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人和狼的关系源远流长,几乎从人类有了记忆的年代起,狼就像影子一样跟定着人类——当然,是不祥的、充满杀气的阴影。直到今天,人们已经很难见到狼了,但狼仍然从人类的各种传说、记忆、反面宣传中得以存在,成为神秘、凶残、贪婪之物的总代表。
人和狼之间的误解也一样源远流长。
原始胡杨林
进入到这一大片原始胡杨林里——哪怕是仅只涉足于它的边缘,也是相当费力的一件事。它具有所有的原始事物共有的那种远避、拒绝的特性。它不想见谁,更不想被人探访和宣传,结果,这些特性反而加强了它的神秘感和诱惑力。
有四辆经过长距离奔波的汽车已经出现在它的一侧。那些汽车风尘仆仆,披满了大戈壁的干燥的沙尘。车上的人已经看见了这一片胡杨林,而且感到很近。
沿着汽车行来的方向,整片胡杨林的形势和布局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片坐落于北塔山一侧戈壁深处的原始的自然林,呈现出大面积的深褐、暗红、灰黄、浅绿的颜色。它的生态形势正与北塔山每年春夏雪水漫流而成的沟道相呼应,原因和结果就这样清晰地写在北塔山下,证明着世间没有什么奇迹会无缘无故地发生。
在戈壁上,孤立的胡杨林往往会成一种景观,似乎隐藏着某种含意、寓意或天意。百里空旷的大戈壁上,突兀地出现这样一个存在,而且往往特别高大,周围连一棵矮树都不长,这很容易引起人的敬畏,仿佛它不是一棵树,而是伟大和孤独。
但是要是不只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林子;不只是一片一般的林子,而是漫进戈壁深处,接连远处地平线的大片原始胡杨林生长区域的话,它给人带来的就不仅仅是敬畏了。
那是宇宙洪荒的感觉,或许还应该是太空人初次踏上月球的感觉。
非常陌生,十分寂静。
仿佛进入了一个你不应该进入的领域,你觉得你在冒犯什么,随时都可能会有意料不到的奇怪事物发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然后,你会很快发现“感到很近”是一种错觉。汽车在接近这片胡杨林的时候,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它看起来的确很近,近在眼前,但是走过去很费力;汽车从几十公分厚的浮土之上开过去,浮土虚尘里掺杂了枯枝败叶。灌木根系在下面纵横交错,汽车轮下不断发出压断枯枝的脆响。秋黄的茅草凄然摇曳,芦苇丛丛或片片出现,红柳茂盛,有时拥簇成阵,显示着荒原上独有的明艳和旺盛。
终于,四辆汽车进入胡杨林边缘。
要想进入它的腹地似乎是不可能了,不过它的边缘已经足够让人领略。巨大的、苍迈的、奇形怪状的各种形态,使无语的胡杨仿佛有形有灵,仿佛这些千年、百年的原始胡杨除了不可能移动、不能开口说话之外,一切都了然于心。
千年的修炼果然能使树木变成精怪么?不然为什么分明在树身之外已然具有了别的生灵的样子?像龙蛇盘踞的,似鹰鹤独立的,还有的像狗熊的背影,有的像骏马的惊立,有的干脆就是一只恐龙、一只海龟、一只鳄鱼、一只巨蜥……当然,还像人,像僧侣入定,像剑客远行,像几个人在一处密谋。
它给我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给了我们相当宽泛的猜测可能性,实际上它仍然是胡杨,只不过是“巨大的、苍迈的、奇形怪状的”胡杨。
是流水无形也无心造就的生命。
是漠风有声也有意雕镂的塑像。
这些巨大的胡杨正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荒原上空度岁月,纵有千姿百态,无人观赏。时光的足迹留在它们身上,是树皮上的皱褶翘起来有人的一掌厚;树皮还是尘土已分辨不清,酥松如泥土了。不少高大的胡杨中心已成空洞,但伸展向四方的枝叶依然绿意蓬勃。
它死了,它活着。
在它一身之上也许叠合了祖孙数十代,它这样延续,它这样存在,它这样与漫长的时间对抗,以求不朽。
在处处衰朽的外貌下顽强地活着,在种种艰苦的压迫下扭曲地活着,在时时寂寞的荒凉下勇敢地活着,最终,获得不朽,获得奇迹般的伟大群体。
这,就是原始胡杨林。
按《水浒传》里的话说,就是“前面兀地现出一片猛恶林子”。
蜃影
大戈壁本来应该是交通最便利的地方。
因为真正标准的大戈壁,一要阔大,大到“大漠孤烟直”;二要坦荡,平坦如砒。达不到这两样要求的标准,算不得大戈壁。有些人见到的那些坎坷不平的荒野地,是不能称为“大戈壁”的,因为大自然还没有用足够的时间精力把它修整完工。
