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会全听了,心想,这就是这只家养的野羊的身世了,难怪如此行为怪异、气概不凡呢!这是一个无意间从野生世界闯进人间社会的大角盘羊,在适应了村民习俗的同时还完好地保留了它的天然习性。他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什么深远的意思一闪而过,像一条鱼在水面上闪动了一下,倏忽又不见了。这个意念他没能捕捉住,但他能感觉到有一种原始的滋味令他触动。
他凝视着那只羊,它皮毛灰黄,绷紧了全身的皮毛,显得油光发亮,肌肉发达而饱满。再细看它的一双眼睛,褐黄色的一对,没有一丝哀告的神色,里面全是桀骜不驯的野性之光。它是骄傲的、高贵的,甚至对陌生人透出一种藐视。余会全想,这才是一个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和自豪的生命呐。
他凑过去想摸摸它,可它跳开了。
看来,那只羊并不认为县委副书记值得亲近,它躲着他,不让他靠近。余会全试了几下都没有成功,只好放弃了这种打算。他又看着那只羊,嘴里不停地说,“它太大了,它怎么长得这么大呢?”然后他想起了它在谷仓顶上的那副自在模样,刚才看见它下来,他已经相信它是能上去的了,但他还是想象不出来它是怎么跃上这三米多高的土墙的。他对身边的人说:“能不能再让它上去?”
村民们就围过去轰那只羊。开始羊不太情愿,但轰了几下,它只好当众表演了。它朝土墙下的那堆粪土冲过去,奋力一跃,让自己停顿在土墙的半腰上。然后它在土墙的陡壁上做起了慢动作,先用两只后蹄扣住墙壁,再支撑全身,空出两只前蹄仰身再次一跃,把八十多公斤的身体稳稳地送上了墙头。
剩下的事对它来说就是轻而易举了,就像一个完成了高难度动作的平衡木选手,放心大胆,充满自信,它的四蹄踏出清脆的响声,轻盈地跃上谷仓顶,像帝王一样居高临下,再一次对臣属巡幸俯察。
余会全想,是啊,总有一种东西高高在上,是我们所难以企及的。他想不到这只羊竟会如此强壮,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由此改变了他认为羊都是弱的这一印象。他还想不到这只羊竟会如此聪明,它跃上土墙时运用了两个完美的巧妙方式,使不可能完美的事物完美实现。
余会全看着那只羊,谷仓顶上的羊,它正高傲地昂起头颈,如站在悬崖巅顶,遥望远方。这一幕是难忘的,余会全意识到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只羊。这只羊给他上了一堂课,这堂课是他在大学里从来没有学到过的。
二十七年之后,副省长余会全在省委党校的结业典礼上讲话,他说起了这件往事,他说:“萨依巴格乡六月的阳光是白花花的……谷仓顶上,站立着一只羊。”
【四种树】
绿洲白杨
有绿洲必有白杨,白杨似乎是绿洲的指示牌。“高高的白杨哎排成行,美丽的白云在飞翔。”这是王洛宾唱过的白杨。还有沈雁冰写过的《白杨礼赞》,那是一篇妙文,写出了新疆白杨独具的品格。
它是团结的象征。
在它笔直的主干上,所有的枝条紧密围绕,纷纷向上,绝无一枝斜逸旁出。它紧密围绕主干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风沙,它懂得,不团结就不能生存。
它只能横站成排,像临阵的士兵;竖立成行,像出征的队伍;腰干挺直,像伟岸的勇士;枝臂收拢,像欲飞的大鹰。它没有办法去“疏影横斜”呀,因为绿洲是危地;它没有条件去“暗香浮动”,因为风沙常袭来。
在沙漠的边缘,绿洲是这样一种存在:它脆如花蕾,薄如蝉翼,美如梦幻,坚如围城。
围绕并保护它的,就是白杨。白杨如不具备这种团结向上的品格,行吗?
有白杨才有绿洲。
戈壁红柳
在植物的族谱上,红柳的确是太不名贵。它是既不名,也不贵,地道的草根一族。草木中的最普通、最低微的劳动者。
然而所谓的“名”和“贵”是植物原有的吗?不是,是人类社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制定的。“名”“贵”是人眼里的,不是自然本色。
但是红柳却是奉献精神的实证。
你看,在草不能绿的戈壁,它生根;在花不肯开的戈壁,它成长。它不祈求雨,也不巴结风,它相信自己的适应性和坚韧性。红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无神论者,它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一切全靠我们自己!”
