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生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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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真水无香(9)

【一生只做一件事】

疲倦的时候,往往习惯地想看书,可是如果倦透了,那就大多数书都看不进去,这时候我有最后一招,拿出一本雷杜德的《玫瑰图谱》。立即,恍若走进了一座玫瑰园,心旷神怡百虑全消之余,还有“花开有枝当须惜”,“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珍视之情,因为那一簇簇一朵朵含露凝香、娇艳欲滴的玫瑰,好像为了我刚刚绽放,而很快就要凋谢。其实我知道,这其中的许多品种早就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

这一天,不知道第几次手捧《玫瑰图谱》,突然想,如果一生只做一件事,其实很好。比如这位法国画家雷杜德,他一生就是画花,尤其是玫瑰。任凭法国大革命、政权更迭,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他只管画他的玫瑰,整整二十年,以一种“将强烈的审美加入严格的学术和科学中的独特绘画风格”记录了一百七十种玫瑰的姿容,成了《玫瑰图谱》。他本人被称作“花卉画中的拉斐尔”、“玫瑰大师”、“玫瑰绘画之父”,这本图谱被誉为“最优雅的学术,最美丽的研究”、“玫瑰圣经”,在此后的一百八十年里,以各种语言和版本出版了二百多种版本,平均每年都有新的版本芬芳降临人世……雷杜德,他只做了一件事:画玫瑰,但他的玫瑰成了巅峰,无人逾越,甚至不敢生这样的念头。

一生做好一件事,真的很了不起。这样在单一、狭小的领域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突然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简·奥斯汀。就是那个写了《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总是关心一家子的女孩子如何出嫁的简·奥斯汀。有人嘲笑她所写的都是小地方的小事情,都是茶杯里的风波,但是,在她那些绝不广阔的世界里所发生的感情事件、择偶标准、生活趣味,那些鲜活的主人公们(鲜活得可以听见裙摆的悉索、马蹄的脆响、可以嗅到不同的香气),是多么有趣、迷人,其中展现的情感世界,和尘俗人间时而搏击时而妥协,更是何等丰富和跌宕起伏。最后的大团圆又是多么善解人意、抚慰人心。

简·奥斯汀的作品经久不衰,喜欢简·奥斯汀的人遍布全世界,以至于美国有一部故事片就叫《奥斯汀书会》,说一群她的“粉丝”成立一个专门讨论她的作品的书会,到了今年,还有一部新片叫做《成为简·奥斯汀》,那里面她失败了的恋爱故事是杜撰的,但是对这位作家的热爱和好奇却是最真实的。把作家本人的感情生活想象得过于戏剧化甚至传奇化,似乎是一种常见多发病,类似的例子还有《恋爱中的莎士比亚》。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她是不肯降格以求,才终生小姑独处,还是曾经沧海为情所伤,但是很遗憾,关于这位作家的感情生活,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好吧,不知为何终生未嫁的,亲爱的奥斯汀一生写了六部长篇,写的全是男婚女嫁,她就这样一路写了下来,丝毫无意于“突破”或者“转型”。但她的作品被当作了“婚恋圣经”,成为毫无争议的经典,流传至今。

一生只做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多么好,多么值得。如此专一,如此宁静,如此恒久,如此完满。

如今的许多人,最好身怀十八门技艺,然后同时挖几口井,头顶三四个职务或者身兼五六个身份。如果可以,恨不得将自己大卸八块,分别扔进不同专业的领地里去占个地盘,等而下之的也要卖给不同的老板。还恨不得会土遁术分身术离魂术,好同时出现在几个城市,同时干几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这哪里是丰富,只是仓促,只是芜杂,只是混乱。杂乱无章,心无定所,轰轰烈烈一场乱忙,最后往往也所获有限甚至一无所获、身心崩溃。如果是生存所迫倒也可悯,但似乎更多的是出于流行性的浮躁和自身的贪欲和妄念,那就可忧甚至可怖了。

在这样的时代和氛围里,格外怀念一种纯粹:心无旁骛,自知,自制,一生只挖一口井,直到清泉涌出,源源不断。

【不是爱花即欲死】

中国自古是一个爱花的国度。文人多情,爱花尤甚。

杜甫。这位“肠热心清,圣德之至”的“诗圣”,在他笔下,简直花影处处,花香不绝:“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香”,“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集中体现他一片爱花心肠的,当数《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一首是这样的:“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另一首是:“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那茂盛浓密的花朵,那被压得低垂下来的枝条,那时时飞舞的蝴蝶,那恰恰啼鸣的黄莺,组成了一幅动感迷人的春日画卷,蕴含着欣喜之情。

最见“诗圣”爱花之情的是这首:“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后面两句说,花一旦盛开就会纷纷凋落,所以还没开的可要商量斟酌着慢慢地开啊。

白居易。仅看他诗集的标题,便能感觉到他对花的感情到了何等地步:《京兆府新载莲》《赏花》《惜牡丹二首》《秋题牡丹丛》《山石榴寄元九》《大林寺桃花》《采莲曲》《惜花》……而他脍炙人口的名作《忆江南》第一首就是:“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的美景不胜枚举,但在白居易的记忆中,首先浮现的就是江畔的鲜花。对花的眷恋,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明。

在我看来,爱花的白居易的另一个伟大功勋,就是他影响了苏轼。凡喜爱古典文学的人,几乎没有不热爱苏轼、崇敬苏轼的,大家都习惯称他“苏东坡”,但许多人不知道,这“东坡”二字恰恰和白居易有关。元和十三年,白居易在被贬为江州司马几年后改任忠州刺史,任期三年,忠州是个偏僻的小地方,诗人自然思乡且寂寞失落,但他能自我排解,他排解的方式就是种花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种桃杏》)他还写了《东坡种花》,其一为:“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就是这些诗,让苏轼给自己取了“东坡”的号。《二老堂诗话》载:“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

苏东坡。这位天才大文学家,最钟爱海棠花。在《记游定惠院》一文中,开篇就是:“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诗中也多次写到:“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被贬黄州后,他仍然对海棠旧情不移、爱之更甚:“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痴绝,亦韵绝,遂成赏花惜花的千古绝唱。

张岱。这位明末的贾宝玉,极性情、极风雅的妙人,对花草自然不会不耽溺。《陶庵梦忆》中《天台牡丹》描写牡丹花团锦簇之美;《朱文懿家桂》记载了一株特别茂盛、自开自谢的桂树;《金乳生花草》写植花高手金乳生,勾勒传神;《梅花书屋》记录自己的梅花书屋四周为牡丹、海棠、茶花、西番莲、蔷薇等密密环绕;《不二斋》的内外则有翠竹、腊梅、建兰、茉莉、菊花、水仙、芍药;《一尺雪》写芍药的异种(珍稀品种);《菊海》是赏菊的惊叹;《范与兰》写植兰高手与他的兰花……张岱是如此地爱花,以至于即便是写风土人情时也常常花影摇曳、花香飘浮:“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深惬。”(《西湖七月半》)

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半部是他献给花朵的情书。

为什么如此爱花?“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爱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似水流年,爱的是花一样美、也像花一样不为任何人停留的,那些瞬间。