真正的大戈壁和大草原、大森林、大山脉一样,是地貌家族里的重要成员。
通往北塔山途中的这个大戈壁,堪称真正的大戈壁,好像它的名字也叫“将军戈壁”。真正的名副其实啊,一马平川,砾石闪闪,可以陈兵,更宜布阵。若是有三千虎贲呢,摆在这里只显得寥寥落落了,有一个坦克集团军,放在这上面,刚刚显得不拥挤。大丈夫立功西域,大将军横刀立马,以此处为最佳地。
可是此时并没有千军万马,只有孤零零的两三台越野车,在这片将军戈壁上疾驶。大戈壁极其平坦、坚硬,处处可以行车,几乎整个戈壁就是一片宽阔无边的广袤大道。但是司机还是沿着前车的辙迹行驶着,他知道处处是路就等于处处没路了。
就在这样不上等级的路上,越野车可以开得很快;以每小时近百公里的速度飞驶,坐在车里竟不觉颠簸;前车轮下拉起的烟尘,宛似车后飘摇数百丈的白色绸旗,挥舞,扯直,升高,飘散。
深秋的阳光依然慷慨大度,毫不收敛夏日的热情,仿佛把大量的银币(还掺杂有少部分金币)从空中尽情撒落下来,光芒四射,叮当作响。
这时,阳光就是这一大片戈壁上唯一的主人。你可以看见它把玩金币的手,可以看见它百无聊赖的样子,有时还可以隐隐听到它一个人在那里哈哈大笑。
它像一个当班的红脸汉子,矮胖,脸上长着细细的黄色汗毛,还有一些明显的皱纹。当它在空中值班感到烦闷的时候,它会搞出一些小把戏,游戏人间。
当然,这种事情并不常有,一般情况下,这个红脸胖子是比较认真的。
现在,一伙儿停车戈壁、脚踩砾石的人正看到了不常有的景象——
在戈壁深处出现了大片的水域,像江河也像湖泊,粼粼的波光在闪,闪着银箔似的白光,连连一脉,铺开很大一片。水域的旁边,远山影影绰绰,如墨洇,似烟晕,团团茸茸,像是桂林的山。水中有山的倒影,清晰可见,但是走前数步皆无。
“看,是海市蜃楼啊!”有人惊喜地喊起来,但更多的人则是默默地呆望着,珍惜着自己的这一次幸运。难得的一见啊,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无缘一睹戈壁蜃影奇观,只是听说过。
在《新华字典》里,“蜃”是这样注释的:“蜃景,由于不同密度的大气层对于光线的折射作用,把远处景物反映在天空或地面形成的幻景,在沿海或沙漠地带有时能看到。也叫‘海市蜃楼’。古人误认为是大蜃吐气而成。”
那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诠释呢?
诗人是这样说的:“那是太阳偶尔即兴拍摄并放映的一种电影。”
边防连
在荒野的尽头,在自然的深处,在连绵群山的皱褶边缘,在村落、毡房、零星游牧者的石屋土栏的更远处;
依托着山壁,近傍着水源,大门正对着蜿蜒而来的公路,身边拥簇着白杨、胡杨、红柳、野刺玫及沙枣的一个非村庄、非城堡的特殊区域;
往往,这就是边防连。
可以说,它比这一地区的任何一个村落都更多地带有城市的气息。它更整齐、洁净、规范,它看起来也有像村庄的地方,但它肯定是一个正在立正的、穿了军装的村庄。
我们可以说,边防连是一个由军人组成的特殊村落。
特殊在哪里呢?
特殊在它不像一般的自然村落那样松散,它显得集中、紧凑,仿佛一只随时攥紧了的拳头——假如自然村落是摊开的手掌的话,它就是拳头。
特殊在如果把它比喻成一个人口比较多的家庭,那么能够肯定,它是这一地区最有势力的家族。它的家族根系不在于历史的纵深和显赫,而在于现实的层叠和有力;它看起来像一根长满绿叶的细枝条,但它和那棵被称为“国家”的巨树枝干有着直接的、痛痒相关的血脉联系。
另外,它还有一些人所共知的表面的特殊处,比如它的家庭成员一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并且一般来自遥远的、与这里毫无瓜葛的地区,还比如这里的成员全部为年轻的男性。
边防连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驿站,他们从某些地方到这里,数年后又将从这里去向某些新的地方。但你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驿站,它对一个青年人的影响力、重塑力常常并不比一个大学小;这个驿站的学制也是三至五年,它同样改变人的命运,激发人的憧憬,磨砺人的意志。
一个合格的士兵正是通过了这样一座绿色驿站,从一个茫然无知的自然人变成了能够承担、完成一定使命和责任的社会人。这种变化常常使生养了他们的父母家庭感到惊异。仿佛一眨眼,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子变化成了整个国家的儿子。
要是后来他成长为一个连长呢?要是后来他成长为一个团长呢?
