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雪线】
草原是花草的世界
河谷是森林的乐园
群山是石头的雕像
大漠是流沙的港湾
雪线呢?
雪线是雪的生命线
雪呵
你这严寒的儿女
冬天盛开的花瓣
一吹即化的蒲公英
落地无声的交响乐
从海边淡蓝色的蒸汽而来
从田野暖烘烘的薄雾而来
轻悠悠地旋转着
飘落在了雪线
一朵雪花
生命多么短暂
即使用手掌捧着它
也会消失于瞬间
然而聚集在雪线
就变得冷峻威严
给风以飞翔的音符
给山以银色的冠冕
给阳光以炫目的色彩
给沉默的边境
以严峻鲜明的语言
雪线
就是雪的生命线
海拔四千米之上
是雪的阵地、雪的前沿
是雪扼守的制高点
当群峰为白雪覆盖的时候
它并不是悲哀或苍白无力的
因为边境的山不应该是裸露的
雪是它的尊严
没有比这里更寂静的了
寂静得使人胆寒
雪线是沉默的
只有雪崩才是它的语言
没有比这里更冷峻的了
崚嶒坚毅的岩石
像一张张粗犷的脸
只有大地知道它的温泉
把喧闹留给城镇
把欢笑留给田园
雪在雪线上坚守着
在和严寒的对峙中耸立着
默守着自己的信念
也许在一个温暖的夏天
雪化了
化作一股晶亮欢快的山泉
回到它的海边
回到它的田园
但是它不会忘记雪线
只要是雪
就不可能忘记雪线
【喀什寻梦】
大约三十年前,我曾对生活了八年的喀什有过这样一句评论,我说:“你可以一眼望穿乌鲁木齐的五脏六腑,但你永远无法看透喀什那双迷蒙的眼睛。”许多年来,这句话成了新疆当地的土产名言,多少人去了喀什,但至今没有人敢说读懂了喀什。
喀什静静地坐落在天山南麓,丝毫没有害怕被这个世界遗忘的忧虑。上下千年,风烟万里,喀什噶尔与时俱进而又风貌独具,高楼林立而又古巷幽深,五湖四海而又禀性难移,面向未来而又紧连着历史的根系……现在的学者们懂得了,“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能力是跨文化交流”,但是他们不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就已经身处在这种能力的考验和冶炼之中。喀什之所以难懂,恰恰因为历史文化的跨度、反差着实太大。
有多大呢?细数国内,没有比喀什反差更大的;放眼世界,少有比喀什更陌生的。欧美文化离我们远,但百年来接触、研究得多,而喀什,反而成了自家庭院里的幽僻之角。了解不够,宣传不足,研究更少。
吐曼河浑红的河水从七里桥下流过,喀什地委大院依稀保存着大巴依(地主)庄园的风貌;宽平坦直的水泥街道和曲巷迷宫般的旧街区形成鲜明对照;宁静哀婉的香妃墓池塘与乌斯唐布依商业街世俗的喧嚣热闹完全是两个世界;身着空军军装的维吾尔族探亲女兵和蒙着面纱匆匆行过路边的妇女像海水和河水交碰在一起的瞬间!艾提尕尔礼拜寺前盛大的节日万人萨玛舞的热烈忘情和幽巷院落中养了几十只怪猫的老妇那份孤独寂寞……这些,都在喀什。
喀什是那样一眼望去就与众不同,他吸引你,迷惑你,但同时又让你永远难以深入。语言、风俗、内心世界,实在有重重障碍。假如路边一个醉汉抓住你,让你和他再喝,你可以去,但你想不到他土巷深处的家布置得那么华丽。最后,他会亲吻你的额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我们团结一起,敌人来了,把他枪毙!”这就是喀什人,他渴望得到尊重和友谊。
同样,喀什的汉族人也不同于乌鲁木齐,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操一口流利的维语,而且他们说汉语时也喜欢拉一些维语式的长音。比如“我说”这个词,他们的方言就成了“带一曼——”在边远小城喀什,你可以看到湖南湖北人,江西江苏、四川甘肃,甚至广东云南人,应有尽有。他们以各种方式和身份来到这里,有的融进去,扎根几代,枝繁叶茂;有的又回归故土、另觅新地。但是在他们的一生中,难忘的是喀什,喀什将成为他们永远值得回忆的地方。
与中国众多的大城市和发达地区相比,喀什是个小城市,但喀什不是个小地方。它依托着昆仑山和天山这样雄阔壮大的两道山系,源源不断的雪水河流浇灌绿洲、滋养生息;它面对塔克拉玛干这样巨大浩瀚的沙漠,无尽的地下资源等待着它;这个产生过《突厥语大词典》的地方不能说没文化;这个古代喀喇汗王朝(黑汗王朝)的故地不能说没来头。自古以来,喀什就是多种文明的交汇地和缓冲地,波斯文明和中原文明在这里碰撞,佛教文化和伊斯兰文化轮番在这里主宰,还有丝绸之路,还有欧洲文明和蒙古文化,都汇集到这个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形成它复杂的性格、多重的心理、独特的品质。
人说“不到喀什不知道新疆之大”,不错,但是不到喀什更不知道西域文化之深厚丰富。喀什是一个梦,是一个生活了八年回想起来仍然扑朔迷离、真假莫辨的梦。你很难搞清楚,那些存在你记忆的人和事、城墙和涝坝、街道和民居、白昼和夜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象?它们混在一起,像奶茶一样奶、茶难分,余香满口。
