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低调(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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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疆寻梦(3)

夜正注视着我,我想,我亦应有勇气去正视它、面对它。黑夜不仅不可怕,相反,世界的一半正藏在它的羽翼下,包括真与美。而且,当我们理解黑夜的时候,正是在认识自己,在血脉的源头,在生命的终点,两边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我们只是偶尔闪动的一些瞬间亮光。

最终,还要归还于黑夜。

申怡敏上边防

申怡敏是谁?

她怎么这么大的派头,这么大的面子?从奇台县到乌拉斯台边防站二百多公里的路上,她和政委台一龙坐在一台车上,整整一天,她用纱巾蒙住半个脸,一句话没说,除了睡觉就是做沉思状,仿佛心游万仞,也好像要思考人类的命运。

因为她坐在车上,政委台一龙不敢在车上吸烟,害怕呛了她。每次碰到停车的机会,台一龙赶忙跳出车来,匆匆忙忙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两口过瘾。车要开动时,他赶快掐灭。

“你是政委嘛,在自己的车里抽烟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哎,不行。”台一龙说:“申怡敏在车上。”

好一个申怡敏,真够厉害!

我们一行人分乘两台车,一台是我们三个作家从乌鲁木齐带来的燕京越野车,另一台是二团政委台一龙、副政委晋长明带的三菱越野。但是从上路一开始,两台车上的人就对换了,我们坐了团里的好车,政委、副政委和申怡敏母女坐了我们的燕京。

一时间只顾赶路,没见过申怡敏的面。偶尔停车,她也从未下过车。我问:“这个申怡敏是个什么人?”老李说:“好像是团里的家属,这次上边防是政委特准的。”

我说,申怡敏不简单,她坐在车上,台一龙连烟都不敢抽了。这个家属肯定不是一般的家属,她能特准上边防,而且与团里领导同车,一路上跟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行我素,谁都不搭理,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了。你听听这名字——申怡敏,听着就像港台歌星的名字,恐怕至少是个县银行的行长呢。

当天下午赶到了乌拉斯台边防会晤站和边防连,因为忙着座谈,申怡敏的事就丢到了脑后,反正始终没见着这个神秘人物。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大家正在会晤站的大办公室里聊天,来了一个人,是边防连的副指导员申纪海。他非常高兴,也非常感谢,和大家一一握手致谢。

台一龙介绍道:“这是边防连的副指导员申纪海,就是申怡敏的父亲。”

那申怡敏呢?

台一龙说:“那不是她妈怀里抱着呢。”

申纪海后面,果然有一看来很年轻的女子,怀里抱着一婴儿就是申怡敏!嗨,闹了半天,申怡敏才五个月啊。这时候,我们才近近端详了申怡敏这个神秘人物的真面目,圆圆的小脸,正茫然面对着眼前的一切。

怪不得是特准的呢,怪不得台一龙不敢抽烟怕呛着她呢,这时政委的良苦用心显露出来了。他知道申纪海五个月没下山。生了女儿还没有见过面,就特地把她母女俩带上山来了。

就这样,申怡敏同志生下来五个月就亲自上边防,由政委、副政委保驾,我们一行人作陪,成了第一个以这么小的年纪大驾光临乌拉斯台边防连的人。

她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我们这么多人却不可能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象,包括此时此地她的父亲,包括整个北塔山边防,都不会留给她任何印象。

这就是“无私的奉献”。保卫所有的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不正是边防军人神圣的职责么?

哪怕他们长大后留不下任何印象。

三个泉

三个泉边防连就是以三个泉这个地名命名的,而三个泉这个地名并非出自大戈壁上的浪漫主义幻想,它是纯粹的现实主义方式,因为这里真有三个泉眼。

三个泉眼都是很小的,仿佛它们知道因为自己小,所以才并排紧挨在一起,互相依存,不敢分离。这三眼小泉水就像是大戈壁这个封建专制家长统治下的三个离家出走的小兄弟,悄然在这里落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默默地从这儿露出头来。

好像,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个边防连的保护和存在,大戈壁就会一挥手,用一场魔法无边的沙尘暴堵死它们的出路,就地活埋。实际上,边防连果真也是日夜守护保卫着它,给它们周围种上了树,在泉眼旁修筑了水泥槽墙,还加了盖。边防连是非常珍惜着这几眼泉的,宛如珍惜三只水汪汪的、灵动的眼睛,周围的树林是它的睫毛。

三个泉眼聪明极了,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它们是大戈壁上罕见的精灵,是有灵有性的生命,怎么会不懂得人心的情意呢?它们感谢人的保护珍爱,感谢完了就是报答,报答的方式就是源源不断地、汩汩地往上冒,细水长流,严冬不冻。