这是一个看起来习以为常而实际上异常艰巨漫长的生命成长之路,新兵和连长、团长之间相隔着至少十年、二十年的路。每一步都要自己去跑,这是一场真正的马拉松人生长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跑完全程。
我们只说一个连长吧,他一般也只不过在三十岁以内,但他已经管理着这样一份不算小的家业,他拥有几十名士兵,几百只羊,十几匹马,几只德国种或日本种的军犬,还有武器弹药、汽车电台、鸡鸭鹅豕等等。值勤、巡逻、施工、训练,还要和边界对面的邻居用外交方式打交道,既不能失礼又不能失节。
这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不容易做得到呢。这个年龄的不少城市人还在父母面前撒娇任性呢。
但是边防连长,必须成熟老练,必须学会处理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必须提前成为大人。他也许本人还没有结婚,但他已经成为一个大家庭的“父母”了。
正是这样,一个优秀的连长稍加接触即可以感觉到。而这样的连长带出来的连队,就像一棵茁壮生长的树那样,枝桠匀称整齐,绿意蓬勃,充满着向上的活力。
所以,边防连是一个值得深入了解的地方,也是令很多后来离开它的人难忘的地方。如果用比较简洁的语言概括边防连和边防战士,有两句对子比所有的题词都更传神。这两句对子好像是专门为边防连写的:
地到尽头天作界
山登绝顶我为峰
黑夜
和乌龙布拉格、乌拉斯台这两个地名的头一个字一样黑的是这里的黑夜。
令人倍感亲切的同时又是久违了的黑夜啊,我似乎觉得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了,比中学和小学的同学还要久远的关系,是这种天然的黑夜。
它是从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悄然地离开了我们躲到这里来的呢?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告别黑暗和驱逐黑暗原来是一桩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只知道人类都喜欢火焰和光明,只有野兽和小偷才喜欢黑暗。我们伟大的城市在对付黑暗的时候,备足了各种型号的武器:蜡烛、电灯、霓虹灯、路灯、华灯、广告灯箱、探照灯等等,闪烁缤纷,流光溢彩。无疑,它们对黑夜的杀伤力等同于手枪、步枪、冲锋枪、手榴弹、远程炮这一类常规武器,我们每天都准时动用这一系列“兵器”,目的正是同黑夜作战。
几乎在所有的城市里,黑夜都是苍白的,含混暧昧的,似乎出席却又不完全在场的。倘若黑夜是一杯浓咖啡,城市之夜则是加了牛奶的;倘若黑夜是一个健壮的纯种黑人,城市之夜则是与白人通婚数代的后裔。我们称赞一座繁华的城市时,常说它是“不夜城”,一点不假,它确实是已经不存在真正的黑夜了。
渐渐,我们忘了黑夜真实的面孔。
而且我们从未感到需要它和怀念它,我们对它的远去并无丝毫的遗憾。
但是,当你在乌龙布拉格和乌拉斯台第一天遇上它时,你始料未及,深感惊异,原来黑夜的面孔如此深刻地留在人的生命里,一旦久别重逢,如此令人伤怀。久违了啊黑夜,我们的亲人!
在北塔山下,黑夜的怀抱徐徐展开,如同潮水渐渐淹没世界。开始,天空还是发白发亮的,却使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了。原来在天黑以前,是地先黑的。后来天空中出现了星星,好像是天空重新端出来一盘全新的星斗,那么大,那么亮,离地那么近,对人那么不疏远。你马上就会感到,如果你的弹跳力能增加十倍的话,你会腾身而起,试着跳起来去碰落一两颗星。
“星垂平野阔”,唐朝的杜甫是应当见到过这种黑夜的。
乌龙布拉格到天真黑下来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一走出灯光的范围,下一脚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踩。尽管我们有电灯,但是在乌龙布拉格,黑夜的势力大得多,它就包围在我们门外,犹如大军压境、黑云压城,灯光与夜色的界限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刀切一般。
在深黑的夜里,嗅得见浓墨的芬芳,夜的书法笔力雄健,墨意淋漓,酣畅饱满。天地间龙蛇飞舞,鬼哭狼嚎,星汉灿烂。夜的艺术浑厚天然,有如神助。天地间一片寂静,只见黑暗的江河在流动,风声若有,细听则无,夜潮涨落,层次分明。迷离恍惚之中,有一无形之物上下翩飞,冲腾疾走,喘吐凝视。
在最黑暗处,是夜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