也许你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甚至走遍了世界,但你还是应该到喀什去转转,品尝一下叶尔羌河的烤鱼,巴楚的羊肉和喀什的葡萄、杏子、无花果。走累了,在水渠边的树荫下坐下来,打个盹。
你会做一个与别处完全不同的梦。
二〇〇七年六月十二日
【我看乌鲁木齐】
乌鲁木齐过去是一个地方,现在是一个都市。它一方面是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城市,另一方面却处于整个亚洲的地理中心位置。一方面它可能是全中国距离北京最远的省会之一,另一方面它却是占中国版图六分之一面积的新疆板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方面它和所有的地球表面一样布满岁月的风尘,经历了无穷沧海桑田的变化,另一方面它作为一座城市、一个首府,还显得相当年轻。它没有太多历史记忆,因而也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近两百年来,它从一片自由自在的优美牧场,渐变为农庄和田亩,又变为商街和集市,再变为有了钢铁工业、纺织工业、石油化工和机械制造的喧闹城市,然后,它近三十年间摇身一变,变成现在这个高楼林立、卓尔不群的模样!
乌鲁木齐一不是帝王之都,二不是历史名城,三不是新近崛起的时代宠儿、特区明星,那它是什么?它是绝望者的重生之地,流放者的接纳之怀,卑微者的梦想之城,冒险家的启碇之船,当然,它还是野心家的伤心之地和胆小鬼的丧魂落魄之所。更重要的是,乌鲁木齐是中国大中城市中罕有的多民族杂处、多种文化交流碰撞的融汇之城。
五十年前,它土巷街屋,方城狭促。人口三十万,食堂三五家。冬也严寒,春也泥泞。街面空旷,少有行人。偶有“六根棍”马车摇铃行过,便觉得欣然有生气。穿街过巷,不必左顾右盼,少有汽车。那时,谁家门前若停了一辆伏尔加轿车,必将引起邻居惊诧,议论三日不绝。八楼就是巨厦,一路车就是交通,骑自行车就是阔少,到红山浴池洗个澡就是豪举!乌鲁木齐人也没觉得自己活得可怜,边远闭塞,以为普天下都这样。那时也幻想过,机关院里盖一座三层住宅楼,一家有三间卧室,有暖气和卫生间,就像明园那种小红楼,那真是人间天堂,美得不敢再往下想。
现在乌鲁木齐比当初的幻想高出了不知多少倍,但是人们的欲望和要求也提高了更多倍!乌鲁木齐已经忘了冰天雪地、黑灯瞎火的日子,忘了一毛驴车炭多少钱的日子,忘了穿毡筒戴皮帽子咯吱咯吱走在雪地上的日子,忘了像老鼠一样挖菜窖吃一冬天白菜萝卜的日子……是忘本吗?不是。它是一个不停向前奔跑的城市,没有时间回头品味。它是一座不夜城,看起来好像白天夜晚都在闪闪发光地思考,其实,它是个非常实际的地方,思想单纯追求享乐。现在,它的汽车比羊群还要多,酒店比骏马多,高楼比松林多,它正无限度地扩展自己,人口和住宅挤破旧城,像破堤的洪水一样漫向四面八方。我们无法估计这个昔日的牧羊人和乡巴佬还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知道牧羊人和乡巴佬一旦开了窍,他的雄心和胆略能有多么大。
今天的乌鲁木齐对于五十年前的它来说,已经是远远超出想象的神话!近十年来,它变化迅猛、日新月异,特别是几项大手笔的举措,使这个昔日灰姑娘一般的小城女大十八变,变得有些像个草原公主了。一个“煤改气”,天蓝了,雪白了,草绿了,花红了,连各种各样过去从没见过的鸟儿也飞起来了。一个“田”字路,骨架长起来了,身材挺起来了,从哪个角度看,乌鲁木齐都像踩着圆舞曲跳华尔兹的公主凌空旋转。一个“BRT”,使城市交通焕然一新、舒适快捷,一种现代人的形象出现了。
城市比它的建造者更直观,也应该比它的领导者更气派。它耸立在那里,这个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崇山峻岭闪闪发光,宣示着这个时代的文明。它有自己的气味儿、声音、容貌和身躯,在这些表象之下,它的各个角落还隐藏着各种各样的欣喜、悲伤、梦想、爱情,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和命运传奇……乌鲁木齐,它已经有了容纳三百万人的胸怀。它冬天用一层又一层晶莹的白雪覆盖住人们温暖的梦想,春天用一场又一场淅沥的雨水浇灌催生,夏天和秋天是它漫长而又舒适的成长期,一切顺乎时序、应合自然。
乌鲁木齐是一个冬宫,是一个适合人类生存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拥有巨大发展潜力的地方。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对于中华民族复兴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它的三大文明交汇的历史,决定了它对于当今世界文明冲突所具有的典范意义。因此,乌鲁木齐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更不是一座寻常的城市,它和中华民族在本世纪的兴衰存亡息息相关,命脉相连!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白,你已经承担了历史赋予的一份责任。