任何人看到这三眼泉都会感到惊喜。三只清亮明澈的眼睛,不停地在转动——因为不停地在往上涌冒;三个小生命就这样日日夜夜在舞蹈,没有声响,永不疲倦。三个泉涌出的水汇成了小石潭,小石潭不仅足够供全连的用水,而且永远满着;不仅满着,还流溢出来,沿着山根在连队身后养育起成片的树林……最后,汇成了一个养鱼的池塘。

树林而今已经茂盛成阵,高大的白杨林长得很像身着草绿军装的边防战士,就是说,每一个兵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塑像,这些塑像也是三个泉水养育的。泉水的报答如此丰厚,使边防连更加不敢懈怠,他们把这里修整得简直像一处大庄园,一座戈壁深处的乡间别墅。现在这里鸡鸭成群,牛羊肥壮,菜棚猪圈,马厩鱼塘,还有成群的鸽子在盘旋飞翔。

后来有一天,连长冯军团说,一家公司来人考察,发现这三个泉眼里涌出来的,全是优质矿泉水!“他们要花大价钱买三个泉的水”,冯军团不无自豪地说。

卖不卖?

卖呢,可以让更多的人喝上咱三个泉的水,你看见了,喝了这水,连队里的人气色全都好,红润得很;不卖呢,三个泉和我们相依为命,万一它不流了怎么办?

方圆百里偌大的戈壁,只有这儿奇迹般地涌出这三眼细泉,而且水质出奇地好,实在是天意啊。就像无边的夜空中,只有三颗星星,虽小却亮,不停地眨着眼睛。

三个泉,一个现实的存在,一个神话般的传奇。

三十八公里

三十八公里是个什么概念呢?

对今天的人来说,三十八公里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一刻钟,抽完了一支香烟;是飞机从跑道上起飞之后升空的那一点距离。三十八公里是小意思。

二十世纪使整个人类开始养成藐视距离的习惯。谁也不会想到,在自然条件下,如果仅仅依靠人的两条腿,三十八公里会成为人的生命无法跨越的极限,会成为一个标示着死亡的数字。

乌龙布拉格边防营的人都记得这个三十八公里,都知道三十八公里意味着什么。

从野马泉到乌龙布拉格营部的路就是三十八公里。

那天我们一行人乘车从这段路上行过,心头都格外感受到另一种分量。我们都知道在这条路上发生过的事。深秋的太阳朗朗照耀在空旷的戈壁上,伸向乌龙布拉格的路毫无异常之处,夕阳衰草,故垒空壕,路是一般的路,只是周遭戈壁没有人烟。

我们设身处地、竭力想象着那个正月十五发生过的情景,但我们依旧想象不出来,为什么这样一段路可以置人于死地。

那天,通讯连长带着两名战士到野马泉执行任务,结果车坏了。那天是正月十五,北塔山连降几场大雪之后,出现了难得的好天气。明亮的阳光照耀在铺满厚雪的大戈壁上,给人带来一种错觉,一种欢欣和鼓舞。天气晴好,时间尚早,阳光下厚茸茸的雪野给人以安全感和诱惑。

三个年轻人通过了一项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就是:才三十八公里,咱们走回去吧!三个年轻人当时没有人感觉到这个提议的危险后果,他们都被那天明媚的阳光和听起来不远的三十八公里给骗了。

那天,阳光和距离合谋,给三个年轻人摆下了一个远远的陷阱。

三个年轻人当中,最大的是连长,他只不过才二十八岁。而且那天他正有些感冒。另外两个战士更年轻,其中有一个连帽子都没戴。他们上路的时候,虽然衣服穿得不厚,却已经在阳光下开始冒汗了。

冲锋枪呵,背在肩上。

三个军人开始了从野马泉向乌龙布拉格的行进。他们怕什么呢?在北塔山,他们什么都用不着怕,北塔山有狼,他们有冲锋枪;北塔山有暴风雪,但是那天正是晴空雪路;三十八公里外的乌龙布拉格营部在他们心目中比实际距离近得多,他们甚至认为可以赶回去吃午饭。他们是三个勇敢无畏的年轻人,三个边防军人,他们丝毫不认为三十八公里的雪路有什么了不起。

也许他们被胜利宠坏了。

要是他们懦弱胆小一些就好了。

结果,当他们感觉到陷阱的危险时,路已过半,无法回头了。深雪耗去了体力,也阻碍延缓了速度;太阳在下午背叛了他们,忽然代之以风。三十八公里仿佛在无限度地延长,总也走不到头。往日里抬眼即可望到的营部的灯光,今夜却似天边的星辰。

寒冷和饥饿像两柄利剑逼向他们,一柄从里向外,一柄从外向里。肉体在这时变得非常单薄。他们肩上的冲锋枪,无法射退严寒和饥饿这两个敌人。但是到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开枪了,“嗒、嗒、嗒……”扣动枪机,他们用军人最后的方式求援了。

