代人积累的交往历史造就的,宝贵的跨民族的友谊。和虎背熊腰的达尼亚,和行步如狼的曹卫东,也是这种关系,友好而随便,直接而不用耍心眼。
曹卫东是前新疆军区副政委曹达诺夫的儿子,曹达诺夫是开国少将,在新疆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仪表堂堂,雄伟壮硕。我对曹卫东说:“你父亲长得那么威武,你咋是这么个样子?”曹卫东听了,眉眼一低,略带沮丧地说:“那没办法,那能怪我吗?”但是曹卫东有曹卫东的本事,他把他房后的那片荒坡整治成了花果山,种树种花,养鸡养鸽,几年之间,费了大力。我去参观了一下,像大寨梯田一样,我说:“你应该树为‘学大寨’的模范!”
有一次他对我说,“我给军区写信告你了。”告我什么?他说:“你养的狗晚上老叫,吵得我睡不好觉,神经衰弱。”我说:“我咋不受影响,睡得好好的?”他说:“你是聋子呀,当然听不见。”我心里想,他这是阳谋,不是阴谋。影响了人家,责任在我,得想办法解决。但嘴上扔过去的却是“告去吧”,然后拂袖而去。
快入冬的时候,又碰见他,他说:“我打听了,你的车房空着没用,能不能借我用用?就一冬天。”我说让我考虑考虑。过了几天,我在院里散步,他坐车正好过来,急停,打开车门,探出身来,问:“考虑得怎么样?”我回答:“老伴不同意,还有另用。”
这回轮到他关上车门拂袖而去了。
八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气质的不同呢?“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就是这么一点点气,千年以来不断绝、不失灭,代代传递,便成风象。我们不是也曾有“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么?我们不是也曾有“五陵年少”么?“汉官威仪”“魏晋风度”“竹林七贤”“曲水流觞”多啦,但是这些高贵的、文雅的风韵而今安在哉?全都丢失在岁月的尘埃里,遗落在历史的残简中。可惜呀,森林古木被伐尽还可以再植再种,文明品相的失落却很难再找回来。
远的就不必说了,看资料片中上世纪五十年代周恩来总理率团参加日内瓦会议,当时周恩来、王稼祥及随团成员,与那些欧美国家政要相比,瘦则瘦些,雅则雅多矣。虽无欧美人之雄强外表,却有着悠久深厚的中华文明所赋予的典雅、文明风范。这是让欧美人也不能不折服的,几千年文明养成的东方高贵气派!
人和人比的不是貌,而是气。貌是短暂的,再美的容貌也需要靠气去撑,没有底气的容貌只是一副好图样,只能经住看三眼,第四眼就索然无味了。而气,则是文明、品格、教养、学识、眼界、才能的综合,不断加强,不断丰富,化简为繁,变凡为奇,愈老愈醇,伴随终生。
国与国比的也不是武力,财力,而是国民素质。国民素质普遍高,弱可以变强,穷可以变富,这才是富国强兵的根本。那么,素质从哪里来?教育。教育从哪里来?文化。文化从哪里来?几千年积累的文明和智慧。
如果把几千年的文明智慧都“革”了“命”呢?那就只有——呜呼哀哉了。
【新疆社会各民族分析】
维吾尔人过去可能有过游牧时期,但是较早转化为以农耕为主的民族。信仰伊斯兰教,文化积累比较丰厚。主要聚集在天山南麓的广阔地区,北疆、东疆也多有分布。文明形态属于中亚文明和汉文明的交汇部,其宗教、语言文字、生活形态更多倾向于中东地区的文明。民族性格热情浪漫、乐观幽默,族群意识强。这就构成了对某一事件情绪升温快、群体性强。
哈萨克人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沿袭游牧生活方式的民族,主要分布在高山草原地貌区域,是典型的突厥民族,信仰伊斯兰教,语言文字与维吾尔语言文字同属一个语系,但有差异。哈萨克人坚韧,野外生存能力强,本民族文化传统保存比较完整。沉默寡言但有一副金子般的歌喉,热情好客但对任何冒犯行为抗拒得坚决而且现实。哈萨克人虽然在境外有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但是新疆的哈萨克人对中国的向心力比较强。
蒙古人在新疆历史上拥有过显赫地位,整个新疆和中亚都曾经是蒙古帝国的统治区域,可以说,新疆曾经是蒙古人带给中华民族的一份嫁妆。今天的蒙古人在新疆主要有博尔塔拉和巴音郭楞两个自治州,生活方式已经有较大演变,除了传统的游牧生活,还融入了各种生产方式领域。蒙古人和祖国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土尔扈特从俄罗斯万里东归中国怀抱,是最有力的证明。蒙古人在新疆应该是一支重要的反分裂力量。