二十年后的乌鲁木齐将会是什么样呢?无法预测,但可以肯定比五十年前看今天,变化还要大。有一次,我和大学的一位同窗好友聊起来,我说:“你走的地方多,你说说,乌鲁木齐和毗邻的这些中亚国家首都、名城比起来,究竟怎么样?”他说:“毫无疑问,乌鲁木齐是中亚第一名城。”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令我更加吃惊的话,他说:“在今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国家主席,将很有可能产生在这座城。”
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六日
【北塔山纪事】
军狼
确实是一只狼,真狼。
它关在笼子里,但却和一般动物园里的狼完全不同。动物园里的狼孤独忧郁,目光冰凉,眼神里有固执、无奈,甚至仇恨的神情——是那种不肯屈服的俘虏的神情,也是出狱后仍将大开杀戒的罪犯的神情。
但它完全不同。
它是狼,并且关在铁笼子里,但它对军人显示出热情。有时不仅是热情,而是亲昵。它会人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扶在笼子上,还会摇它的尾巴,只是显得比狗笨拙些,不够自然,但是它不会像狗那样“汪汪”地叫,而是焦急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聋哑人。
和狗比起来,它更缺乏与人交流的语汇和经验。
这只关在笼子里的狼似乎并没有多少俘虏和罪犯的神态,它的状态更像一个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关禁闭的战士。它缺乏自由,但它的心情总的来说是愉快的。看它的样子,仿佛它认为不久会放出来,放出来它也不会伤人,更不会跑回山野中去。这是边防战士从小养大的一只狼,一只“军狼”。
它从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自己的洞穴和领土,在边防军人的爱抚和喂养下长大。在它的童年和少年时候,它不仅是自由的,而且是极受宠爱的。它可以白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晚上钻进任何一个士兵的被窝。在边防站,它出现在任何位置都是最受欢迎的,因为它是狼,先天地比狗更珍稀。
但是后来它逐渐长大了,仅只七个月,它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狼。狼的外形和性格显现无遗,同时也唤醒了人们久已忘怀了的对狼的恐惧感。
异类的特性一目了然,无法掩饰。
它的皮毛开始呈现出秋天的茅草那样灰白浅黄间或夹杂一些硬黑的颜色,这种颜色与山野秋草和谐,对人却是威胁,因为它又冷又硬,给人以毫不妥协的印象。
特别是它的面型与尾巴,与狗截然不同。它的面型有些扁狭,眼神神秘不易理解,与人有阻隔;尾巴是典型的狼尾巴,蓬松而有力。
任何人都不会把它误认为狗。
人们因为它是狼而喜欢它、稀罕它。同样因为是狼,人们开始对它产生疑惧。人们怕它翻脸,所以就先翻了脸——把它关进一个笼子里。
但这很可能是由于“出身”造成的冤案。
谁能证明它长大以后不咬人、吃人呢?它自己不会说话,不会辩白,不会发誓,它毕竟是一只狼,真狼。等到它忽然在某一天咬死了一个人再关起来,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啊?所以先关起来,是唯一的办法。
问题是,这只狼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原因,它并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狼、并且是狼。它只知道这些穿草绿色服装的战士们喂养它、爱抚它、关心它,它兴许内心怀着比狗更强烈的忠诚,并坚信这些人就是自己的父母,说不定它自以为自己和这些人长得酷似呢。
所以,当你隔着铁笼的网眼招呼它时它站立起来,双爪扶笼,把嘴通过网眼伸出来,它对人毫无戒心。它“呜呜”地叫着渴望爱抚。
这时,你伸出手,不要怕,去摸它的爪子,然后再摸它的脸颊和嘴。
不错,是狼的爪子,狼的嘴。
你轻轻地摩挲它的硬爪和利吻,不要畏葸,这时,你会发现它无限温柔,如小鸟依人——这只真正的狼正闭着眼睛,像享受深秋难得的阳光那样,沉浸在被爱的甜蜜中,呜呜的呻吟声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