但风声掩盖住了枪声。

最后的几公里之外没人听见枪响。这时,连长命令两名战士设法爬回去,争取活下来,而他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躺在雪地上,等待救援。

结果两名严重冻伤的战士,经过抢救活了下来,而连长冻死了。

那天,他的调令刚刚到达营部。

所以,在这样一条路上乘车行进,心里会不是滋味儿,隐隐有一种愧疚;车窗外闪掠而过的任何一节路面,都曾是他们用尽力气搏斗过的,都曾是他们咬紧牙关、忍受痛苦挣扎过的。同样的一段路,在阳光和车轮下静躺着微笑和陡然变脸为风雪严寒,这之间该有多大的差异啊。由此可以想到人生的路,也是这样,不敢大意。

这是一段令人最难忘怀的路。

正是:

世上纵有路千条,

人生亦不敢逍遥;

凭空丽日变风雪,

转眼大地起狂飙;

夕阳衰草戈壁路,

英雄气短独木桥;

七十六里寻常径,

令人一望一萧条。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乌鲁木齐

【大毛拉摆擂台】

这个冬天是二〇一二年的冬天,虽然都是冬天,却与往年的大部分冬天不同。冬天总会下雪,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有些奇怪,太多了,太厚了,似乎要填满这座城市,一眼望过去,天上地下一片白,家家都在雪中埋。

这种时候,独坐廊下,一盒烟,一壶茶,静静地隔一块大玻璃与这个厚墩墩的天地相望,仿佛无碍地与它相处,自己就像一个会动的雪人。这种时候,我是多么宁静,像雪花落地有声时凝冰的平静湖面;但是我的思绪纷飞游动,像冰湖水下的游鱼,往来倏忽。谁也不知道它会游向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人的人生记忆也像这片结了冰的湖底水域一样,各种各样的人与事,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你那条思绪的鱼去触碰、点击。

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大毛拉,想起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三年发生的这件稀奇事。建国以来独此一桩的稀奇事,大毛拉摆擂台。摆擂台是古代人干的事,英雄豪杰、壮士高人都具有古典时期伟大的个人主义英雄情怀,擂台之上,自报家门,任你谁来,打遍天下无敌手,扬名立万。问题是一九六三年不是古代,而共产党一贯反对个人英雄主义,极端厌恶个人主义,竟然在边城首府乌鲁木齐的南门体育场公开为全国摔跤冠军(民族式)大毛拉摆了一场擂台,所以说是稀奇事。在此之前,并无先例;在此之后,绝无余响。

这件事还有一点特殊的背景,使之具有了一种特别的轰动效应,在青少年当中流传甚广,特别激发无知少年的好奇心。据说这位从南疆伽师县走出来的摔跤手大毛拉,获得全国摔跤冠军,成了运动健将。那时候“运动健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很少有人能获此称号。正当大毛拉英名处于巅峰状态,他犯错误了。犯了当时的大忌“作风问题”,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大毛拉也没过去。组织找他谈话了,准备把他打发回伽师县。据说大毛拉二话没说,只提了一个要求,临走前在南门体育馆摆三天擂台,竟然答应了。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我们这些中学生耳朵里,我们院子里这一伙,什么赵北赵南啊,什么亚军亚波啊,还有周家四兄弟,全都蠢蠢欲动,必欲观之而后快。

那时候摔跤在新疆是比较盛行的,摔跤队那些壮汉,赛力克啊,成鸿雁啊,拉孜、大毛拉啊,个个都像明星一样,是我们崇拜的对象。那时候我们十六七岁,崇拜力、肌肉、身躯和武功,对思想、境界、修养之类的名堂还顾不上。阿尔泰草原来的哈萨克人赛力克,熊一样魁梧有力,他从小抱小牛犊子练力气,小牛长大,他也长大,一头大牛照样抱起来。那个俄罗斯混血的成鸿雁,国际式摔跤全国冠军,健美强壮,体育无所不能,冬天滑冰亦如离弦之箭……有一年见他和一个黑衣艳女并行于街头,听说结婚了。没多久,听说去世了,吃什么噎住窒息死了,还很年轻。英雄有英雄的死法,与众不同,只是……十几个小伙子一齐上也不是他对手啊,怎么会死了呢?拉孜有些像李逵,装傻充愣,黑而幽默,经常出洋相。他就像个维族的李逵。

大毛拉的脸铁青,刮胡子刮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像个中东的政治家,很有尊严感。中等个子,看起来并不很壮,比普通人壮一些,结实,铁铸的一样,身体里蓄满了爆发力。有时在拽扯之间露出一节臂膀,他的皮肤苍白发青,宛如戈壁上的白石头。现在他站在铺了体操垫子的场地边上,他等着周围的人报名上阵,他显得不焦不躁,耐心平稳,并无小说里写的那些擂主的骄横跋扈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