正是这样,在茫茫戈壁,红柳与风较量,狂风把一团红柳连根拔起,吹得团团旋转,像一只满地乱滚的刺猬。后来风停了,红柳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重新扎下根。它等待一场雨。
不管多久,只需一阵雨,红柳就能长成一头骆驼!多么高大,多么漂亮,这是红柳吗?没错,正是它,一棵,两棵,一万棵,一百万棵,正是它们把戈壁变成了绿色海洋。
当它死了,人们挖出了它的根——巨蟒一般深深扎入土地的深褐色块茎,非常结实,非常耐烧,人们看到了它的骨头。
它用自己的骨头在戈壁上写下了格言:地球上没有应该遗弃的地方,只有可能被淘汰的物种。
天山雪松
“一池浓墨盛砚底,万木长毫挺笔端。”这是郭沫若先生当年留在天池的诗句,以小喻大,以近喻远,诗之技法。
天山雪松确实是高大的,遮天蔽日,苍茫无际。只有它,配得上绵亘一千六百公里的大天山。然而它也只能是天山身上的丛丛汗毛。
雪松是高贵化身。生在山的怀抱,长在雪的沿线,看哪,挺拔,傲岸,雄健,有型!这些群峰间的美男子,风雪中的伟丈夫,站得高,所以挺拔;境界大,所以壮美。
远离了尘世,但并非为了当隐士。隐士是孤独的,而雪松却是站满峡谷阴坡,如同列阵待命出击的长矛骑兵。在山谷间,它们聆听着风和脚步,有献身精神,不时为尘世输送上好的木材。
冬日大雪之下,雪松银装素裹,连睫毛上都挑着雪花。这时候,那才叫庄严肃穆,仿佛这些高大的骑士一瞬间变成了沉思的哲人。静静地,没有一丝风,一声不小心的咳嗽,都可能引发雪崩。
它们在思考什么?这些伟岸的思想家。思想在雪线上应该更纯净,更浑远,更包容。
它是不是应该成为一种表率呢?是不是未来这块地域上人的典范呢?新疆人应该长成雪松那样才好。
沙漠胡杨
从某种视觉效果上看,沙漠和大海差别不大——都一望无际,都波浪起伏,如此,在沙漠之海上,那些密如进港船桅的,是它们;还有那倾斜如将欲沉没的船只的,也是它们。
胡杨胡杨,宇宙洪荒;
胡杨胡杨,千古流芳。
它就住在“死亡之海”里,结果奇怪的是,它比谁都活得久长。可以说它是在死亡的怀抱里获得了永生,这真是一个伟大的逻辑。
这些大片的胡杨正在这块无人问津的荒原上空度岁月,纵有千姿百态,无人观赏。时光的足迹留在它们身上,不少高大的胡杨中心已成空洞,但伸展向四方的枝叶依然绿意蓬勃。
它死了,它活着。
在它一身之上也许叠合了祖孙数十代,数百代,上一代的尸体就成了下一代的土壤。它这样延续,它这样存在,它这样与漫长的时间对抗,以求不朽。
终于,人们认识了它,仿佛重新认识了生命的刻度。它在时间里的刻度是这样:“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二〇一〇年七月五日
【明月文】
那一轮月亮果然是越来越圆了,它的圆满就像一个句号,结束了四季中最好的时光。春之蓬勃,夏之绚丽,秋之烂漫,至此宣告结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之,将面对暮秋的肃杀和寒冬的凛冽。
月亮的提醒当然非常重要,人们不能无视这一天的存在。从古到今,中国人对月亮的变化都十分敏感,而这敏感又渐渐培养了独特的心理,这心理是细的、柔的、感伤的、内敛的,中国人选择了这一天像蚕吐丝一样,把轻易不肯吐露的心思,拉得很长很长——“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轻轻一问,看似漫不经心,却一下把思想的触角伸向了远古洪荒,一下就追问到了人类的源头。陈子昂在白天想到过这些,他意识到自己的短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也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甚至想纵身而起“欲上青天揽明月”。
这些唐代的中国人在千余年前就想到了这么远、这么深,既是瑰丽的想象,又是科学的命题,这说明中国人对现实生存的超越性自古而然。
因此,中秋这个节日的诞生便顺情合理。可以说,中秋节是一个全民族的诗的节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世界上哪里还有如此凝聚人的心思的节日呢?别的节日都热闹,唯有中秋节,静远。约定俗成,中秋节是不能放鞭炮的,别的节日放鞭炮是造气氛,中秋节放鞭炮是煞风景。
那一轮月亮确实是越来越圆了。
因其圆满,反而倒惹出些人的伤感。这时候,伤感是一种难得的、美好的情绪,是思念,是怀旧,是静下心来对自己一生的反思和总结。这些美好的情绪都天然地带有感伤的情调。“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感怀;“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是伤感;“月出惊山鸟”是静;“露似真珠月似弓”是巧喻;只有李白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毫无伤感之意,一出手,写月亮也是万里横空出世的气魄!
