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一下,那些终生仰望明月,看着它盈缩变化,产生过无限遐想悠思然后死去的人,肉身寂灭,灵魂是否可以奔月?或者虽不能奔月却化作一缕云影环绕在月之旁也好?因此,不能不羡慕那些留下优美诗句的人,他说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虽然早就死了,但谁敢说他真的就完全死了呢?
不朽的诗传诵了千年,已化为月光中的一缕,因而那诗人的心思,千年以后,还鲜活着。真是“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谁是有心人留意去统计一下呢?千百年来,有多少古代诗人留下月亮诗篇、明月佳句?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当然,还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有、还有,很多、很多。
到这里,突然明白了:那轮月亮,那轮“幼时不识月,呼为白玉盘”的月亮,正是一颗高悬碧空,心迹朗朗的中国心。中国人的风韵,中国人的审美,中国人的情态,全在那轮月亮的涵盖里,一句话,中国的古老文化是月亮文化。
敏感,伤怀,阴柔,内敛,细腻,多情。光不耀眼而持久,力不扩张而长存。“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唐宋元明清,不但有缺,还曾有蚀,但是月亮坠落过吗?它只不过是绕了一个圈儿,第二天又轮回过来。恰当中秋,愈显皎洁。
其实,我们最大的文化遗产不是别的,而是对月亮的理解和领悟,是我们独有的中秋节。中国人用几千年时间积累、演绎的月亮文化,内容之丰厚,内涵之深广,才是奉献给全人类的一份宝贵遗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是全人类,千里是全世界。相信中国的月亮文化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因为——在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月亮,月亮是人类共同的语言。
“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心是中国心。中国心在二十一世纪有了伟大的升华,那就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月之明明兮,我心敞敞;
月之盈盈兮,我心荡荡;
月之遥遥兮,我心恍恍;
月之临窗兮,我入梦乡。
二〇〇八年十月六日
【初雪】
这时候天还没亮,我醒了。
躺在被窝里睁开眼,便有了一种异样的、不同寻常的感觉,似乎有远客临门久候不语、巨灵降落默然静观,天地有变,平庸将破,异样的事物即将呈现。
人和自然的变化偶尔会有无语相通的时候。此刻这个感觉就很明显,“是不是下雪了?”我抬眼望了一下窗户,厚厚的窗帘在黑暗中泛着些灰白的浅亮,我知道,那不是晨曦,而是雪光。应该是下雪了,天还黑着,窗户却发亮,不是雪映的还能是什么?十一月中旬已经过了,第一场雪应该来了。只是现在还没有看到它,还不知道是一场什么景况的初雪。
下雪和下雨不一样,下雨是带声响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雨像一群活泼快乐的小女孩去野游,唱呀跳呀,总想弄出些动静引人注意。下雪呢,也是女孩,但只是一个人,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女神。天女散银花,天宫撒玉屑,一般来说无风无声,无雷鸣电闪,无树摇草倾,静逸安详,不怒不威不泼不闹,而且常常是在夜深人静万物入眠之时,她来了。
她来了,送给人间六角形的花瓣,也是赐给万物的一种六角形的祝福。她像观音菩萨一样,只有无声的微笑,只有祥和的美意,给这世界蒙罩上一层厚厚的、纯净的雪花,让它变一番模样,给你一个惊喜。
雪是长大了的、成熟了的雨。
经过了春夏秋三个阶段,雨这个小姑娘能不长大吗?她长大以后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与其说一夜初雪给周围的一切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鸭绒被,不如说雪让整个世界全裸着呈现了。一切都被雪重新勾勒出新的形态,圆润的、柔和的线条和轮廓,洁白的、鲜亮的肌肤和容貌,要不怎么说“山舞银蛇”呢?要不怎么说“原驰蜡象”呢?实际上山既没有舞,原也没有驰,一切都静静的,是雪给他们赋予了动感,雪给了他们新鲜的生命活力。
越是自然的,雪就使之越美,山脉、河流、丛林、树木、原野、道路、小桥、毡房、屋舍、栅栏,全都变了。空旷的变充实了,干涸的变丰润了,拥挤的变疏朗了,僵硬的变柔和了。枯枝落雪梨花开,屋舍戴帽白云厚。莫叹人间春去也,雪花更比春花稠。
越是人工的、都市的,雪就与之间隔,好像雪已无力改变它们。高架桥、高层建筑、立交桥、高速公路、机场、大型商场,雪是多余的、无益的、受到排斥和清理的。雪自己也觉得美化不了它们,在这些强大的人工事物面前,雪只是垃圾。看来美妙的事物和垃圾之间并无严格的界限,只需很短的时间,美物可变为垃圾。
美是一种很容易变质的东西,也许只是个时间问题。美丽的雪花变成污水,缤纷的花朵变成枯枝,灿烂的晚霞变成暗夜,绝代的明星变成白骨……谁说美是永恒的呢?也许美会永存在记忆中,但记忆者会衰老、死亡,那美便成了传说。
我看着眼前的雪景,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而格外留意。这场雪下得可以,足有二十余厘米厚,称得上一场像样的初雪。地上、院中、屋顶、墙头,一下增厚了二十多厘米,整个格局都变了,仿佛家家都在雪中埋。白茸茸的,胖乎乎的,像个儿童,非常可爱。人的童心就是这样被唤醒的,初雪以它的单纯洁白,年年唤回我们的童心。于是想堆雪人,于是想打雪仗,还想起与雪有关的那些童年、少年印象。心里有一股冲动,有一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真想管他什么年龄身份,跳起来直接横身躺进这厚茸茸的雪地上,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可是终于没有,终于止于想。
实际上这场雪不能完全算初雪,因为月初的时候已经下过一场,那是雨转雪,先是下雨,后来转成下雪,第二天晴日之下很快又化了。但我还是认为这场雪才是初雪,雨转雪似乎不够分量。在北方生活久了的人,对初雪有一种特别的情怀,这恐怕是从不和雪打交道的南国人未曾体验过的。现在不少东北人、西北人在南方买了房子避冬,我也在番禺买了个房子,兴致勃勃当几回“候鸟”。两三个冬天下来,新鲜劲一过,慢慢感到味不对了,怀旧了,想念起雪来了。雪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雪已经渗进血脉,有了亲情,成了家人,没有雪的冬天总觉得缺了什么。虽然说广州的冬天照样叶绿花红,锦鲤在池中游,凤尾竹绿意葱茏,但是那个老朋友没有了。在广州过冬,那是“饱了眼睛饿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