回族,主要有昌吉回族自治州,焉耆回族自治县。这是一个由历史造就的神奇的民族,早在元明时期进入中国的波斯、阿拉伯商人,数百年来与中国各民族融合而形成的独特种族。名曰“回族”,实际上哪儿也不回了,就是中国人。他们与中国的关系扯不断、理还乱,并且为中华民族的发展做出了非常伟大的贡献。回族遍布中国各地,他对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融入达到了少有先例的地步,同时,他对自身特征的保存也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
回族是一个具有表率意义的民族。在当今世界文化大交融的潮流中,回族以自身近千年的演变和命运,证明了虽经百千曲折终能融会贯通但不失自我,这是全世界罕见的典型范例。
锡伯族是清代从东北迁徙戍边的一支,主要在伊犁察布查尔自治县。锡伯人应该就是鲜卑人,狩猎民族,在新疆的锡伯人是清代的戍边民族。锡伯人语言能力强,大多能通多族语言,善学习,有很强的文化要求。锡伯人善于与各民族交往,生存能力强,性格开朗强悍,人数虽少却很少受到冒犯。
柯尔克孜人在南疆的阿图什有一个自治州,在境外有一个吉尔吉斯共和国,估计柯尔克孜和吉尔吉斯在民族属性上是一回事。据说柯尔克孜人是汉朝李陵及其五千降卒的后裔,不知确否,但是柯尔克孜人相貌特征是黑发黑睛,而且他的长篇史诗《玛纳斯》里多有提到“桃花石”,据说是指汉人,颇多依恋深情。柯尔克孜人数不是很多,总体印象是厚道,隐忍,生存环境有些封闭,对改变落后面貌的要求比较强。
还有塔吉克人和乌孜别克人,都是生活在新疆的中亚国家民族,都有比较鲜明的本民族文化特征,据说都是白种人。塔吉克人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高鼻深目,衣饰艳丽,舞姿独特,生存艰苦而秉性高贵,保存着浓郁的古典遗风。乌孜别克人生活在北疆,有的保持着蓝眼睛,皮肤白,生的小孩非常漂亮。说他们是白种人是完全可信的。这两个民族是真正的“少数民族”,但他们堪称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两朵奇葩。
过去说有十三个民族,现在看,主要就这八个。看起来似乎民族成分复杂,实际上也简单,从国家统一的大局来看,塔吉克人、乌孜别克人、柯尔克孜人,没有分裂要求,只有希望受到尊重、受到保护的愿望。锡伯族、回族、蒙古族,不但不会搞分裂,还会是反分裂的重要力量。哈萨克人是新疆稳定的重要力量,这一点是应该坚信不疑的。维吾尔人绝大多数还是希望和睦相处,走共同富裕文明之路的,极少数的分裂主义分子不能代表维吾尔族人民的要求。
对新疆的各民族一分析,复杂的民族关系一下子变清晰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大家共同的敌人,变得一目了然。应该以什么样的政策对待朋友,以什么样的战略战术打击敌人,也就呼之欲出了。没有一个这样明确的意识和态度,就会把阵营搞乱,就会把朋友推向敌人那边去。所以在新疆这个地方,“政策和策略”不光是党的生命,更是全疆各族人民的生命。
二〇一二年五月十二日
【六篇长文定天山】
我这一辈子最终还是没有离开新疆。写了一辈子新疆,后来还是走了,那算怎么回事?心理上有背叛感,文理上有撒谎感,口是心非呀。比如说,你写了“边疆处处赛江南”唱红全中国,但是你还是想办法去了江南,那总是在一个艺术家的真诚性上打了折扣的。“艺术良知”四个字是衡量一个从艺者分量的重要砝码,艺术是求真的,其次求美,再次求善。违心的艺术没有长久的价值。
我写了大量关于新疆的诗和散文,但是支撑起它们的骨架,是六篇东西,篇幅均在两万字左右。这六篇东西,自然形成,事先并无谋划,事隔多年后观之,才显出它们的特殊作用。
第一篇是《哈拉沙尔随笔》,写了焉耆、开都河、回民往事。写于一九八五年,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当时有人跟我说,“你在乌鲁木齐回民的凉面摊上吃凉面,人家要是知道那篇文章是你写的,绝对不跟你要钱!”我听了笑了笑,“没那么大影响吧?人家卖凉面的谁看你那个!”
过了十几年,焉耆有个女作者娟子,出了本写焉耆回民的书,她是当地回族。她竟然把这篇文章全文引进书里。她书里写道,想不到一个汉族人能对回族的理解同情深入到这种程度,她的内心受到极大震撼,几次痛哭失声,所以把全文引进了书里。她后来通过赵光鸣介绍来看我,带着丈夫和女儿,我由此得知这篇文章在回民中产生的广泛影响,很感欣慰,没有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