但是不管怎么说,唐朝的大诗人没有不寄情月亮的,一本唐诗,处处见月。虽说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寄托,却是个个身上沐浴着月轮的光辉,处处闪现着月亮赠予的灵妙!
最令人费解的是,以大唐国力之盛、疆域之广,唐诗里竟无一首写太阳的、歌颂太阳的,似乎太阳就根本不存在,“月上柳梢头”才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刻。
那一轮月亮正在白莲花似的云朵里穿行,云动疑是月在行,云破月来花弄影。可以有一丝风的清凉,但风不能大,风一大便不是中秋良宵佳地。恰恰是中秋这一天,很少有月黑风高夜,这也是天意独怜人间燥热,降下这一片清凉和圆满。
最好有三五良朋,一石桌,几藤椅。一壶老酒须温热,洒一撮姜丝。要有一碟花生米,茴香豆更好;一罐凤尾鱼,一盘大闸蟹,再加上一些果品。不求醉饱,但营情调,故万万不可端上来一大盘手抓羊肉,煞了风景。“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真可谓秋之伤情处,不过还有更伤情的,那一番“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更将人生的落寞凄凉、心无系处突兀地暴露在典型情态之下。唐以后,宋朝明月愈转华美凄清,这一脉相传的明月情结,已经明白无误地揭示出中国文化中的柔性倾向,即便豪放如苏东坡,高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也还是问明月而不是红日。
那一轮月亮此刻正高悬夜空,如同宇宙间唯一的一盏华美的路灯。谁也不觉得那光明是反射太阳的,只觉得那清光是它自身独有的;它不炽烈,不耀目,使人可以沐浴那光明,直视那月轮,月之光明,亲近可人。“月光如水”,那是无声的低语,是母亲慈爱的目光,是打乱了星星的诗行后醒目的句号,是云朵的和声伴唱下突出的主题曲。
中秋之月是如此祥和圆满,每年一望,心便升高。凌空蹈虚,羽化登仙,时间空间,宇宙凡尘,回首人生,沧海一粟,能有何恃,小看天下?望月使人清静,赏月使人见远,拜月使人谦虚。一轮明月之下,什么样的愚钝不可启悟?什么样的狂躁不可消弭?什么样的争执不可化解?人之愚,之躁,之执,皆因短浅狭隘。君不见,“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月亮不仅一直这样陪伴着我们、关照着我们,而且不断地提升了我们的目光、拓展了我们的心胸。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月亮,习以为常,以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假如宇宙间从来没有月亮,人类将生活在何等蒙昧的万古漫漫长夜之中,而那将是多么难以忍受的黑暗生存!
幸亏,我们有月亮!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也正是因为我们懂得了珍惜月亮,感恩月亮,我们才有了中秋节。中国的古代神话有“射日”之说,后羿射日,可见于日有恨,至少是爱恨交加;还有“逐日”之说,夸父追日,中途渴死,“弃杖化为邓林”;只有月亮的神话是最美的,“奔月”,嫦娥奔月,唯有美丽的嫦娥配得上月亮里的宫殿——广寒宫。她在月光下无翼而翔升,裙袂飘然,兔为玉兔,树是桂花。西方推石不止的西西弗斯神话,在这里变成吴刚伐桂,砍了又长,东西方神话形不同、神相似。
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就因为它太神了。在那样远古的人的头脑里演绎出的故事,竟神奇地预言了千万载之后的人类行为——今天人类正在登月,只不过不是携带兔子而是带着小狗。关于太阳的神话,在今天也实现了,那就是原子弹、核弹,每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无疑是在大地上升起一轮裂变的太阳火球,后羿要射落九日,解除生民之苦难,也完全符合当今时代的现实。我们不要千千万万个带着核弹头的小太阳,但是,我们要一轮永不污染的月亮!
月亮总归是不老的。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看见过月亮的人,都老了,都死了,只有月亮,仍在高悬。“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清辉未减,容颜不老。那月轮上隐约着的团团阴影不是老年斑,而是月宫参差错落,月亮的美容术万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